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殺人
坊州州城對面的這座山頭是北面山巒的一部分,喚做橋山。 望文生義,便知道此山正好對著坊州城城北大吊橋,而如此地勢,配合著山前的道路、河流,以及河水南岸的坊州州城,天然形成了一個精巧、堅固卻又渾然一體的防御體系。 而這日傍晚,距離吳玠望山而哭后親自登上橋山軍寨已經(jīng)足足一整日了,此時此刻,這位涇原路經(jīng)略使正在山上營中端坐,冷眼看著寨中士卒肆意歡慶。 當然要歡慶。 昨夜不提,今日中午,金軍一萬戶親自督師來攻,所部幾乎全是女真、渤海甲士,讓人望之生畏,登時便震動了此處守軍。實際上,這些金軍也確實強力,他們先在遠處塬地溝壑內(nèi)避暑休息,等到下午最熱的時間過去,養(yǎng)精蓄銳完畢,卻是全伙下馬,然后身披重甲、手持硬弓,一面與山上、河對岸城上宋軍對射,一面不顧床子弩、克敵弓、神臂弓帶來的有效傷亡,強行步戰(zhàn)攻山! 宋軍明明殺傷得力,金軍明明傷亡明顯,可還是被這股金軍奮力殺到山前,而待到金軍甲士行到半山腰的時候,山上軍寨前列的宋軍便已開始崩潰。 但,宋軍還是勝了! 因為好巧不巧,軍寨前的神臂弓序列崩潰前,一名神臂弓手倉皇抬高角度射出的一發(fā)弩矢,居然遠遠釘住了那名敵軍萬戶的腳掌,驚得金軍上下齊齊去救,再加上金軍本就承受了相當傷亡,又不敢讓受傷的萬戶停在山下,所以金軍干脆全伙撤退。 而此時,斥候探查的清楚,金軍連續(xù)退了兩個塬地,躲入十里外的花溝中方才停下歇息……換言之,今日之戰(zhàn)確實是勝了,而且是大勝!因為金軍拋下了足足百余具尸首,可宋軍卻幾乎無傷。 “那一矢誰射的?”寨中大部尚未消停,可隨著河對岸城中王喜奉命率部來到軍寨這里幫忙打掃戰(zhàn)場,數(shù)十名軍官還是漸漸匯集到了主將身前,而吳玠此時方才抬頭張口相詢。 諸將面面相覷,倒是那主管神臂弓的統(tǒng)領(lǐng)官、吳玠愛將姚定挺胸凸肚站了出來,然后拱手相對:“經(jīng)略,當時戰(zhàn)場極亂,實在是看不起清到底誰射的,只是那個距離,床子弩未發(fā),便只能是我們神臂弓隊射的,河對岸城上也未必夠得著……” 城中出來的王喜本想糊弄兩句,但一來他親眼看到那個金軍大將中箭位置過于偏北,二來作為鄉(xiāng)黨兼心腹,他眼瞅著吳玠表情有些不對路,卻硬是將爭功的念頭給壓下去了……這在西軍中可不常見。 “不錯。”吳玠坐在原地不動,表情泰然?!暗览硎沁@個道理。既如此,這場大功勞便分給你們神臂弓全隊……今日這山寨里的人,凡是出戰(zhàn)的每人一匹絹,神臂弓隊額外再加一匹絹,絹帛就在城內(nèi),你們信得過我吧?” 此言一出,眾將不由失笑,而周圍聽到這番言語的士卒干脆轟然,且轟然之聲隨著士卒的口口相傳,也是越來越大。 沒的說,吳玠在軍中還是很有信譽的。 實際上,非止是吳玠,便是之前的曲端,還有吳玠的弟弟吳璘平素說話,也基本上能夠得到這些軍士信任……只能說,這支以涇原路為主的兵馬之前之所以能夠在婁室掃蕩關(guān)西后出來主持局面,并在延安大敗后一度吞并其余兩路兵馬,隱隱稱雄關(guān)西,是有他確切緣由的。 之前數(shù)年,關(guān)西艱難至極,而這涇原路這支兵馬,首先是軍紀嚴明,其次是內(nèi)部賞罰分明,這就導致這支軍隊的幾個主將能兼得軍心、民心。 譬如說,第一次婁室關(guān)西大掃蕩之后,曲端在涇原路招募敗兵、流民,號稱人心大定、路不拾遺;而在另一個時空里,吳氏兄弟守衛(wèi)大散關(guān),蜀中糧草供給不上,居然是淪陷區(qū)的關(guān)西百姓持續(xù)給大散關(guān)供給糧草,這些都幾乎可以稱之為鐵證了。 不過,之所以如此,倒不是說曲大、吳大、吳二這些陜西、陜北軍官思想覺悟如何如何的高,關(guān)鍵其實還是在于‘子弟兵’三個字。 西軍這個體系里,軍中上下,誰家住何處,誰窮誰富,誰能文誰能武,誰智誰勇,誰父為誰兄死,誰家又為誰氏亡,大家心里一清二楚。以前朝廷有供給,國家安泰,西軍數(shù)量也多,那當官的自然能吃個空餉,耍點手段,但如今國破家亡,關(guān)西人口凋零,西軍數(shù)量更是銳減,就那點東西和人了,卻不免自然而然嚴整了許多。 