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憂懼
“他是怎么一回事?一直是這般模樣嗎?” 正月十四,距離上元節(jié)只有一日,太原城內(nèi),吳玠走后重新進入內(nèi)城的趙官家指著堂下靜坐沉默之人好奇發(fā)問。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大前天晚上因為西河城破而被俘虜?shù)慕疖娙f戶完顏撒離喝。 “是。” 一旁肅立的御營中軍統(tǒng)制官董先略顯尷尬上前拱手解釋。“好讓官家知道,這廝自從城破后就是這般尿樣……不降不死不逃不反抗,路上給飯吃飯,給水喝水,與他好生說話,他也正常應(yīng)答,可一說到政軍情報就不愿意再吭聲,更遑論投降……” “哦!” 趙官家到底是見多識廣的,立即在心中拍案醒悟……這不就是非暴力不合作嗎? 且說,周圍人不可能看破趙官家心理所想,但是隨著這一聲‘哦’,卻不耽誤他們立即意識到官家已經(jīng)針對此事給出了自己的判斷,而官家既然給了判斷,他們做臣子的,自然也要努力假裝理解了趙官家的意思。 “官家的意思是說,此人是想仿效蘇武?”首席玉堂學士,也是隨軍最清貴的一位近臣范宗尹,在出列有言。 “怎么可能跟蘇武一樣?”趙玖幾乎無語。“蘇武是出使被扣,本身是個使節(jié),這廝是個武將,任務(wù)是打仗和守城……仗打敗了,城都破了,他有什么守節(jié)的說法?” 范宗尹略顯尷尬。 “官家放心。”一旁又有牛皋閃出,認真作揖?!斑@人既然一開始沒死,那就是有了偷生之心,這時候裝模作樣,不過是心里面有點金國的余威罷了……等一陣子,自然而然就降了。” 牛皋外粗里細,但這番話下去,坐在地上被羞辱的撒離喝只是裝作聽不見,這使得趙玖愈發(fā)若有所思。 “官家?!倍纫灿行┎荒土恕!耙乐紒碚f,他降不降的無所謂,官家若是看他不順眼,一刀砍了便是,沒有官家要順著一個俘虜?shù)囊馑肌?/br> “無妨?!壁w玖擺手示意。“你二人的功勞這般清晰,總不會漂沒的……” “臣不是這個意思……” “先不說這個?!壁w玖終于又將目光對準了堂下之人?!盁o論如何,此番北伐終于有了第一個棄暗投明的金國萬戶……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br> 堂上一時鴉雀無聲,連董先和牛皋都怔住了,便是一直低頭的撒離喝也終于茫茫然抬起頭來,儼然沒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傳旨。”趙玖繼續(xù)吩咐道?!叭鲭x喝雖有南侵參與靖康之亂的罪責,但念在他是首降的金國宗室,萬戶大將,朕當依約以禮相待……賜姓為……為金,賜名不悔,加歸正公,賜宅東京,準許列席公閣。” “臣為陛下賀?!本驮谌鲭x喝越來越慌亂,堂中許多武將還有發(fā)懵的時候,倒是三照學士范宗尹第一個醒悟過來,主動稱賀?!扒乙詾槿绱嗣朗?,當刊登邸報,明發(fā)天下。同時,也當以此事為準,行文河北各處,督促招降金國各郡縣、師旅?!?/br> “說得好。”趙玖連連頷首,卻又扭頭去看董先?!肮テ莆骱訒r,城中可有歸正公的文字繳獲?” 董先還在發(fā)懵,估計歸正公是誰都沒反應(yīng)過來,倒是牛皋趕緊匯報:“好讓官家知道,非止有文字,歸正公還寫了一本契丹文的軍記,記載他從軍以來的大小經(jīng)歷……應(yīng)該能用。” “那就更好辦了,朕赤心隊里就有契丹班直,待會尋他們幫一幫歸正公,寫幾篇契丹文的勸降文書,一并發(fā)出去,尤其是不要忘了井陘方向,聽說耶律馬五即將撤退,不指望耶律馬五能降了,但對馬五麾下不少契丹出身的猛安、謀克或許能有奇效?!壁w玖繼續(xù)吩咐如常?!靶盼囊欢ㄒJ真,筆跡口吻一定要對得上歸正公的軍記習慣……” 眾人聽到此處,有一個算一個幾乎全都醒悟,紛紛稱是。 而撒離喝終于也忍不住開口了:“官家何至于如此顛倒黑白?我分明沒有投降!” “歸正公降不降不是歸正公自己說了算的,而是朕說了算的?!壁w玖在上方不以為然道?!