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喪家犬(2合1還債)
過年了,今日是建炎五年,明日便是建炎六年,或者金皇統(tǒng)二年,又或者是西夏正德六年了。 這一日,東京城內(nèi)熱鬧非凡……這是廢話,哪家過年不熱鬧?何況是當即世界第一大都市? 再說了,大宋自有種種成例在此,年節(jié)放假七日,年前三日,年后四日,年前置辦年貨不提,年后四日更是專有的‘撲買’空窗期。 所謂撲買,指的是在正常商業(yè)行為中,增加一定的賭博成分,這是宋代市井中非常常見的一個現(xiàn)象,但因為賭博到底是不對的,而又屢禁不止,所以官府這才在年后針對小宗日常消費商品放開一定的合法期限,允許市井合法賭博。 當然了,商業(yè)交易,肯定是要交稅的,也有促進經(jīng)濟內(nèi)循環(huán)的意思。 但是,對于皇帝、文武官員、勛貴,乃至于太學生們,也就是幾乎所有有政治身份然后又在京城的人而言,這個假期卻并不比其他人更舒適,因為在假期的正中間,也就是正月初一那天,需要舉行一次正旦大朝。 平心而論,這個完全不能議事的正旦大朝會是沒什么意思的。 依然是形式主義多些,強要歸類倒不如說是所謂戎與祀中的祀。而且說句不好聽的,真要搞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皿煮,太學議政與公閣、秘閣,外加早在南陽確立的都省制度,近來的各部司、地方長吏名實相符改革哪個不比這玩意強? 但話還得說回來了,畢竟是正旦大朝,畢竟是具有悠久歷史的傳統(tǒng)政治活動,哪怕是裝模作樣,也要拿出樣子來的。 何況今年不是繼往開來,不是反攻代守了嗎?而且南方的平定與偽齊的覆滅也足以給這次大朝會撐腰了。 唯一麻煩的是,守完歲就要上朝,對一些年紀大的臣僚而言不免辛苦。所以,年三十這天,很多有經(jīng)驗的大臣勛貴早早睡覺,睡不著也在屋子里或靜養(yǎng)或打坐,一般到傍晚才起來活動,以應(yīng)對第二天的折騰。 “官家今日真要在我家吃飯過年嗎?” 下午偏后時分,已經(jīng)有零散爆竹之聲了,而當朝第一大族呂氏那棟傳了四五代的舊宅后院內(nèi),幾株梅花之側(cè),蜿蜒小廊之上,只剩公閣首席之任在身的呂好問正輕松執(zhí)棋相詢。 其人對面赫然是當朝官家。 “有何不可嗎?”趙玖看著身前的圍棋棋盤,眉頭稍蹙,頗有些疑難之態(tài),儼然是落入下風。“呂卿莫非以為朕在開玩笑?真連雞魚都給你帶來了……雞還不成樣子,的確是市集中采購的,但魚苗一開始便是用挺大的魚苗,如今確系可用了,是朕專門讓人從宮中給你撈出來的……且看你家今日還吃不吃素?” “官家,茹素這種事情……”呂好問抬頭瞥了眼立在官家身后的自家長子、新任中書舍人呂本中,而后者會意,也旋即開口要做解釋。 “茹素這種事情,放在窮人家里是迫不得已,放在你們這種家世就是邪門歪道,整那些素食,比rou食還麻煩,徒耗人力,簡直是裝模作樣。”趙玖聽到是呂本中開口,便再不留情,直接開口呵斥?!罢嬉詾殡拗钢恢浑u一只魚來抑佛尊原呢?朕固然要尊崇原學,卻不至于連這種事情都要拿來用……” 呂氏父子俱皆尷尬。 而片刻之后,呂好問一顆棋子落盤,方才苦笑:“老臣非是此意,只是今日畢竟是年節(jié),官家不必在兩位太后身前盡孝嗎?還有兩位貴妃……” “白日已經(jīng)擺了家宴,下午又叫人去延福宮演了新戲,孫長老三打白骨精……也算是盡孝了?!壁w玖看著棋盤,一邊拈子一邊微微展眉道?!