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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紹宋在線閱讀 - 第250章 往來(下)

第250章 往來(下)

    且說,建炎四年冬日,趙官家新得了一個公主,喜不自勝,繼而大赦天下。而趙官家這么一喜一赦,許多人一直存在心里的一口小心之氣方才呼出,很多事情也開始回歸本來軌道。

    不過,這個軌道未必全是提速的軌道,也未必是正道。

    譬如說,十月底,御營前軍都統(tǒng)制岳飛自江陵渡江后,連續(xù)收復(fù)被鐘相軍奪取的公安、藕池、石首,并于華容擊破‘大圣’、‘楚王’鐘相麾下元帥楊么部主力,兵臨洞庭湖,楊么也放棄了在陸上阻攔官軍的企圖,退入湖中。

    而此時,岳飛一面做水戰(zhàn)準(zhǔn)備,一面卻正式上奏東京,提出了‘招安’之策。

    岳鵬舉在自己的這篇長文奏疏中詳細(xì)解釋了他的理由……他認(rèn)為,‘楊么之徒本是村民,先被鐘相父子以妖怪誑惑,又逢北面用兵,朝廷一時索求過度’,方才引發(fā)亂事。

    所謂‘名為作亂,實為茍全性命、聚眾乞活’。

    所以,他希望將鐘相父子與楊么等骨干匪首,還有亂軍軍士,以及被裹挾的民眾,分成四檔,而除了鐘相父子外,所有人都應(yīng)該該‘不得殺’,至于軍士和被裹挾的漁民,反而應(yīng)該予以赦免、安撫與救濟(jì)。

    換言之,他認(rèn)為軍事上的勝利已經(jīng)起到了一定震懾作用,應(yīng)該稍緩下來,暫時不要再用激烈的方式大舉進(jìn)軍,而是主動采取招安策略,誘降、困降此次荊襄叛亂中的叛軍。

    奏疏送到都省,趙鼎當(dāng)即提出了反對,理由很簡單,那就是‘攘外必先安內(nèi)’,而安內(nèi)卻應(yīng)該快刀斬亂麻……既然軍事進(jìn)展順利,那就沒必要浪費時間去招撫,速速擊敗對方,了結(jié)戰(zhàn)事,才是正理。

    畢竟,即便是不考慮經(jīng)濟(jì),往后還有五嶺一帶的苗亂,還有陜北、京東,還有他岳飛親自上奏的《平金策》里一堆東西呢!

    與此同時,可能是因為‘索求無度’這個詞嚴(yán)重刺激到了劉汲,作為荊襄主要負(fù)責(zé)人的劉相公也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對趙鼎的支持。

    但相對而言,樞密使張浚卻也立場鮮明的選擇了支持岳飛。

    這倒不是說張浚要為了反對而反而……原因其實很簡單,按照張德遠(yuǎn)追隨趙官家的經(jīng)歷,和他善于揣摩官家心意的能耐,考慮到兩次南下平叛這位官家都專挑岳飛,而且還是直接下指示出兵,再考慮到岳飛的作風(fēng)及其部屬的一些傳聞,他已經(jīng)意識到趙官家對此事的基本態(tài)度了。

    而果不其然,張浚硬著頭跟都省再度爭執(zhí)起來,死活要按照岳飛奏折里來辦,趙鼎、劉汲無奈之下,只能請求君前議政,讓趙官家來做決斷。

    然而,跟另一位樞相去軍器監(jiān)的趙玖趙官家根本沒有露面的意思,只是在札子親筆上回了一句話——‘所以用岳飛,正在于此’。

    趙鼎、劉汲登時沉默,張浚以一挑二,居然大勝!

    不過,且不提這邊張浚如何一時得了聲勢,威震東京,而岳飛又將如何改招安為主,處置洞庭叛亂,只說另一件小事……那跟著鄭億年回來的忠仆,早早見勢不妙脫離了鄭府,卻是并未著急去濟(jì)南,反而一直就在東京城東北水門一帶做短工……從堯山以后,東京城越來越熱鬧,越來越多的客商、官吏、學(xué)生匯集于此,雖說必然不可能比得上靖康之前,但還是能讓一個人很輕易潛藏下來的。

    尤其是此人根本沒有做出任何打探、匯報的舉止。

    不過,隨著這一日趙官家大赦天下,其人卻是再不猶豫,以河北流民的身份去做了一個送貨伙計,跟著一家東平府的客商往京東而去……這是正經(jīng)客商,朝廷也鼓勵有產(chǎn)人士多使用、多雇傭流民,而這個仆從又半點破綻都無,竟是讓他一路平安到了東平府。