半廾靼赘嬖V你,朕只要一聲令下,非止邸報如此,便是將來正史也會記載歸正公金不悔今日降服于朕,便是今日堂上諸多東南公閣咨詢,朕只要請托他們一句,他們回去后像你寫軍記一般寫自家筆記時,恐怕也多樂的寫你今日降服于朕……屆時非止是眼下,便是將來正史野史,也都會統(tǒng)一告訴天下人,歸正公金不悔今日降服于朕。” 堂上一時哄笑起來,許多人紛紛附和,而撒離喝早已經(jīng)目瞪口呆。 笑聲漸平,趙玖頓了一頓,才朝著早已經(jīng)目瞪口呆的撒離喝繼續(xù)道:“歸正公……其實天下事的根本在于勝敗,你既然敗了,又不能死節(jié),那身外之名憑什么是你說了算呢?朕尚記得,當日靖康之變,我朝太上淵圣皇帝第二次進入金營后,還想歸城,結(jié)果粘罕笑話他,既然敗了,怎么還指望著什么以禮相待呢?太上淵圣皇帝只能束手無言,等到了后來徹底被俘虜,押送途中連哭嚎都不許……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你當日不是在場嗎?” 撒離喝目瞪口呆之余,漸漸面紅耳赤,卻只是一言不發(fā)。 趙官家此時也失了興趣,只是隨手一揮,自有人將他押下去,并有無數(shù)臣僚去按照趙官家言語去施行。 然而,此事不過小小插曲,于北伐大業(yè)之中似乎不值得多言。 實際上,同樣就在太原城左近的延安郡王韓世忠,御營中軍都統(tǒng)李彥仙,負責全軍后勤營地督管的馬擴,甚至包括趙官家的隨行參謀頭子王彥王總統(tǒng),所謂高規(guī)格格帥臣,幾乎沒有一個過來看熱鬧的……而他們在忙什么,趙玖倒也清楚。 且說,從大局而言,撒離喝的處置根本比不上西河城破更有意義。 西河城破,意味著宋軍,最起碼是河?xùn)|方面軍身后再也沒有金國大型據(jù)點與保持戰(zhàn)力的成建制金軍存在。也正因為如此,自河南到太原的后勤線徹底無憂,河?xùn)|方面的宋軍主力也得以從容向太原盆地匯集……在此次北伐中漸漸嶄露頭角的牛皋、董先二將一起雖撒離喝匯集于此,便是一個明證。 與此同時,考慮到北面大同已通,雁門山南北,滹沱河前后,俱已落入宋軍手中,那么完全可以說軍都陘、蒲陰陘、飛狐陘也俱在宋軍手中掌握了,甚至隨著隆德府的進取,滏口陘也應(yīng)該快要或者已經(jīng)落入宋軍手中了……金軍掌握井陘的戰(zhàn)略意義正在不停的衰弱。 這點從前方耶律馬五有撤軍跡象的情報來看,似乎是得到了驗證的。 只能說,黑龍王勝在瓶型寨兵敗歸兵敗,卻不能說他往那里進行軍事布置本身毫無價值。 總而言之,后勤已通,兵力重新匯集,前方敵軍對最主要軍事通道的控制也陷入到了某種雞肋處境,這個時候,下一步軍事行動的必要性,便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 唯一可慮的,便是趙官家的決意了。 很多人都猜度,幾位帥臣恐怕要等到上元佳節(jié)一過,便要聯(lián)手請戰(zhàn),催促趙官家出兵……無論如何,作為大宋最重要的節(jié)日之一,總是可以等上區(qū)區(qū)一日的。 “這是要做餃子?” 上元節(jié)當日,趙官家沒有待在城中,也沒有去汾水畔看報釣魚以作躲避,而是難得起了興致去巡視軍營,并在大約轉(zhuǎn)了一圈后將此行主要目的地定在了炊事營。 進門先揭鍋蓋嘛,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趙官家表演起來,總是讓這個時代的精英們慚愧萬分。何況說句良心話,此時那些真正見多識廣的政治精英多留在東京,就憑此刻跟在趙官家身后的韓世忠這些武夫,以及那些東南來的‘以備咨詢’們,某些方面委實不堪。 至于李彥仙與馬擴,可能相關(guān)段位高了些,但架不住他們跟趙官家私下相處的時日有限,某種程度上是相當要臉的,所以此時也同樣頭皮發(fā)麻,面容僵硬。 “好讓官家知道?!?/br> 可憐炊事營上百號廚子和幾千口子的輔助民夫,早在趙官家一身素色袍子卻領(lǐng)著幾百號衣冠華麗、盔甲锃亮的文武顯貴涌進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目瞪口呆,此時幾個正在看剁餡料的幾個伙夫被當面一問,更是愕然失語,逼得后面正在幫忙給接豬血的平頭和尚大慧法師不得不趕緊過來,接上了話茬?!斑@不是上元佳節(jié)嗎?馬總管有了軍令,放開了庫房中的些許rou食,稍作加餐……這正是在做餃子。” 