爸劣趦晌毁F妃,如今這般月份,強要折騰,早產(chǎn)了可就麻煩了,不如她們與家人自樂。再說了,年節(jié)慰問國家老臣,難道就不算是正事嗎?” 呂好問只是苦笑,趙玖也沒太在意……二人都知道,這是在為剛剛的尷尬進行化解,所謂強行轉(zhuǎn)移話題而已。 隔了一會,隨著趙官家與呂首席你來我往各自落了幾子,呂本中又去后院門前與等候在那里的自家?guī)讉€弟弟吩咐廚房事宜,待回來繼續(xù)與楊沂中并列而立,這邊君臣之間的話題卻是終于轉(zhuǎn)到了一些正經(jīng)事情上。 “完顏兀術(shù)此番隔河與活女那般戲碼,卻不知是何等意思?區(qū)區(qū)一個起了野心之叛逆,兵不過兩萬,完顏兀術(shù)卻居然遲遲不肯下重手?”呂好問稍顯正色?!澳钦嬉獙⒀影操浥c西夏不成?” “咱們習慣了自家那套東西,自然不能理解女真人的想法。”趙官家坦然應(yīng)聲,卻似乎答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芭嫒说牧谀睦铮窟€不是東西兩路二十個萬戶!與這二十個萬戶相比,什么地盤、人口不是說不重要,但就眼下來說,卻只是那二十個萬戶的附屬品罷了……” 言至此處,趙官家稍微頓了一頓,方才繼續(xù)解釋道:“咱們這里,國是國,家是家,軍隊是國家所有。而從那邊而言,一則國與家不分,完顏氏內(nèi)部分割,然后獨攬大權(quán);二則倒有些國家為軍隊所有,萬事跟著軍權(quán)走的情勢了……當然了,女真人里面也有懂道理的,也知道這般不對,也想改,也在改,只是之前二十年全靠著軍隊鯨吞萬里,哪里是說改便能改的?故此,延安這事,只要拿捏住這一條,也就是軍與國同重,又或者干脆軍比國重,女真人許多奇怪舉止便能一目了然了。” “如此這般的話,倒有些說的通了?!?/br> 呂好問若有所思,繼而有些恍然?!跋雭硗觐佖Pg(shù)此次離開燕京巡視河東,從公心而言,首在將活女那兩萬兵收回國家統(tǒng)轄,這是當頭第一要務(wù);而于私心來講,說不得也有替他自己經(jīng)略西路軍,擴充軍中影響的意思……至于延安與不與西夏人,要不要留存,跟別的無關(guān),只跟他與活女之間的結(jié)果有些關(guān)礙?” “差不多吧?!壁w玖輕松以對?!捌鋵嵅还馐茄影驳氖虑?,還有金人之前種種舉止。只要想明白女真人是有些國為軍有,最起碼國軍并重的話,那許多看起來奇怪的事情也能通順起來。不說靖康了,堯山戰(zhàn)后,金軍相當于同時潰了東西兩路四個萬戶,于是在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看來,再渡河浪戰(zhàn)無異于自損根基,而既然大軍不好再渡河,那京東也好、陜北也罷,就都只是無用之物,拿來議和也變得順理成章,交予西夏當誘餌也顯得無謂。反過來說,若不能損其軍勢,只以進退形勢與人心道德來斷定女真人的決策思路,卻無異于人與獸言,自取其辱……當然了,這話越往后越不好說?!?/br> 呂好問搖頭不止,不知道是不同意還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但不管如何了?!壁w玖正色而言?!安还芷淙耸欠駮c活女糾結(jié)下去,也不管是否要將延安轉(zhuǎn)手,朕都不在乎,也不愿放棄此番機會……呂相公若是想勸此事,就不必多提?!?/br> 呂好問愈發(fā)搖頭不止,卻又問了另外一個異常奇怪的問題:“敢問官家,為何獨獨對岳飛這般信重?” 