第225章 匯集
戰(zhàn)爭是動態(tài)的,而且是混亂的,微觀上來講,今天的安排明天可能就會無用,但后天可能又會有奇效,大后天反而成了阿喀琉斯之踵。 但是,總不可能不管吧? 畢竟,量變引起質(zhì)變,只有持續(xù)性的做出理性而正確的反應,才有可能從宏觀上提高容錯,使指揮系統(tǒng)與后勤、兵力、士氣、氣候一樣,成為真正的勝負手。 當然了,這種大規(guī)模戰(zhàn)役的結(jié)果,最終還是需要一場主力決戰(zhàn)或者戰(zhàn)略要地的得失來決定的,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鋪墊,都只是為了給終焉之時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罷了。 來到眼下,曲端連夜西行,往歸鄜州,這次他將和吳氏兄弟一起受胡寅統(tǒng)一領(lǐng)導,成為陜北方面的三個軍事指揮官之一,從實權(quán)角度似乎是減弱了不少,畢竟他之前可是實際上控制了兩路兵馬的指揮權(quán)……但毫無疑問,級別卻是上去了,因為這次是正經(jīng)的一路經(jīng)略使,靖康前西軍將門夢寐以求的人生頂點。 實際上,即便是眼下的關(guān)西地區(qū),也只有一個劉仲武之子劉錫作為熙河路經(jīng)略使,勉強維系了傳統(tǒng)西軍將門的資質(zhì)。 但可以想象,隨著關(guān)西戰(zhàn)事的重要性被提高到一個不可估量的地步,按照趙官家以往的大方,只要軍事表現(xiàn)得力,西軍各路指揮官也將獲得前所未有的恩賞,這是他們的機會,而曲端的回歸便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信號。 曲端既走,趙玖也沒有耽擱,翌日一早便引軍經(jīng)汜水關(guān)繼續(xù)西行,然后在短短三日內(nèi)重新回到了一個放在以往足以決定天下走向的‘戰(zhàn)略要地’——洛陽城。 之所以說是以往,是因為這座千年古都早已經(jīng)被金人屠了一次、燒了一次,去年這個時候還是一片白地,一年的時間,還不足以讓她真真正正的煥發(fā)活力,重新構(gòu)筑起屬于自己的光彩。 不過,這不代表洛陽沒有任何價值。 “洛陽城雖已不在,但洛陽盆地依然是天下要沖,更是大宋西京所在?!边@日下午,身著戎裝的趙玖率領(lǐng)數(shù)量已達三千余眾的部隊行至洛陽舊城前,勒馬環(huán)顧左右許久,倒是由衷生嘆?!皬垬s船只有限,一旦金軍多路渡河,很可能頭尾不顧,但此處絕不能置之不理?!?/br> “不瞞官家?!币慌允FУ膭⒆佑鸫蝰R向前,主動開口?!皹忻茉褐兄氨阌羞^憂慮,上次官家停駐洛陽,金人只遣完顏撒八一路偏師到集津,兵只五千,將也是李太尉數(shù)次擊敗的手下敗將,初來便敗,撤退時更是全軍覆沒,宛若笑話……” “你們是覺得完顏婁室刻意派了個廢物和幾千弱兵,讓我們以為洛陽不會受到河東方面的偷襲?”趙玖若有所思。“但實際上,這次金軍大舉來襲,河東猬集十萬之眾,說不得便會有一支精銳奇兵自集津南下,偷襲澠池?” “是有這番考慮,但未必只是集津,長泉、孟津皆有可能。”劉子羽冷靜相對?!盁o論如何,洛陽這里也必須防護得當?!?/br> 趙玖點了點頭,卻未吭聲,而是直接看向了馬前不遠處已經(jīng)立了一陣子的兩個人……二人正是河南地方豪強出身,因為與金人作戰(zhàn)得力而進入御營的大小翟二將了,而二將身后便是洛陽舊城,唯獨城墻垮塌,且一直沒有修復,可以清晰看到彼處有數(shù)百軍士在城內(nèi)肅立相侯。 “臣必然恪盡職守,為官家做好北面屏障?!钡耘d,也就是大小翟中的大翟了,早就在等這個機會,便上前一步,趕緊應聲。 