趙玖根本沒有認出對方,只當是伙夫營中伶俐管事的,便微微點頭,但很快卻又連連搖頭。 大慧和尚還算是見多識廣的,早在杭州鳳凰山就算是跟官家談笑風生的了,見到這般反應(yīng),只做無事,反倒是馬擴一時有些慌亂,匆匆轉(zhuǎn)出拱手:“敢問官家,可是哪里有些不妥?” “確系不妥?!?/br> 趙玖有些無奈?!澳挠猩显?jié)吃餃子的?過年的時候,不還是北方餃子南方年糕,一起發(fā)出來的嗎?” “官家所言極是。”馬擴半是放下心來,半是無奈。“可倉促之間,又是軍營之中,也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迎奉風俗……” “放個熱氣球如何?”窮極無聊的韓世忠忽然拍著腰帶在后方插話。 眾人無語至極,齊齊回頭去看。 而饒是潑韓五幾十年前就是潑韓五了,此時也有些尷尬,只能訕訕。 但是,束手立在一大堆餡料前的趙官家想了一下,居然頷首:“可以,而且還可以在熱氣球下掛一些大字……良臣親自去做!” 韓世忠當場懵住,半晌醒悟,復(fù)又反問:“是要臣寫首詩詞做燈謎嗎?” “如何能寫什么詩詞燈謎?”趙玖回頭無語?!霸娫~燈謎那么多字,寫小了看不清,寫大了掛不穩(wěn)……朕記得營中是八個熱氣球,今日都飛起來,你就去寫八個大字吧……上元安康,天下大吉……用大木板來寫,要周正,要穩(wěn)當,個頭也要比都大!” 潑韓五走南闖北,橫壓天下,自詡天下先,但此時也只能茫茫然點了點頭,然后稀里糊涂便轉(zhuǎn)身離開去當勞工了。 而趙官家也再次回頭與那些廚子、伙夫說話:“咱們接著說,朕不是說餃子不好,意思主要還在風俗……朕怎么記得上元節(jié)素來是吃浮圓子和面條呢?” “好讓官家知道?!边@個時候,馬擴無奈再度出場?!鞍凑诊L俗確系是如此,但今日軍中偏偏不能做這些,因為軍中賞賜要講究一個實在,有rou便要給rou,而且不能散開,一定要眼見為實……浮圓子是甜餡料,不好放rou……面條里放rou,軍士看不到其他人碗中rou食多寡,都會有猜疑。” 趙玖點頭:“這個道理是對的,就好像放雞蛋一定要放整的一般道理……可若是這般說,餃子餡料多寡,不也是看不出來嗎?” “官家圣明,確系如此,而且因為軍中人數(shù)太多,為防止爛鍋,餃子皮都要格外厚,以至于根本煮不透?!瘪R擴苦笑以對?!暗显?jié)嘛,總要有些說法的,無外乎便是盡量折中罷了?!?/br> “什么餡料?”趙玖暫時放下這個問題,探頭聞了下那案板上堆積如山的餡料,繼續(xù)追問伙夫。 “一半豬rou,一半是騾馬驢rou?!贝蠡酆蜕猩宰鹘忉?。“各種雜碎與少許羊rou待會要做湯,極少數(shù)雞鴨魚rou供給軍官……除此之外,今日特例,每人一杯甜酒,卻要在跟前現(xiàn)領(lǐng)現(xiàn)喝?!?/br> 趙玖微微頷首。 “豬rou是從周邊城鎮(zhèn)村莊買來的,騾馬驢rou是咱們轉(zhuǎn)運物資時倒斃的?!瘪R擴進一步補充道?!斑@兩類是最多的,其余皆不能比……濁酒都是從河?xùn)|收來的私釀,本身也不多,考慮到過一陣子可能還有大的戰(zhàn)事,也不敢多放。” 聽到最后一句,很多有心人都偷眼去看趙官家反應(yīng)。 然而,趙玖聽完之后,只是點點頭,便似乎要離開,這讓很多人都有些失望。 不過,走了幾步,剛剛催動人群后轉(zhuǎn),這位官家卻又似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復(fù)又回頭對那平頭伙夫好奇追問:“會做烙餅嗎?外面脆中間軟的那種?有的是油鍋煎,有的是用爐火烤的那種?!?/br> “官家說笑?!贝蠡酆蜕挟攬鲂??!斑@如何不會?貼脆餅嘛,也叫硬燒餅,漢時黨錮之禍,趙歧就在山東賣此物了,大江南北,但凡有面食便會做這種火烤脆餅?!?/br> 趙玖聽到趙歧典故,稍微看了對方一眼,似乎眼熟,卻也懶得細究,只是繼續(xù)認真討論廚藝相關(guān): “那將rou餡一分為二,豬rou餡依然做餃子,騾馬驢rou煮熟了,再剁成餡料,然后等士卒領(lǐng)酒的時候,直接從鍋中取來熱的脆餅,以刀開口,塞進熟rou餡料如何?這般處置,餡料放在餅子里,卻又能一目了然,不就顯得公平了嗎?而且這火燒也算是河北特色,不枉過一回節(jié)了?!?