趙玖抬頭瞥了眼對方,又回頭看了眼身側(cè)立著的楊沂中與呂本中,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給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回答:“自然是因為出身經(jīng)歷?!?/br> 呂好問一子再落,脫口而出:“經(jīng)歷好說,可出身,可是指他河北籍貫,對金人戰(zhàn)心不改?” “當然有這個意思,但也不止如此?!壁w玖望著身前棋盤緩緩做答?!昂颖绷魍龅娜硕嗔巳チ?,酈瓊也是,但朕為何獨重岳飛?還不是他那個佃農(nóng)的出身?” 廊下氣氛一時微妙。 “不必懷疑,朕就是你們想的那個意思?!壁w玖隨手下了一子,卻是看都不看旁邊幾人反應(yīng)?!皾h武用人后來者居上,朕用人貧賤者更易得志……恰如當日提拔趙鼎為首相,多少是看他十幾年小吏出身;而如韓世忠陜北潑皮破落戶出身,張俊、吳玠、王德邊地良家子出身,其實也都有幾分這個意思。再如曲端自幼失怙、酈瓊河北亡人,還有李彥仙、李世輔邊地土豪,也有可取之處,但終究就不如岳飛這個佃農(nóng)兼河北流人、基層士卒出身更得朕心。與之相比,那些將門世族,朕都是有心壓制裁撤的,韓肖胄是用都不會用的,而如呂相公家這般四代平章軍國重事的,若非是當日明道宮趕得巧,瞎貓撞上死耗子,朕也是看都不會看的。” 趙官家冷嘲熱諷,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下棋搞得攻心戰(zhàn),但若是如此,只能說他確實得手了,聞得此言,廊下氣氛果然更加詭異,楊沂中固然面無表情,二呂卻是尷尬難免。 “官家的意思是,自古猛將必發(fā)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停了一會,呂好問方才一邊下棋,一邊尷尬出聲?!岸缡雷搴篱T,又有幾個知道民間疾苦的?” “差不多吧,但也不盡然。”趙玖也是一邊落子如飛一邊繼續(xù)感慨道?!皻w根到底,朕其實還是想說經(jīng)歷二字,便是出身也是要歸于經(jīng)歷的。恰如生下來大多都只是懵懵懂懂的嬰兒,后來千差萬別,能到什么地步,多少還是要看經(jīng)歷如何、經(jīng)歷多少……生下來是個佃農(nóng)之家,辛苦做到一方帥臣,自然比生下來是個四世三公的曉得民間疾苦,懂得下層士卒心思,明白中層勾心斗角?!?/br> “這倒是無可辯駁。”呂好問一聲嗤笑。 “正如岳鵬舉?!壁w玖繼續(xù)喋喋不休?!叭舴浅錾淼柁r(nóng),情知百姓疾苦,知道軍需供養(yǎng),一弓一矢皆是百姓口中之食所換,而百姓口中之食,一粟一谷又多么來之不易,他如何會重軍紀至此?修私德至此?這一點,便是韓良臣、張伯英、李少嚴、吳晉卿遠不如他的地方了。倒是曲大,平素無狀,但大約是孤兒長大,反倒是在軍紀上僅次于岳鵬舉……都說朕看顧曲端救駕之功,但若無他在陜北時軍紀斐然,有安民定邊之功,他一開始便不會被復起的?!?/br> 呂好問稍微正色:“官家此言極正!” “還有剛剛一開始說的經(jīng)歷,也不盡然是指他岳鵬舉打勝仗的經(jīng)歷,同樣是是指他自燕云敗到太原,自太原敗到相州,然后一路敗出河北,潰至中原的經(jīng)歷。也是他隨王彥與王彥分野,效張所張所戰(zhàn)亡的經(jīng)歷……沒這些經(jīng)歷,哪來的恨金人入骨,哪來的建炎前兩年那般堅持,又哪來的今年用兵這般妥當?”趙玖依舊感慨。