當然了,這也不全是什么好事,最起碼這種軍隊加地方的密致關(guān)系,很容易助長部分軍事主官的權(quán)威,繼而形成地方半獨立勢力。 便是曲端,雖說無反心,可之前跋扈如斯,不也是覺得自己得關(guān)西父老人心,覺得自己的軍隊只聽自己的言語嗎? 只能說,幸虧那廝連內(nèi)部關(guān)系都處置不好,搞得吳氏兄弟都要反他了,不然,真就是順水推舟一藩鎮(zhèn)。 賞賜定下,周圍士卒歡呼聲漸漸平息,吳玠復又看向姚定,然后一時感慨:“陜西老話,楊姚種折,算是二劉(劉法、劉延慶)起家前老一輩的將門……其中,楊氏早在老年間便離了關(guān)西,不過后來楊老總管認了宗,他孫子楊沂中如今又是官家身前的紅人,倒算是又續(xù)上了;最顯赫的種氏不必多說,靖康中,老種經(jīng)略相公和小種經(jīng)略相公一并殉國,倒也算是轟轟烈烈;至于折氏,整族都降了,只有一個折彥質(zhì)在巴蜀,只是文官身份,也基本上算是絕了……而你們陜西姚家……” 言至此處,言語開始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吳玠連連搖頭。 那姚定也頗顯尷尬……靖康中,姚氏其實并未絕,姚古戰(zhàn)死,可姚古之子、昔日靖康中東京城下的都統(tǒng)姚平仲卻在一擊不成后策馬狂奔,一路逃到了巴蜀,消失的無影無蹤,從此不知死活。 其實,早在南陽時,便有不少人給趙官家推薦過這個人,畢竟此人老早就是宋軍都統(tǒng)嘛,但趙玖卻根本懶得理會,后來逼得急了,便跟周圍人說起了胡話,說什么孫元良、什么荒木道糞,什么這種事他見多了,此人膽氣已喪,根本不可能再有用云云……雖然不知道孫元良和荒木道糞具體是什么典故,但意思卻清楚無誤,朝廷也就當此人死了。 “這樣好了?!眳谦d嘆息之后,正色對姚定言道?!凹仁悄悴恐腥∠氯绱舜蠊Γ荒懿粚iT賞你,我如今是經(jīng)略使,便額外提拔你做個兵馬都監(jiān)?!?/br> 姚定先是目瞪口呆,繼而狂喜。 周圍軍官,則個個失色,繼而一時黯然……很顯然,這個提拔過分的過了頭,尤其是從城中過來查探的王喜,本以為這個都監(jiān)乃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也是格外不服。 但誰讓人家是姚家子弟呢?今日還有如此走運的功勞? 而除此之外,吳玠昨日表現(xiàn)、今日姿態(tài)都有些怪異,這倒是讓心中明顯不服的王喜一時不敢多嘴。 “我會以經(jīng)略使的名義,正式給朝廷和你家中移文,讓他們都曉得,陜西三原姚氏對國家還是有功勞的,將來你兒子也會有個恩蔭?!眳谦d坐在原處,繼續(xù)緩緩言道,然后突然發(fā)問。“可你今日到底是潰下來了吧?我親眼所見,你率數(shù)人一路逃到我這個坐處后方……沒看錯吧?” 姚定笑意未減,繼而大駭。 “規(guī)矩是要講的。”吳玠繼續(xù)端坐不動,只是微微努嘴?!白蛉談倓傉f的規(guī)矩,不能破!” 而隨著吳玠努嘴示意,數(shù)十名甲士忽然涌出,便在自家主將身前拿住了姚定和數(shù)名神臂弓手,儼然早就盯住了特定目標……陡然發(fā)生的變故,直接讓剛剛還在為賞賜喧嘩的軍寨漸漸銷聲,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變故,但也驚嚇一時。 恍惚間,唯獨遠處山中蟬鳴隱隱浮現(xiàn),配合著空氣中的熱浪,繼續(xù)躁動不停。 “經(jīng)略!” 姚定早已經(jīng)驚駭?shù)侥X中一片空白,只是任由那些吳玠親衛(wèi)將自己捆縛起來,而片刻之后,居然是剛剛還在妒忌的王喜心下拔涼之余,硬著頭皮上前求情?!敖袢諢o論如何都是打贏了的!何必如此呢?” “打贏個屁!”吳玠將懷中佩刀狠狠擲在地上,卻是終于大怒。“若不是那巧合一箭,今日山上所有人都已經(jīng)是死人了!你王喜怕是也只能哭一場,然后從城南逃了!” 吳玠徹底發(fā)作,加上昨日約定,所有人俱皆駭然。 “你們自己看看這個地勢好不好?!”空著手的吳玠站起身來,一把揪住已經(jīng)被反捆住雙手的姚定,將對方拖拽向前十幾步方才停下,卻又團團轉(zhuǎn)身,指著山前陣地與身后軍寨氣憤難耐?!