    而此人到了此地之后,繼續(xù)安穩(wěn)做工,備足了飲水干糧后方才不辭而別,最后趁著黃河封凍,成功過了河,到了博州聊城,進(jìn)入了金軍占領(lǐng)區(qū)。

    不過,這名喚做高益恭的燕地漢兒,卻沒有去尋自家主人秦檜,而是按照之前約定,直接來此處尋了早已經(jīng)等著的另一人,卻正是大齊宰相洪涯。

    且說,洪涯名為齊國宰相,實際上卻基本上只在位于大名府與濟(jì)南之間的聊城居住,乃是方便接受大名府金國貴人的指示,繼而再去指示黃河對岸偽齊國中諸人的意思。而即便是這個工作,放在以往,他偶爾還能去一趟京東那邊,跟劉豫、李成、李齊等人糊弄一下,但堯山之后,他根本就不愿意往京東那處死地挪窩了,甚至連濟(jì)南的家人宗族都早早接到了河北。

    當(dāng)然了,這個舉動在彼時尚在大名府算頭牌的撻懶看來,無疑是忠心之舉了。

    然而,正如當(dāng)日楊沂中、萬俟卨放此人北歸時戲謔的那般,如洪涯這種人,既然成了反覆之徒,沒了立場,那基本上就是順風(fēng)倒、迎風(fēng)飄了。

    而這一次,趙宋官家在堯山大勝完顏婁室,海內(nèi)震動,金國高層本身都起了些想法,何況是這些人呢?

    故此,鄭億年之前南下,乃是洪涯、秦檜等人一力鼓動,金國高層雖然未必達(dá)成統(tǒng)一認(rèn)識,卻有部分高層默許后,所行的一次投石問路之舉……唯獨這一投,對于金人高層而言自然只是真的扔出一個小石子過去,半點都無所謂的,但對于洪涯、秦檜等人來說,卻是報有極大期待的。

    說句不好聽的,能在南面做富貴官人,誰愿意在北面廝混?

    至于這個燕地漢兒高益恭,便是洪、秦二人心思縝密,早早想到鄭億年那廝到了南邊便一去不回頭這種可能性,提前做的一點布置。

    而現(xiàn)在,這種布置除了確定了鄭億年的畏縮與放棄之外,其實也并無多少用處……不用高益恭如何穩(wěn)妥往來,又細(xì)細(xì)匯報,洪涯和秦檜早早便透過邸報知道了‘莫須有’一事,而如今更是早已得知‘事金人為宋jian者不在其列’之語。

    但話還得說回來,饒是早就知道了這個結(jié)果,可聽仆從回來親口重新匯報了一番,在聊城枯坐的的洪涯還是忍不住仰天長嘆,繼而坐臥不寧。

    又等了兩日,不顧冬日寒冷,這位大齊宰相卻因為心下煎熬,忍不住親自帶著那高姓仆從,再度往大名府而來。

    此時此刻,大名府窩著粘罕這只真老虎,昔日主人撻懶根本就如侵占了巢xue的野狗一般,一聲不吭,其余諸將也都各自俯首帖耳,而這副情形,更是讓洪涯有些無奈……他的權(quán)威、能耐,十層里倒有八層是靠著與撻懶的私人關(guān)系來維系,粘罕一日不走,他也如被捆縛住手腳的蜘蛛一般,一點伸張不得。

    故此,只是與撻懶喝了一頓酒,勉力奉承安慰了幾句話后,洪涯便即刻轉(zhuǎn)身來尋此時正在大名府中的秦檜秦會之,然后讓高姓漢兒仆從當(dāng)面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見聞。

    “果真無用嗎?”

    最隱蔽的臥房之內(nèi),仆從退下以后,即便是如秦檜這種人物,也不由黯然一時,繼而攏手靠在了新壘的火炕之上。“南面那位如何這般決意?我竟還是有些不愿相信……”

    洪涯帶著幾分酒氣,盤腿坐在女真人從遼東傳來的火炕之上,捧著一碗解酒茶連連搖頭:“會之兄,我勸你莫做他想……你須學(xué)不得鄭億年做富家翁,鄭億年之前畢竟還算清白,可北面知道你與撻懶做文書的金國將軍不知道多少,便是鄭億年也曉得一二,你強要南下,便只是自尋死路!”