/br> 餅子夾餡料嘛……誰人不懂? 只是rou食珍貴,少許雜碎都要煮湯,珍貴rou食更是要認真伺候,很少有人會這般處置罷了。 不過,正如馬擴之前所言,軍中自有軍中說法,公平是最重要的,真材實料是最重要的,所以這般直接熱餅子夾住熟餡料,卻也合適。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官家都這般說了,你難道非說不合適嗎? 至于說什么火燒,什么河北特色,更無人追究。 于是,眾人稍作討論,紛紛附和。 其中,韓世忠走后,武將以李彥仙、王彥、馬擴為首,李彥仙性格清冷倨傲、王彥也是傲慢性子,馬擴認真樸實,下面的軍官自然不好吭聲……但是,那些東南來的以備咨詢們,第一批早就在河中、臨汾一帶任職了,眼瞅著太原府的任命就要下來,哪個會不體貼官家? 這個說官家這是賞賜分配,皆敞于目前,是符合古明君之風的。 那個說,這是官家仁念,體貼軍士,上下一體,必能直搗黃龍。 還有人說,這是天大的軍事創(chuàng)新,將來要在軍中推廣的……也不知道平素的燒餅夾菜變成夾葷料如何就創(chuàng)新了。 更有甚者,終于有東南熟人忍不住點出了大慧法師,說法師為大軍殺豬是修的真佛法,將來要做佛陀的,而官家親自關(guān)心上元節(jié)的rou食賞賜,乃是治大國如烹小鮮,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更是引來無數(shù)人嘖嘖稱奇,也慌得大慧法師趕緊聲明,自己只是幫著接豬血,沒有殺生的。 “大慧法師朕也是記得的?!?/br> 趙玖聽得眉飛色舞,當即就在案板前拊掌以對,根本不管人家大慧法師的解釋?!岸绱耸⑹隆⒑檬?,大慧法師都能殺豬修行,朕又如何不能親自下廚為軍士做火燒?此事當親力親為才對……你們有職銜的各自去忙,朕今日就留下來幫大慧法師燒鍋貼餅子!” 炊事營中,一時鴉雀無聲,只有鍋中滾水咕嘟不停。 這倒不是說這些人這時候不好打自己的嘴,也不是說沒人敢勸,而是說,這位似乎毫不知趣的官家,果真不懂一些凡俗道理嗎?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位官家既要做什么輕佻混賬之事,誰人能攔? 最后,一番折騰之后,李彥仙、馬擴、王彥、范宗尹這些軍中高階臣子俱被攆了出去,之前幾位出言盛贊趙官家的以備咨詢們則和趙官家一起留下,稀里糊涂地燒起了鍋……可即便如此,也不敢讓這些東南名士們燒油鍋的,只能讓他們燒湯鍋。 也不知道今晚上回去,這些人在筆記里又要如何編排趙官家虛偽生事了。 不過,拋開這些煩擾,趙官家的火燒到底是起了一些奇效……消息傳出去后,不知道多少軍官士卒從炊事營正門后門探頭偷看,隔著幾百步,也不知道這些人看了個啥,但反正都說自己看清楚了。 這個說親眼看見是官家親手貼的餅子,那個說親眼看見是官家親手剁得rou餡,還有人說親眼看到趙官家系了個布在腰間遮油污,在那里親手劃開餅子塞餡料……似乎不顧趙官家只是幫忙燒鍋! 待到下午時分,也不知道是怎么傳的,尚未開飯呢,太原城內(nèi)外,幾十里的各種營地之內(nèi),便已經(jīng)轟然傳開,都說趙官家與一位大法師聯(lián)手發(fā)明一種火燒,要大饗全軍,那火燒味道極好,簡直跟天上龍rou一般! “也沒開飯,那里就知道味道好極了?還跟龍rou一般……誰吃過龍rou?我只知道馬rou太粗!不如驢rou妥當,更不如狗rou滑嫩!” 太原城南門外,主力軍營正北,道旁一處供給熱水的草棚內(nèi),王彥聽得這些訊息,簡直氣急敗壞。“再說了,幾十里的大營,幾十萬的軍士、民夫,光炊事營就一百三十七個,當官家如那《西游降魔雜記》里的齊天大圣一般,有分身術(shù)嗎?官家燒的那幾鍋,怕是連班直都不夠分?!?/br> 棚中只有區(qū)區(qū)四人,也就是包括剛剛寫完字回來的韓世忠在內(nèi),李彥仙、馬擴、王彥四位帥臣而已,閑雜人等,連統(tǒng)制官與親校都不許靠近,此時聞得王彥言語,其余三人卻只是在棚中枯坐不語。 半晌,還是王彥忍耐不足,直接咬牙點出:“官家這般躲著咱們,是怕咱們請戰(zhàn)的意思?” “還能是如何?”韓世忠摸著手腕,失笑相對。 “這不是畏戰(zhàn)嗎?”王彥忽然氣急。 “自然是畏戰(zhàn)?!