斑@個地勢,這個軍資儲備,就站在這里放箭,只要我們自己咬牙不退,金軍不死上五六千人,怎么可能攻上來?便是此番金軍撤走,不也有受不住傷亡的緣故嗎?為何要退???我就不懂了,從太原到跟前,從老種經(jīng)略相公到我吳大,一次次的,你們到底為什么要退?。咳羰翘€不知道退了的后果,今日你們難道還不知道嗎?不知道退了才是死路一條嗎?!” 吳玠放聲質(zhì)問,軍寨前線鴉雀無聲,而周圍軍官自王喜以下,根本無人敢應。 至于姚定,此人倒是幾次張口欲作辯解,卻全然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沒錯,就是這個道理!跟金人打了那么久,早就不是靖康中的情形了,眼下所有人都明白,站在這里不停的射箭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金人離得越近,殺傷越有效,轉(zhuǎn)身逃走,只會被金人摸上來拿下整個軍寨,到時候死掉的概率更大! 但是,道理歸道理,當披甲的金軍頂著傷亡摸到半山腰,當金軍的重箭開始起效后,他們還是忍不住心中惶恐,然后還是忍不住轉(zhuǎn)身逃離……就好像之前一次又一次一般。 黃河畔,一萬人被金軍五百騎像攆鴨子一樣攆到去跳河,然后還是完顏婁室心軟下令救人! 淮河畔,也是一萬多人被金軍幾百騎攆到跳河,氣的趙玖不惜一切殺了劉光世! 這些軍士,都是正式編制的宋軍禁軍,且不說武器差不差,便是武器裝備再差、便是這些士卒軍官再愚蠢,難道不懂得一萬人真去作戰(zhàn)了,怎么都能擋住五百騎嗎? 韓世忠曾經(jīng)領(lǐng)著兩百騎干翻過數(shù)倍的金軍騎兵???活生生的榜樣在那里。 但是,道理懂得,臨陣之時,貪生之念一起,便什么東西都不顧了……想要止住這種貪生之念,就必須要有人站出來告訴他們這么做是有代價的。 眼見著眾人無聲,吳玠回過身來,撿起之前擲在地上的佩刀,一聲不吭來到姚定身后,不待對方反應過來,隨著兩個親衛(wèi)上前按住,一個親衛(wèi)將此人頭盔拽下,這位經(jīng)略使親自動手,只一刀便將刀刃從對方后頸處遞入,復又帶著血水從正前方穿出。 隨即,周圍親衛(wèi)不顧那些士卒求饒,也各自動手,干脆利索,將十余名逃過今日吳玠所坐位置的神臂弓手盡數(shù)殺掉。 而等這批人殺完,吳玠拄著血跡斑斑、卻尚在夕陽下閃光的佩刀轉(zhuǎn)過身來,復又對著早已經(jīng)噤若寒蟬的諸將與軍寨士卒繼續(xù)冷冷言道: “你們俱是陜西子弟兵,大家都是熟人……今日作戰(zhàn)時,我讓我的侍衛(wèi)分隊盯住了你們,除了這十幾個神臂弓手,還有七八十人也逃過我的座位,而且其中還有一個統(tǒng)領(lǐng)官,是你們自己站出來,還是我一都一都一個一個的撿拾清楚?” 夕陽西下,無人吭聲。 吳玠見狀也不作偽,直接揮手,那百余親兵便蜂擁而去,按照編制序列,分批拖出逃兵,然后一點折扣都無,便直接在軍寨前依次斬殺。 至于最后被拖出的統(tǒng)領(lǐng)馬希仲,也是片刻求情都不許,直接為吳玠親自揮刀梟首。 下午匆匆走運一戰(zhàn),并無幾個宋軍戰(zhàn)死,反倒是金軍遺尸百余,但吳玠之后處置逃兵卻干脆殺了百余人,幾乎達到軍寨中一千多人的近一成! 只能說,幸虧這支兵馬皆算是吳玠自己的子弟兵,而此人又素來恩威并重、賞罰得當,否則換成他人,早就嘩變了……實際上,即便如此,吳晉卿也做了準備,除了自己親衛(wèi)外,他還早早讓王喜從城內(nèi)帶著數(shù)百老家德順軍子弟來到寨中,又先定了賞格,方才殺人。 回到眼前,殺完馬希仲后,吳玠環(huán)顧寨中,卻又忽然開口點名:“王喜!” 王喜聞言心中一驚,兩腿一軟,即刻跪倒,然后倉促辯解:“經(jīng)略,我今日一直在城內(nèi)守城……絕不可能自你身前退到身后!” “不是要殺你?!眳谦d將刀子再度擲在身前,然后冷冷言道?!敖鹑顺鮼碚У剑蛔R地理,等日落之后,你便領(lǐng)五百人去花溝夜襲!突一陣,再放火!這一戰(zhàn),軍中上下,誰都別想躲過去!” 王喜如蒙大赦,即刻上前撿起自家將軍佩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