    “竟是半點機會也不給留下?”秦檜也忍不住縮起腳來,盤腿坐下,言語中似在強行壓抑胸中不平之氣一般?!拔乙膊贿^是給金人寫了幾篇文書,便要不赦?昔日靖康中的功勞苦勞也全都抹了?”

    洪涯嗤笑一聲,明顯帶著幾分嘲諷意味:“會之兄……你這話就沒意思了,若是你我委屈,河北、河南,京東、關(guān)西,死了那么多人,又該向誰尋委屈去?你沒看南面邸報嗎?便是此時,南面洞庭湖也在平叛打仗,這大名城內(nèi)外也還有無數(shù)凍餓之人,咱們能躺在火炕上,喝酒吃茶,憑什么委屈?”

    坐在對面的秦會之面無表情,只是攏手不吭聲。

    “不要裝了?!焙檠囊姞罾^續(xù)借酒氣嘲諷?!澳愀艺f你為撻懶元帥出主意、寫文書時,心里真不明白嗎?你可是進(jìn)士及第、宰相孫婿、御史中丞,還是宰相學(xué)生……洛陽自焚的汪相公是你恩師吧?比我出身強太多了,我種人降了的時候都懂得自己在做什么,你如何不懂?!”

    秦檜終于撒手喟然:“洪相公,我不是不懂,而是有三件事沒有料到……”

    洪涯端起湯來,微微輕啜一口,顯然并不以為意。

    “第一件事,實在是沒想到金人會如此難纏,一而再再而三強著我漸漸做起事來,從開始口頭出主意到了漸漸落下親筆文書,再難拔出來……一回頭,居然不知道何時便已經(jīng)落下許多口實。”

    洪涯心中冷笑……別人在五國城挨凍挨餓的時候,你秦會之在燕京、大名府住大宅子、燒暖炕的時候,可沒有想到什么口實吧?”

    秦檜只看對方表情便曉得對方在想什么,卻只是兀自繼續(xù)喟嘆:“第二件事,實在是沒想到南面官家這般硬氣,一絲一毫都不愿意退讓?!?/br>
    洪涯低頭喝湯不止,干脆半點反應(yīng)都無……以南面官家的國仇家恨,真硬氣又如何?不該嗎?

    “第三件事情……”秦會之抬頭相對,言辭懇切。“洪相公,你來說,咱們心下一虛的那時候,如何能想到南面居然能贏,如何能想到會有今日這個局面?”

    洪涯終于停下喝湯,一時黯然無聲,但僅僅片刻之后,他便將手中湯碗整個摜在地上。

    話說,都是宋jian,他如何不曉得,人家秦檜到底是進(jìn)士及第,到底是宰相孫婿,到底是說到了關(guān)鍵上面……就靖康和建炎前期金軍的那種摧枯拉朽,當(dāng)時誰會想到南面能贏呢?

    對于他們這種讀書人而言,不就是心里那一虛,那一哆嗦,然后就順其自然到現(xiàn)在嗎?但就是那一虛,那一哆嗦,區(qū)分出了最根本的東西。

    一瞬間,明明理論上比對方多著一張底牌和一條退路,洪涯還是跟秦檜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共情,然后忍不住對南面那位官家起了怨恨之心……你干嘛要贏呢?輸了多好?死了多好?!

    屋外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開始飄雪,二人面面相對,許久不語。

    而不知道等了多久,到底還是秦檜素質(zhì)更高一些,最先從情緒中抽出來,然后正色出言,點到正題:“事到如今,多思無益,洪相公,咱們得好生打算一下了。”

    洪涯也恢復(fù)正常,卻又嗤笑一聲:“若非為此事,我來這里干嗎?會之兄,你是個真正有手段、有見識的人,今日你來說,我盡數(shù)聽你的?!?/br>
    秦檜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白凈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只是兀自開口分析:“對咱們來說,最好的結(jié)果還是在南邊做個太平富貴官人……”

    “這是自然。”

    “其次是在北面真正得用?!?/br>
    “這倒也是……”

    “再次是南下做富家翁?!?/br>
    洪涯點頭不止。

    “再再次,便是繼續(xù)這么在北面不人不鬼的吊著了……”秦會之感嘆道?!暗绾稳ミx,還得看兩國形勢,而眼下堯山之后這個局勢,便是在逼著咱們不能這么下去了,須得提前做些準(zhǔn)備?!?/br>
    “正是如此……”