“他岳飛又不是真的菩薩轉(zhuǎn)世,生而知之,還不是生逢亂世,區(qū)區(qū)數(shù)年,經(jīng)歷的比人一輩子還多,見的也比人一輩子還多,再加上愿意學、愿意想,這才成了國家名將!” 呂好問忍不住與自己長子對視了一眼,便是楊沂中也微微動容,與呂氏父子相顧,繼而若有所思。 “其實,朕常常想?!壁w玖當然知道這些人想法,確實繼續(xù)感慨道?!坝行┦虑楦臼且蚬噙B的……恰如靖康時,文恬武嬉,二圣在紹興,說彼時將位子給朕就好了,但以彼時之朕當此大局,真能比淵圣要強?別的不說,你呂相公捫心自問,當日在淵圣朝中你也算被重用,但以今日眼光去看彼時作為,是不是宛如觀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對面的呂好問搖頭不能答,立在一側(cè)的呂本中也難得長嘆……因為這個問題是有確切答案的,靖康之后,呂好問回想之前靖康中的那些可笑作為,再看到國家那個下場,然后又被李綱那些人吊起來羞辱與打擊,幾乎是想自殺的。 便是呂好問自己也在三年前還于舊都的時候,公開承認了那些政治錯誤。 “呂相公,朕知道你這一問是什么意思,說到底還是擔心西夏根基深厚,不能得手,想勸朕緩一緩……對否?”趙玖忽然投子于盤,然后抬頭正色相詢……其實,他剛剛已經(jīng)借著呂好問心亂之時占了上風,但突然間卻又索然無味起來,所以干脆棄局。 “是?!眳魏脝枖n手以對,顯然沒有否認的理由?!暗皇浅家蝗藨n慮。而是這些日子朝中各處皆有說法,引來了朝野sao動……如鴻臚寺連續(xù)召見西夏使者高守義,嚴辭呵斥;戶部兵部調(diào)度收購糧草、調(diào)度軍資也極為明顯;邸報上更是一日比一日嚴厲……公閣中的那些人,雖然不關(guān)正經(jīng)朝堂機密,卻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牽扯與渠道,當然早早有了猜度,而臣身為公閣首席,卻不好裝聾作啞。” “那公閣與呂相公都是擔心會無功而返了?”趙玖繼續(xù)正色相對?!耙彩菓n慮西夏百年根基?” “是。” “但呂相公想過沒有,西夏固然百年根基,但國朝卻也與以往不同了?”趙玖攏手端坐,聞言搖頭相對?!胺旁谝酝娭心切┒际鞘裁赐嬉??是不是將門為將,而兵馬無久歷戰(zhàn)陣之實,無軍資甲胄之豐?而如今這朝中得用帥臣,卻有幾個將門出身?朝中御營兵馬,又打了多少勝仗敗仗?” 呂好問沉默不語。 “不說士卒經(jīng)驗與裝備,只說一個最明顯的所謂猛將必發(fā)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趙玖冷哼一聲,愈發(fā)感慨。“這話說起來簡單,但承平之時,不說張榮、李寶了,只說韓、岳、李、張,真能做到一方帥臣?那些所謂將門將種,真能跟這種大浪淘沙、百戰(zhàn)淬煉出來的人相比?建炎初年,將門將種是不是還遍布各處,而今除了劉錡、楊沂中寥寥幾人外,還有哪個尚存?朕說看出身而用人,那是后話,正是因為這些人不得用、不能用,正是因為韓岳李張這些貧賤之輩錐處囊中,鋒芒畢露,才讓朕有了這種看出身用人的習慣……大家都是經(jīng)歷出來的,對不對?” 呂好問沉默了一下,只能頷首。 “相較而言?!壁w玖忽然再笑?!皡蜗喙牢飨拇藭r主軍主政之人都是什么出身嗎?” 呂好問雖然一無所知,卻還是稍有猜度:“俱是宗室貴種?” “不錯。”趙玖坦然笑對?!