崩顝┫善届o以對?!暗宋凡皇俏窋常俏芳翰蛔恪驗橐坏┫驏|而去,十之八九要即刻決戰(zhàn),此次北伐也要徹底分明了……此時想穩(wěn)妥一些,也是人之常情?!?/br> “不錯,若說官家害怕敵軍強盛,那便是個笑話?!表n良臣依然泰然?!白曰瓷蠒r,官家便不曾畏難、畏敵,這時候只是求穩(wěn),應(yīng)該是想等岳飛的大軍推上來,金軍士氣難續(xù),再合全軍動手?!?/br> “可這事能躲得掉嗎?”王彥依然有些生氣?!按藭r出井陘向東,女真人尚未擺脫太原、大名陷落的恐慌,為求生路,只能硬著頭皮迎戰(zhàn),屆時一戰(zhàn)可勝,咱們戰(zhàn)后還能有余裕橫掃國家舊地,說不得還能在大軍撤回后,存下足夠軍糧,留下一支三五萬的精銳直抵燕京……可若是拖延求穩(wěn),非要等岳飛那廝過來,便是勝了,屆時后勤不足,也不知道能攻幾個城略幾個地?” 眾人紛紛頷首。 且說,王彥與岳飛的私怨難了,天王老子和官家一起都調(diào)解不了,此事人盡皆知,不愿等下去也屬尋常……實際上,莫說王彥不愿意等岳飛一起合戰(zhàn),便是韓世忠、李彥仙又如何愿意等?甚至北上大同處置蒙古人的吳玠,此時在東南隆德府的曲端,還有王德、酈瓊、王勝,以至于河?xùn)|這邊小二十萬大軍,哪個愿意等岳飛? 也就是馬擴,此時在戰(zhàn)事上無欲無求,但周圍氣氛如此,他又怎么可能為這種事情得罪同僚。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拋開門戶和私怨,王彥說得也是有道理的。 岳飛主力畢竟在大名府,而且全是步兵大隊,面對著金軍十幾萬主力,他們不可能脫離防護大舉進發(fā)的,那是浪送,所以,只能層層攻城拔寨,向北推進。而這般穩(wěn)妥推進,然后再行決戰(zhàn),固然是穩(wěn)了,但是一來所謂遲則生變,戰(zhàn)機空拋;二來,幾十萬大軍、民夫擺在這里,消耗如流水,又該怎么算? 說句不好聽的,真等到黃河水盛,岳飛、張榮、田師中水陸并進,捅到河間,再與河?xùn)|這邊對真定形成所謂兩面包夾之勢……就算是穩(wěn)穩(wěn)贏了,到時候后勤糧草還能支撐著部隊繼續(xù)北上去打燕京嗎? 當然,等岳飛有等岳飛的好處,不等岳飛即刻東進,卻也有自己的說法,只不過河?xùn)|這邊不會有人贊同等岳飛的,但偏偏決定權(quán)只在趙官家手里。 “畢竟是上元佳節(jié)?!币姷奖娙艘庖娨恢拢n世忠身為眾人之首,名義上的元帥,總是要表態(tài)的?!扒疫^了今日……明日上午,咱們再一起去見官家吧?!?/br> 其余幾人雖然態(tài)度不一,此時也都只能頷首。 就這樣,就在趙官家做火燒的時候,幾位帥臣也開始百無聊賴的喝起了茶水……準備等一波火燒。 然而就在幾位帥臣喝起茶水等火燒的時候,卻先有懸鈴的赤心騎忽然近前來報。 “何事,可是官家有旨意?”韓世忠當仁不讓,起身喝問。 “不是。”來騎下馬拱手做拜?!盎胤A郡王,御營騎軍來報,統(tǒng)制官張中孚在滏口陘前的涉縣境內(nèi)大敗于金軍騎兵……曲都統(tǒng)與之聯(lián)名發(fā)函請罪。官家在炊事營中聞得訊息,便讓我等轉(zhuǎn)來給諸位節(jié)度看?!?/br> 說著,這赤心騎不顧四名帥臣面色齊變,直接上前將一封文書送上,復(fù)又轉(zhuǎn)身從馬上取來一個籮筐,將十幾個熱氣騰騰的火燒擺到了桌案上,便轉(zhuǎn)身上馬離去了。 對方一走,韓世忠不顧那些火燒,拆開文書先看,但只看了幾眼,便將文書砸在桌上,一時氣急敗壞起來:“跟張中孚比,王勝在瓶型寨都算是長臉了!” 李彥仙等人輪流去看,也都面色奇差。 無他,張中孚三日前這一敗,果然是大敗,而且是沒有任何理由可找的大敗。 且說,按照軍報所言,金軍果然如所有人預(yù)料的那般,知道隆德府不能守,直接戰(zhàn)略放棄了此地。但是這地方一直是金國東路軍五個萬戶駐扎的核心地帶,有很多金國高級軍官的家眷、財產(chǎn)在彼處。 所以,那邊大名府一炸,兀術(shù)便立即應(yīng)隆德府諸將的要求,分出八十個謀克,共計八千騎極速進入隆德府,分路去取眾人家眷、財帛,并盡量焚毀遺留財物、軍資。 