    “而正所謂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鼻貦u緩緩言道。“咱們的結(jié)果雖說還得看大局,但一開始卻該朝著最好的那個結(jié)果盡量去做才對?!?/br>
    “可眼下局面,又能如何去做?”這一次,輪到洪涯攏起手來,然后蹙眉不止?!澳f南面不容,便是北面局面也都僵住?!?/br>
    “那就從眼下做起,從北面僵局入手,將局面解開!”秦檜當(dāng)即應(yīng)聲,其人言語中竟然漸漸有些從容不迫起來。“然后趁著解局嘗試在金國真正把握權(quán)柄,再看局勢推動議和……最后將咱們放在議和之中,作為條款,看南面那位官家的言語?!?/br>
    “具體怎么說?”洪涯居然也有些被對方情緒感染,繼而振奮。

    “金人朝政混亂,內(nèi)斗不得其法,看似強橫,其實荒誕可笑,咱們?nèi)裟馨盐兆£P(guān)鍵人物,便可推動解局……”

    “咱們只能攛掇撻懶,而撻懶如今無用,眼下關(guān)鍵須在粘罕?!?/br>
    “如今無用,將來未必?zé)o用,至于眼下關(guān)鍵固然在粘罕,但從四太子兀術(shù)入手,也未必不能成。”秦檜肅然相對。

    “兀術(shù)?便是兀術(shù)又如何?”洪涯一時不解。

    “我與兀術(shù)有些交往,還是能說上話的……”

    “……”

    “我去說服兀術(shù)解局?!鼻貦u咬牙決斷。

    “然后呢?”

    “然后我從兀術(shù),你從撻懶……爭權(quán)便是!你可知如何爭權(quán)?”

    “結(jié)黨營私罷了?!焙檠暮鋈挥X得釋然下來,一時失笑?!罢l人不知?”

    “正是此言?!?/br>
    “但便是爭權(quán)成功,然后又該如何議和才能讓南面北面一起應(yīng)許呢?還能讓咱們南下做太平官人?”話題進(jìn)行到這一步,洪涯對秦檜已經(jīng)有了三五分信心,但還是忍不住追問下去。

    “歸還京東、陜北,南人歸南、北人歸北!”

    “妙!”洪涯怔了一怔,旋即振奮。

    “其實,此事變數(shù)太大,必然會有種種不妥……說不得南北都不會應(yīng)?!鼻貦u復(fù)又感嘆一聲?!爸荒苷f盡量而為?!?/br>
    “有一分可能都是不錯的?!焙檠氖u頭?!把巯履苡幸粭l路便不錯了……咱們再難,難道還能比南面那面官家在淮上時更難?”

    秦檜微微一怔,一時苦笑。

    “不過,會之兄?!焙檠暮鋈恍柕??!澳阌媱澣绱饲宄?,到底是從何時開始有這種想法的?你剛剛不還在說自己委屈嗎?”

    “誰知道呢?”秦檜微微動容,略顯感慨?!盎蛟S正如洪相公所言,有些東西自己表面上不愿意承認(rèn),但心里面其實早有認(rèn)了,所以這些想法,不知不覺也就有了……”

    洪涯微微頷首,愈發(fā)感覺與對方是同甘共苦之同仁,而猶豫了一下,可能是喝多了的緣故,也可能是覺得對方水平遠(yuǎn)高于對方,害怕被甩下,這位洪相公忽然攏手開口:“會之兄,那高益恭是個妥當(dāng)至極的人,等洞庭湖安定了,不如讓他再去河南往來一回吧?”

    秦檜微微一怔,繼而瞇起了眼睛。

    “會之兄如此懇切,我也不好藏私?!焙檠睦^續(xù)攏著手昂然相對?!拔遗c御營前軍行軍司有些言語,走的是彼時御營前軍監(jiān)軍萬俟卨路子。”

    秦會之看著對方思索了許久,方才重重頷首:“你若是與張俊的御營右軍有約,我未必在意,但御營前軍的岳飛岳都統(tǒng)是個真正有能耐的帥臣,未必不是一條路……我愿信你?!?/br>
    ps:岳飛札子里的話翻譯自某史料中岳飛戰(zhàn)后與牛皋的真實對話,牛皋大概是因為自己一方損失比較多,所以代表眾將建議殺掉楊么部眾,而岳飛在公開場合用這些話說服了牛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