袄钋樢幻媾d漢學,崇佛教,一面卻還是以宗室為親……非但領(lǐng)兵的頭領(lǐng)是他庶弟察哥,便是主政的嵬名安惠也是宗室,地方大吏中最重要的河南轉(zhuǎn)運使李仁忠也是宗室,而其余各州守將、主官,不是姓李就是姓嵬名……所以呂相公,你就不必再勸了,自古以來,開國之興,守成之困,都是有說法的,現(xiàn)在本朝難得有良將猛卒,若不去試一試,朕總歸是不能心安的。而且,若耶律大石不應(yīng),朕終究只會虛張聲勢一回,就直接退回來的?!?/br> “官家若是決心已定,臣一介退休老臣,固然不該再多言?!痹捳f到這份上,呂好問也只能攏手感慨?!翱墒牵粢纱笫粦?yīng)又如何?臣以為,耶律大石既然想要經(jīng)營西域,那不管是想要興復舊國還是想要在西域立足,河西之地足以誘他……但若他兵力不足,心存忌憚又如何?” 趙玖緩緩頷首:“西夏百年根基,耶律大石到西域才一年有余,若是忌憚西夏根基,也屬尋?!@一點就不是朕所想了,只能說,今日與呂相公私下君臣閑談,朕可以說,自家從私心信此人會來?!?/br> “怎么講?” “呂相公莫忘了,天底下最厲害的,當然是下山之虎,而能迎下山之虎的,卻只能是喪家之犬!”趙玖終于再度失笑而嘆?!岸敶酥畷r,耶律大石與咱們都是一樣的,那便是既有下山之勢,又有喪家之實……他知道我們的,我們也知道他的?!?/br> 呂好問先是一聲嘆氣,繼而想了一想,但不知為何,一想到金人下山之勢,以及后來宋人喪家之實,期間種種經(jīng)歷,多少人物,卻又不禁有些癡了。 “我看完信了,胡侍郎,你知道你家那位官家在信中如何說我們嗎?” 西面天色黑的晚一些,但終究會黑,數(shù)千里外的高昌王宮旁的軍營深處,并不知曉東京那邊說不得已經(jīng)過了年的耶律大石此時早已經(jīng)恢復了清明,卻又只在軍營中召喚了幾名心腹大將,然后專對胡閎休與耶律余睹。 稍微歇息過來的胡閎休認真搖頭:“不知道?!?/br> “也是,這種話如何會讓你知道?”耶律大石緩緩笑對,然后將手中書信遞給了身側(cè)蕭斡里剌,卻又忽然在燈火下放肆大笑了起來,笑的前俯后仰,笑的拊掌扶膝,笑的捧腹揉肚,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更笑的所有人不明所以。 唯獨其人面上淚水與他身后的甲胄、兵器一樣,都在夜色中微微閃光。 隔了半晌,耶律大石方才緩過勁來,然后揭開了謎底:“胡侍郎,你們官家在信中說我和我的這些契丹勇士,俱是喪家之犬!” 此言一出,耶律余睹面色大變,胡閎休也是微微一怔,帳中幾名契丹將領(lǐng)更是怒目以對……畢竟這和口信中的分河西之地的誘惑,還有臨潢府蘆葦花之語的婉約,實在是相差太大了。 而耶律大石揭開謎底,復又捧腹大笑不止。 但僅僅笑了兩聲而已,一旁看完信的蕭斡里剌卻在將書信遞給身后另一人后,轉(zhuǎn)身朝著自家大王咬牙相對: “大王,人家說的不對嗎?!” 耶律大石登時收容,卻幾乎是僵在座中。 “大王!”蕭斡里剌上前半步,繼續(xù)肅然以對?!摆w宋官家是在嘲諷我們嗎?人家不也說了,他自家也曾為喪家之犬,且有河北半壁江山未取,依然算是喪家之輩嗎?人家不是說了,只有喪家之犬才能為平素難為之事……咱們從可敦城過來,不正應(yīng)了此言嗎?若能以大河為界,取河西之地,據(jù)陰山而望西京大同,難道不是我們孜孜以求的嗎?” 耶律大石長呼了一口氣,方才坐定,瞅了瞅悶葫蘆一般的胡閎休,還有被金人棄如砂礫一般的耶律余睹,原本想要避開他們再說的話,此時卻是直接脫口而出了:“我如何不曉得河西之地的誘惑?而婁室的頭盔,也足以讓我忘掉宣和故事,再信一次這個趙宋的新官家……但問題在于,西夏百年根基,便是陰山損兵三萬,又如何能輕易動搖,咱們就這點兵,若是不能一鼓作氣,到時候又該如何?” “便是不勝也可以退回到哈密力來吧?”