但是,金軍去得快,原本在隆德府西南的御營騎軍去的也快,沿途也就是太行陘那里稍微耽誤了一點時間,等到先鋒張中孚率五千騎進入隆德府所在的上黨盆地腹地后,金軍的撤離行動只進行了一大半,此時見到宋軍大隊,更是大駭,干脆直接放棄了周邊小城鎮(zhèn)的撤離,倉促準備從滏口陘撤離。 張中孚見此,并沒有去取那些大城,而是選擇了主動尾隨追擊。 追擊過程的前半部分異常順利,金軍毫無戰(zhàn)心,而且一開始是分為小股的,所以面對宋軍鐵騎大隊只能狼狽逃竄……一時間,張中孚部的殺傷繳獲占領(lǐng)也極多。 但是,隨著張中孚的部隊一路追擊越過濁漳水,來到清漳水與濁漳水之間的涉縣、黎城一帶時,金軍各路也隨著地形理所當然的匯集起來,而見到宋軍騎兵緊追不舍,已經(jīng)不足五千騎的金軍騎兵終于忍無可忍。 為了保護自家家眷和財產(chǎn),在偵查到后方宋軍騎兵主力大約還剩四千騎在維持追擊后,五千金軍鐵騎也一分為二,一千騎繼續(xù)護送家眷輜重匯合向北,而另外四千騎則迅速集合,掉頭迎上,與同樣數(shù)量的宋軍騎兵在上黨盆地的邊緣地區(qū)展開了一場騎兵大戰(zhàn)。 戰(zhàn)斗過程沒有任何戲劇性與復(fù)雜性可言,兩撥數(shù)量幾乎相同的重騎相逢,裝備也類似,理論上完全相當。但是,戰(zhàn)斗從上午打到下午,最后就是宋軍騎兵漸漸不支,被金軍徹底沖垮,張中孚狼狽而走。 若非是金軍無心戀戰(zhàn),沒有追擊,此戰(zhàn)宋軍騎兵很可能會在已經(jīng)化凍的漳水岸邊大規(guī)模減員。 平心而論,這一戰(zhàn),其實沒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感覺……貪功冒進的事情,近來非常多,不差這一個。 而且,御營騎軍一開始就被認為是不如金軍鐵騎戰(zhàn)斗經(jīng)驗豐富的。 再加上,金軍有保護家人這個戰(zhàn)斗理由存在,算是有哀兵之態(tài),那敗了也就敗了。 但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發(fā)生這種事情非常不好……因為他會提醒所有人,金軍主力尚在,而且核心騎兵戰(zhàn)力尚在。 更要命的是,野戰(zhàn)之中,金軍騎兵的戰(zhàn)力一旦匯集形成重兵集團,戰(zhàn)斗力優(yōu)勢將會更加明顯。 這一戰(zhàn),很可能會進一步動搖趙官家立即發(fā)起決戰(zhàn)的決心,也可能會大舉提升此時正在迅速北撤的金軍主力部隊的軍心士氣。 實際上,考慮到趙官家得知這個消息后,第一時間轉(zhuǎn)交給四位開小會的帥臣,恐怕已經(jīng)是在做無聲的提醒了。 所以,韓世忠才會氣急敗壞。 “張中孚該殺!” 捏著一個馬rou火燒的王彥越想越氣,終于怒而作色,直接將這塊火燒砸到了桌案上,rou餡當即散開。 其余三人面色同樣難堪,但面面相覷后,倒是保持了一定的冷靜。 “御賜食物,焉能這般對待?”韓世忠冷冷相對。 李彥仙也蹙眉去瞅王彥。 “王總統(tǒng),便不是御賜之物,昔日在太行山中,你我寢食不安,今日這般安坐,又怎么能浪費rou食?”馬擴也難得嚴肅勸諫,并主動放下手中火燒,小心歸攏那些散開的rou餡。 王彥尷尬一時,只能側(cè)身低頭不語,半晌才撿起案上那個火燒給兩口吞了。 但事情似乎沒完了。 隨著四人吃了一筐十幾個火燒,氣氛稍緩,正要再喝些熱水說些話的時候,卻又有鈴鐺亂響,而且這一次,居然是從城內(nèi)方向傳出的……四人抬眼去看,見不是赤心騎,更加不解。 不過,能做傳鈴騎士最少都是個有眼力的伶俐人,見到四位節(jié)度和屬官皆在道旁草棚內(nèi)列坐,便直接轉(zhuǎn)過來,以作匯報。 “郡王、諸位節(jié)度!” 騎士翻身下馬,倒也不慌?!安o大事,只是那撒離喝不知何時在房中用腰帶將自己吊死了……留下契丹文遺書,大意是說大金興起二十余載,自有天命,而金國太祖阿骨打也宛如神圣,他以宗室之身受金國太祖皇帝大恩,養(yǎng)于帳下,如今兵敗城破,雖有茍且之心,但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大金首降之人,有負什么太祖恩德……還有一些腌臜話末將便不說了……我家張統(tǒng)制只讓我去中軍大帳尋官家下屬的玉堂學士做個匯報?!?