小翟翟進也迅速上前一步,恭敬相對:“請官家放心,臣等世代生長洛陽,北面何處可渡,何處當防,都爛熟于心,有俺們兄弟在北面,官家盡可安坐洛陽?!?/br> 趙玖點了點頭,依舊一言不發(fā),卻又回頭看向了身后有些氣喘吁吁的樞相汪伯彥……這位的年紀已經(jīng)非常大了。 “臣必然恪盡職守?!蓖舨畯┰隈R上拱手相對,然后便要小心下馬。 趙玖行動迅速,搶在楊沂中之前翻身下馬,將有些氣息不平的汪相公扶下戰(zhàn)馬。 汪伯彥下得馬來,略顯尷尬,卻還是勉力朝趙玖拱手:“讓官家見笑,臣這些年養(yǎng)尊處優(yōu),已成老朽之態(tài),不復當年負弓相隨之勇猛。” 趙玖聞言不由失笑:“可惜,還是不能讓汪相公當京兆尹,且委屈一下相公做個河南尹?!?/br> 汪伯彥難得一怔,繼而也是失笑。 且說,二人所講的乃是理論上二人初次相見時的場景……那是四年前,趙玖尚未從井中爬出,彼時尚是康王的這具身體出使北方,途徑河北,結(jié)果走到一半,金軍便攻破了劉子羽父子把守的真定府,騎兵直接南下到磁州、相州一帶,當時所有人都來勸他不要再北行,而正在相州的汪伯彥更是親自負弓著甲率兵去迎接康王。 二人在黃河邊相見,康王大為感動,便安撫對方,說是回去見了陛下,必然舉薦汪伯彥為京兆尹,從此引為心腹。 而如今,物非人也非,汪伯彥老早便以為官家忘記了當年舊事,而趙玖當然也確實‘忘記’了……只是楊沂中又跟他無意間說起過罷了……不過,無論中間有多少陰差陽錯、似是而非,和呂好問一樣,作為一開始為了穩(wěn)定局勢而保留的宰執(zhí),二人君臣一場,延續(xù)至今,有些東西真真假假,到底是不影響各自情分的。 笑完之后,趙玖方才扶著汪伯彥扭頭看向了早已經(jīng)意識到什么的翟氏兄弟:“你二人在此辛苦,過些日子應該還有汝州、南陽來的義軍過來頂替牛統(tǒng)制的空缺……不要你們做別的,替朕護住汪相公,并保全洛陽,便是此戰(zhàn)一份功勞!” 盡管有些醒悟,但言語至此,翟氏兄弟依然心中驚愕,卻偏偏不敢有多問,只好俯首稱是,并向汪相公行禮。 而下了馬的汪伯彥并未第一時間理會翟氏兄弟,卻只朝趙官家拱手再對:“官家,黃河南岸,自長安至汴梁,自古以來都是天下脊柱,洛陽更是中國腹心所在……所謂居中國而臨天下,便是指此處了……臣為國家大臣,又受命在此,必然與洛陽共存亡,官家且安心向西?!?/br> 趙玖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個中國指的是本意,乃是中原或者首都之意,而炎黃之后,堯舜禹那個時期,很可能便是在洛陽盆地建國擴張的,所以很多古籍中這個詞匯可以特指到洛陽。 不過,此時不是計較這些學術(shù)問題的時候,也不是為汪伯彥言語中的決意而感動的時候……畢竟嘛,事到如今,趙玖自己都有托孤送命的覺悟了,那宰執(zhí)以下,不管是誰,最起碼表面上都該有豁出去一切的覺悟。 當然了,眼下喊生喊死也真不是純粹的敷衍和偽裝,因為刀兵就在眼前,真到了那份上,誰都有可能被逼著做出決斷的……那時候,才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的時候。 一句話,萬般情緒,等到戰(zhàn)后再說吧。 所以,趙玖只是點了點頭,便直接翻身上馬,卻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了翟氏兄弟。 翟氏兄弟齊齊醒悟,繼而大翟扭頭朝身后并無城墻遮蔽的城內(nèi)微微一努嘴,便有一名臉上帶疤的年輕騎士牽馬出墻,先是朝趙玖下跪行禮,自稱翟進長子翟琮,然后便引著大約兩都兵馬外加幾十名輔兵、十幾輛騾車轉(zhuǎn)入隊伍之中。 趙玖見此再不猶豫,直接扔下洛陽,便繼續(xù)向西而去。 