蕭斡里剌急切相對?!斑@有什么?那邊說的清楚,趙宋官家親自去關(guān)中,調(diào)度大軍攻延安、橫山,以作誘敵之策,咱們后攻……” “若是不勝,西州回鶻見勢又反了呢?”耶律大石嚴肅喝問。“咱們夾在河西通道里,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屆時怕是只能降了西夏或投了宋人吧?” 蕭斡里剌一時語塞。 耶律大石見狀喟然相對:“不說河西之地,我何嘗不知道咱們是喪家之犬?何嘗不想歸臨潢府再見蘆葦花,然后在秋日出城野宴時念一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實際上,我此番西征之時,就已經(jīng)想過,若能據(jù)西域而成根基,也要整兵東向,與宋人夾擊女真人的……但國家淪喪,契丹根基就剩咱們了,如何敢孤注一擲?那畢竟是立足百年的國家!一旦陷進去,不能成事,女真人又去助他們,咱們進退失據(jù),又該如何?” 蕭斡里剌不再吭聲。 “大王何如驅(qū)西州回鶻為前部向東?”就在此時,一直沒有得到機會開口的耶律余睹忽然插嘴?!皧A畢勒哥一并征西夏?” 營中各契丹將領(lǐng)各自意動,但耶律大石卻只是坐在座中肅然不應(yīng)。 “大王,你說的其實都有道理,但大王想過沒有,今日一旦不能回,將來便能回了嗎?”耶律余睹上前半步,緊追不舍。 “你什么意思?”耶律大石依舊在座中斜坐不語,乃是蕭斡里剌上前代為應(yīng)聲。 “我也曾為形勢所迫為喪家犬,卻是知道,一旦寄人籬下,稍得安穩(wěn),便難起分毫志氣。”耶律余睹面色難堪,低頭相對?!氨闶谴朔霰?,也是被人設(shè)計,被動拋出而已……那敢問大王與諸位,你們一旦在西域取了立足之地,治了七八萬雄兵,倒時候真有勇氣離開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生活,再去與女真人搏命嗎?便是二位愿意,屆時麾下兵馬又有幾個知道契丹的,也愿意嗎?而且到時候漢人與女真人之間又會是什么模樣?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件事情,固然是漢人官家來邀約契丹大王,可于契丹而言,難道不是一線生機嗎?” 蕭斡里剌沒有應(yīng)聲,而是扭頭去看耶律大石。 但大石只是在座中以手加額,狀若有所思。 “臣逃亡西夏,西夏守臣問臣有多少兵,臣以兩三百相對,然后被嘲諷拒絕。”耶律余睹再度上前半步,懇切再問?!敖袢粘济懊?,也問大王一句……大王有多少兵?” “三萬!” 耶律大石忽然開口,卻是盯住了胡閎休?!八闶切陆档奈髦莼佞X諸部,區(qū)區(qū)喪家之犬,最多能出三萬之眾!” 營中諸將一時振奮。 “與淮上我們官家拒女真之眾相差無幾?!焙b休拱手行禮?!按笸?,契丹與西夏人此時往來如何?” “還算坦蕩。” “愿借一支往西夏的使團自河西通道送外臣速歸蘭州……依照約定,我家天子當先行敲山震虎,誘敵往橫山一線,而我以三萬之眾往告天子,不成自然不成,而若成,自然會發(fā)大兵往橫山,屆時貴使團自遣人快馬歸此處,還請大王不要忘了今日三萬之約!”胡閎休認真相對。 “替我?guī)б痪湓捙c大宋天子?!币纱笫鋈恍??!八偷亩Y物,稍帶的言語,許諾的河西諸州郡,我都很滿意……但那些都是細枝末節(jié),今日打動我的,都沒有喪家之犬這四個字最有用,因為說的太妥當了!” 