/br> 說完,騎士微微一禮,便從容離去。 而韓世忠以下,眾人怔了一怔,心中愈發(fā)有些無奈之余,卻也只無言。 當場無言不提,當日晚間,上元佳節(jié),月明星朗,眾將本以為會有高級軍官一起參與的御宴,但居然也沒有……后來便有傳言,說是上元節(jié)幾乎形同宗忠武忌日,官家此時感時傷懷,對應(yīng)時勢,倒也尋常。 眾將這才稍微釋然。 事實上也似乎的確如此,當日晚間,明月高掛,做了一日火燒的趙官家披月而出,卻并沒有召集臣僚宴飲,乃是只率寥寥幾個親信,在自己所居的中軍大帳前,也就是平素射靶的空地上枯坐賞月,狀若無事。 而營中此時,因為專門開了宵禁,也多有類似情狀。 許多將領(lǐng),皆出營望月,大宴無有,但小宴卻極多,所謂濁酒一壺,火燒一筐,故舊同僚,文臣武將,上司下屬,倒也有些往來如織之態(tài)。便是士卒往來攀談,也比白日更利索一些。而大營臨著太原城那一側(cè),八個巨大的熱氣球下,甚至有許多漸漸大膽轉(zhuǎn)回村鎮(zhèn)的太原府周邊百姓前來觀望……軍中因為官家有秋毫無犯之令,居然也不禁止。 不過,終歸是軍營,雖說開了禁,也有許多人來往,但總有一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味。 一個明證便是,營地廣大,多有老卒、士人吹簫弄笛,以作懷思,而眾人無論喧嘩,卻居然始終不能越過這些蕭笛之聲。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br> 此情此景,趙官家若是不能想起這首詞就怪了。 “官家既吟此詞,便當知自古發(fā)兵為難,既得隴,就該復(fù)望蜀,夫復(fù)何疑???” 就在這時,一人聲音洪亮,忽然自趙官家營寨后門方向,也就是從南方傳來。 而趙官家聞得此聲,面色一點都無意外,卻是從容起身,親自轉(zhuǎn)向側(cè)后,走了數(shù)十步,才在自己的營寨拐角處接到此人,卻又直接伸手去扶住對方,堪稱禮遇備至: “呂相公辛苦。” 原來,此人居然是之前一直在南面臨汾的樞密院副使呂頤浩,此時乘夜而至,而趙官家似乎本就在專等此人。 呂頤浩與趙官家攜手轉(zhuǎn)到帳前,看到帳前雅素,卻又不禁喟然:“是臣任性了……不該執(zhí)意趕路,讓官家這般辛苦等待的……若是在路上歇一晚過來,官家今日至少能召集軍中文武,做個心中安穩(wěn)的上元聚會。” “那些都是虛浮之事,宰執(zhí)既然要來,哪里能顧那些?”趙玖當即失笑。“況且,呂相公不來,朕心中終究不能安穩(wěn)。” 呂頤浩也笑。 君臣旋即在帳前落座,趙玖又專門吩咐,讓楊沂中去取一些‘濁酒’以應(yīng)范文正之詞句。 大約片刻之后,諸事完備,等呂頤浩吃了兩個熱火燒,喝了一杯濁酒暖身,稍微舒展,趙玖這才開口: “相公身體果然大好了嗎?” “沒有大好。”呂頤浩搖頭不止,絲毫不做隱瞞?!俺冀衲暌呀?jīng)六十有六,這般年紀,先是從秋日開始便鞍馬勞頓,自江南至河南,復(fù)自河南至于河?xùn)|,數(shù)月間早已不堪,然后又是冬日得的風寒……稍有常識之人便都知道,這便是半條命直接去了,此時面上輕松,但內(nèi)中也虛了,注定不能大好的……將來也只會一日不如一日……可越是如此,越有些趕不及的心思,這才匆匆來見官家?!?/br> 趙玖點點頭,也沒有什么驚疑之態(tài)。 “陛下,臣的來意,陛下應(yīng)該已經(jīng)盡知,但請容臣當面奏對。”呂頤浩話鋒一轉(zhuǎn),直接進入正題。 “相公請講。”趙玖依然面色不變,儼然也早有準備。 “臣聽說,官家在太原期間,心思沉重,頗有憂懼之態(tài),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敢問官家,這些日子到底是憂懼什么呢?”呂頤浩接過楊沂中親手奉上的第三個驢rou火燒,正色相詢?!耙灾劣谶t遲不愿發(fā)兵再進?” “朕確系起了憂懼之心,但具體而言,更憂慮的乃是戰(zhàn)后如何收拾局面?!壁w玖平靜做答?!爸劣趹?zhàn)事本身,雖然也有些疑懼畏縮之心,卻不會為此耽擱戰(zhàn)事進展的。” 呂頤浩微微頷首,并沒有吃驚之意,反而認真追問:“敢問官家,是憂慮戰(zhàn)后河南的春耕,河北的流民、河?xùn)|的負擔嗎?” “是,但也不盡然?!