準確的說,乃是向西南而行,他沒有走澠池、陜州那條大路……隔河相對,太容易被金軍哨騎發(fā)現(xiàn)了……而是順著洛陽城南的洛水、從二崤山之南,一路溯流而上。 就這樣,汪伯彥入駐洛陽行宮,而洛陽殘城上也升起了一面嶄新的金吾纛旓,而趙玖卻偃旗息鼓,御駕行軍前后十幾日,經(jīng)虢州南部、商州北部的洛水小道,一路辛苦抵達了關(guān)西重鎮(zhèn)藍田。 到了此地,趙玖與提前抵達此處的呼延通部合兵一處,還接收了韓世忠留在此處的數(shù)以千計的銅面、旗幟……這個時候,這支數(shù)量已達四千余眾的御前兵馬又戴上韓世忠部標志性的銅面、順勢打起了韓世忠部大將許世安的旗號,方才在呼延通部的遮掩下,繼續(xù)向西,卻是在四月十八這一日抵達了長安。 而此時,長安城周邊早已經(jīng)大軍云集,除宇文虛中本來組建的京兆防衛(wèi)兵馬外,熙河路、秦鳳路,乃至于興元府的兵馬盡數(shù)抵達。而之前從武關(guān)抵達的韓世忠部御營左軍,從崤山北側(cè)大路抵達的御營中軍各部,卻都早已經(jīng)在渭水兩岸布陣、屯駐了。 行至灞橋,呼延通便直接往渭北與王德匯集而去了,此時只有一個‘擅守的許世安部’來到長安……那宇文虛中身為留守相公,自然不好出迎,甚至連相府都不好出去的。 但是,趙玖卻在城門內(nèi)見到了換上綠袍來迎的巴蜀五路轉(zhuǎn)運使張浚張德遠。 “官家!” 張浚見到趙玖,強忍不拜,臨到城中,方才迫切打馬上前相對?!俺荚诼飞希劦霉偌乙擞娱T前托孤,實在是……” “不要說這些?!壁w玖一面繼續(xù)勒馬入城不止,一面不以為意道?!爸徽f你如何來的這般快?陜北軍情如何?” “臣上次因春雨失期,慚愧萬分,一直就在興元府(漢中)處置事務,所以這次來的極快……” “帶了多少兵馬?” “熙河路一萬、秦鳳路一萬、興元府一萬……臣本還想招納青塘各部,但彼輩皆觀望不至。” “無所謂了……你上次因春雨未至,婁室在潼關(guān)一月都未見你,怕是此番出兵心中少算了你一路,你這三萬兵力,最少有兩萬是多出來的變數(shù)了?!?/br> “臣慚愧,巴蜀之前錢糧供給南陽,西軍重建才一年,這兩萬兵未必有官家?guī)磉@四五千精銳……” “這是朕硬湊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不過既說到巴蜀錢糧,三萬兵馬,還有陜北三路兵馬……這么多兵,軍餉、后勤可充足?” “充足?!睆埧<纯虘??!俺家幻鎰由磉^來,一面讓趙開在巴蜀不計一切搜括錢糧財帛物資,不僅讓他預支巴蜀兩年錢糧,還號召巴蜀富戶豪門捐錢捐物……” 趙玖陡然停馬,嚴肅以對:“不會激起民變嗎?” “臣以為此戰(zhàn)事關(guān)重大,若敗,怕是巴蜀也保不住,便也顧不得了?!睆埧R哺qR,卻是咬牙懇切相對。“且臣自為表率,將祖產(chǎn)、田宅一并強賣給興元府的富商,得黃金五百兩,也一并帶來了……上下都說不出話來?!?/br> 趙玖沉默片刻,卻只能無奈頷首,然后繼續(xù)勒馬向前:“德遠有心了……陜北軍情如何?” “吳玠三度兵敗,鄜州已失,胡明仲退居后方寧州調(diào)度臣給他供給的糧草,曲端往慶州整頓環(huán)慶路兵馬,吳璘往原州整頓涇原路兵馬,而吳玠本人則率殘部退守坊州,繼續(xù)抵擋婁室……與此相比,活女試圖翻越梁山往同州為河東金軍呼應,然后為韓太尉親自率部擊退,倒是意料之中的妥當之事了。” “坊州。”馬上的趙玖一聲嘆氣,卻又有些思緒亂如麻的感覺。 “坊州在鄜州正南?!眲⒆佑疒s緊在后提醒道。“北洛水下游,但坊州要害不在洛水上,而與距離北洛水二十里的沮水畔州城,彼處有河有山,尚可一守……但北洛水通道卻已不能扼!” “換言之?!壁w玖恍惚相對。“婁室若是不顧一切,一意南下渭北平原之地,實際上無可阻擋了?這才不到一月吧?他便已經(jīng)打穿陜北,全取三州了?” “婁室不大可能棄坊州南下的,不然一旦南下,吳玠便可引軍掐斷他后路。”