胡閎休難得嗤笑:“大王居然自比孔圣嗎?外臣一定帶到?!?/br> 言罷,其人卻是從容告退,只將耶律余睹留在此處。 春暖花開,正旦大朝之后,尚有四日假期,而只是正月初五這日,趙官家便忽然扔下兩位即將生產(chǎn)的貴妃,直接率御營騎軍、部分御營中軍部,以及早在年節(jié)期間便抵達東京的御營前軍部,合計三萬眾,號稱五萬,以岳飛為主將西行長安……按照邸報所言,金人已經(jīng)與西夏人達成交易,要將延安與西夏……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然要盡發(fā)大軍西行問罪李乾順,并奪回延安。 而官家這次西行長安,坐鎮(zhèn)關(guān)中,正是要先行震懾西夏,要求西夏國主李乾順前來負荊請罪,以避免與西夏交戰(zhàn)。為此,恰好再度來參與正旦大朝以恭賀大宋收復京東的高麗重臣鄭知常,都被邀請同行,據(jù)說是要借這位‘國際友人’的身份,去與西夏人做交涉。 當然了,這般名揚天下的事情,鄭知常自然樂意至極。 “可還有什么事嗎?”城西岳臺,一聲戎裝的趙玖一飲而盡,再度與前來送行的諸臣相對。 趙鼎以下,眾人面面相覷,如何能有言語?今日之事,本是趙官家一力促成,包括調(diào)度岳飛部一萬精銳至此,都是他親力親為,威福自用之態(tài),已經(jīng)顯露無疑。 “有件事情,卻要官家做主。”沉默之中,忽然間,禮部尚書翟汝文到底是想起一事來。“如有皇嗣……” “先不做爵位上的安排。”趙官家坦然相對?!暗入藁貋碓僬f,不過名字朕已經(jīng)想好了……若是男孩,便依次叫原佐、德佐,若是女孩,便依次叫原佑、德祐……原學之原,道德之德……朕以父之名,愿原學之力與朕之長子同在,如是而已?!?/br> 這話花里胡哨的,一聽就是官家本人典型的言語,但眾臣依然是面面相覷,著實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趙玖也懶得多言,只是直接翻身上馬,然后對身側(cè)岳飛、曲端、王德、楊沂中諸將微微示意,大軍便護佑龍纛,直接向西而去。 且說,女真人不是沒注意邸報上的訊息,但因為大河阻隔,終究是有些時間差,而且也從未想過宋人會對一個延安這般重視。故此,正月間,隨著趙官家率包括騎軍、御營前軍、中軍在內(nèi)的五萬精銳(實際只有三萬)西行入關(guān),行軍跡象隔河可觀……河北河東金軍聞得消息,繼而西夏人也從河東接過訊息,卻是相繼震動。 而大宋出兵,大金與西夏震動,那自然算是整個天下都隨之震動起來了。 坦誠說,完顏兀術(shù)是有點發(fā)懵的。 他只是按照秦檜的建議試探了一下,跟西夏人稍微接觸了一下,但本質(zhì)上還是想通過這張方式逼迫活女回到河東來,根本沒認真想過延安的歸屬問題。 實際上,這兩個多月內(nèi),大金魏王殿下多管齊下,已經(jīng)成功拉來了完顏撒離喝,拉來了蒲查胡盞,以這種方式斷了完顏活女雙臂,然后又通過完顏謀衍(活女弟弟)在一定程度上說動了活女,活女也早早停止了延安前線軍事活動回到了延安府……眼瞅著他就要用政治手段完美解決西路軍的分裂問題了。 此時此刻,延安與西夏的事情其實已經(jīng)被兀術(shù)早早扔到渤海灣去了,但呼啦啦一下子,大宋天子就為此事率大軍入關(guān),準備御駕親征了? 打還是不打? 送還是不送?! ps:感謝新盟主黑色但他林,感謝夏侯寧遠同學的再此上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