劉子羽先是懇切做答,但說完之后他自己都不敢確定,卻又多加了一句?!氨闶菉涫译迼壛朔恢葜莩悄舷拢妓部墒?,咱們兵力調(diào)度迅速,防御還算是充足的。” 趙玖搖頭不止,臉色已經(jīng)卻難看至極。 眾人不敢多言,待到留守相公府前,各部兵馬自去城中安置,有名有姓的中樞大臣、近臣,以及隨行將領(lǐng),卻直接隨官家入內(nèi)。 而宇文虛中也早已經(jīng)率數(shù)十名關(guān)西大員、西軍將領(lǐng)在院內(nèi)相侯。 入得院中,關(guān)起門來,眾人這才正式見禮,而之前還在張浚、劉子羽身側(cè)難掩憂色的趙官家卻居然早已經(jīng)恢復如常,然后從容與許多第一次見面之人相對。 待到雙方坐定,路上已經(jīng)做了功課的趙玖甚至還不忘專門召來峽西路(漢中一帶)兵馬都監(jiān)劉錡上前,拉著人家的手詢問了兩句……按照楊沂中提醒,此人在趙玖落井前曾一度往行在隨駕,然后才返回關(guān)西出任隴右都護的,后來張浚看重他,并托付宇文虛中提拔此人為漢中兵馬實際指揮,很大程度上便是看中他的御前經(jīng)歷。 換言之,這個熙河路經(jīng)略使劉錫之弟,西軍名將劉仲武之子,乃是‘認識’他趙官家的,甚至是關(guān)西六路各部中他趙官家難得的‘自己人’。 等到雙方見禮完畢,趙玖端坐于上,卻依舊不問軍情,而是先按照路上商議的那般開口分派職務: 乃是加原熙河路兵經(jīng)略使劉錫為西三路都統(tǒng)制官;加峽西路兵馬都監(jiān)劉錡為峽西路經(jīng)略使;加秦鳳路兵馬都監(jiān)趙哲為秦鳳路經(jīng)略使。 而諸將以下知名西軍將領(lǐng),如慕容洧,加秦鳳路兵馬都監(jiān);李彥琪,加熙河路兵馬都監(jiān);張忠加峽西路兵馬都監(jiān)。 又臨時以宇文虛中的名義,發(fā)文與胡寅,讓他與曲端、吳玠權(quán)責,允許二將陣前提拔涇原、環(huán)慶兩路軍將。 這便是臨陣封賞了,考慮到曲端之前的安排,此番倒也在意料之內(nèi),而且諸將自然也都顯得感激涕零……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效用,就不好說了。 一直耐著性子安排完這些,趙玖不顧身上早已經(jīng)浸透棉制戎裝的汗水,這才于座中緩緩相詢軍事,卻又一開始只對宇文虛中開口:“宇文相公,西夏怎么講?” “臣早早便往西夏邀兵,但西夏遲遲不應?!庇钗奶撝袑擂纹鹕硐鄬??!俺紤M愧。” “本不指望他們的。”趙玖不以為然道,卻又本能扶住腰中牛皮帶上系著的佩刀,然后看向了堂上左側(cè)諸多西軍將領(lǐng)?!半薏恢狸P(guān)西地理……你們都是關(guān)西宿將,可有人能可以告訴朕,坊州那邊還能救嗎?” 數(shù)十名西軍將官面面相覷,皆不敢言語。 半晌,還劉錫這個座中官位最大、資歷最深、家族根基最重的人不得已起身小心出言: “官家,恕臣直言不諱,吳玠一敗再敗,其部兵馬早已失了戰(zhàn)心,而最近的曲端和吳璘又在涇原路與環(huán)慶路集合兵眾,一時間不能妥善去援,若待長安兵馬至坊州,說不得彼處早已經(jīng)被破了,反而要為金人騎兵在野地中迎頭而擊……不過,如今我軍物資充足、兵馬強盛,倒不如沿渭水、北洛水、黃河,沿途布陣,而官家安坐長安,以待盛暑?!?/br> 趙玖點了點頭,似乎早就料到有此番對單。 “臣也不建議去救。”劉子羽也咬牙起身相對?!肮偌?,且不說能不能救,只說此處峽西路與熙河路兵馬恰好是婁室不能預料的,當以奇兵養(yǎng)之,以待大用!” 趙官家摩挲了一下手中佩刀,然后再點了點頭,全程并無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