壁w玖搖頭不止?!斑@些事情雖然麻煩,但還能比十年前靖康之后的局面更麻煩?人定勝天,再爛的局面,認真收拾就是了……老百姓的能耐比我們想的要強?!?/br> 呂頤浩終于有了些異色,卻又認真追問:“那敢問官家,到底在憂懼什么?” “朕憂懼的是,此戰(zhàn)若勝,之后舉國上下沒了一個壓在頭上的金國,人心會不會散亂?”趙玖微笑以對,隨意開口?!捌┤缯f,會不會再起黨爭?會不會有人止于收復(fù)舊地,連打燕京都不愿出力?” “必然所有的?!眳晤U浩想了一下,也跟著笑了?!暗珶o妨,這類人皆是空談之輩,成不了氣候?!?/br> “但人心散亂何止如此?”趙玖點點頭,繼續(xù)言道?!半捱€有一個憂懼在于,此戰(zhàn)若勝,北方光復(fù),同時流民遍地,必然要重新分劃北方田土,屆時該分與誰?會不會有梅花韓氏這樣的家族拿出幾百年的確鑿證據(jù),要求恢復(fù)祖產(chǎn)?而使北方流民依然無立錐之地?”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很簡單——梅花韓算個屁!他家有幾個統(tǒng)制部? 不過,呂頤浩并沒有直接回復(fù)這個簡單的問題,反而稍微嚴肅起來,因為他意識到,趙官家的‘憂懼’必然不止于此,于是便干脆低頭去吃那個還熱著的火燒。 果然,趙玖見到對方不語,卻依然絮絮叨叨連續(xù)不斷: “朕還憂懼的是,戰(zhàn)亂之后,北方一時不能恢復(fù)生產(chǎn),屆時還要南方輸血救助,南方還能不能忍,會不會又有南北分化?會不會有南方士民覺得朕在哄騙他們,對朝廷失了信心?” “朕還憂懼的是,燕京倒也罷了,塞外之地乃是金國起家根本,河北能勝,塞外還能勝嗎?若出塞追擊,一戰(zhàn)而敗,金國會不會復(fù)起,與大宋反復(fù)拉鋸?” “朕還憂懼的是,大理、南越倒也罷了,戰(zhàn)后到底該如何維持大宋與西遼、東西蒙古、高麗的平衡?若不能直搗黃龍,高麗會不會反過來與女真結(jié)成同盟敵視我等?而若是一口氣將金人蕩平,卻無力控制關(guān)外,蒙古……尤其是東蒙古,會不會取契丹大松林、潢水故地,繼契丹、女真之后,第三次自北面崛起,成為大宋新的心腹大患?” 言至此處,趙玖終于喟然:“呂相公,朕當然知道你的性情,也知道你此番是來勸朕出兵的,更知道你此番過來是得知了河北通告,曉得金國曾嘗試挖開河堤……但你都知道的事情,朕如何不曉得呢?實際上,朕今日下午從曲端那邊聽聞此事后便已經(jīng)決意出兵,大同府那里也有了急件,要吳玠當機立斷,盡量帶可信兵馬迅速南下匯合了……但是,朕決意出兵,不代表朕不能憂懼,不該憂懼……呂相公,你說這些事情,到底該怎么處置?” 吃完了第三個火燒的呂頤浩沉默許久方才拱手:“官家的思慮比臣想的要深……這一次是臣孟浪了……但恕臣直言,種種戰(zhàn)后內(nèi)外之事,說起來個個值得憂懼,但只要官家抓住一點,卻又個個不值得憂懼?!?/br> “請相公指教?!壁w玖依然平靜。 “官家只要還握有三十萬御營之眾,便足以對外睥睨天下,對內(nèi)壓服種種?!毖灾链颂帲瑓晤U浩舉起一杯濁酒遙對官家,然后一飲而盡?!皩脮r官家挾滅金之威,掌天下精銳,些許疑難,又如何呢?” “若是這般說,朕最后還有一個憂懼。”趙玖忽然再度失笑?!皡蜗喙阏f此戰(zhàn)若勝,金國勢弱,國家憑什么要窮盡歲入,繼續(xù)維持三十萬御營之眾呢?朕便是要挾滅金之威掌天下精銳,三十萬眾也太多了,裁軍撤將勢必在行吧?屆時會不會引發(fā)sao亂?弄得軍中離心離德?” 呂頤浩也再度笑了起來:“這就是臣真正想說的話了……官家,臣冒昧一問,戰(zhàn)后的局面再難,難道有十年前靖康后的局面難嗎?” “當然沒有。”趙玖含笑相對。 “那彼時連御營大軍都不成體系,甚至韓世忠的部屬都差點殺了趙相公,弄得官家?guī)缀跻仟N而走……那敢問官家,戰(zhàn)后的人心相疑,難道會比那時嚴重嗎?” “當然也不至于?!?/br> “那當日官家是靠著什么撐過來的?”呂頤浩忽然正色。 “無外乎是覺得這天下終究還有一些可信之輩,可敬之人罷了?!壁w玖對答如流。 “不錯,總有一些人如宗忠武那般逆流而上,名垂千古?!眳晤U浩若有所思?!岸?,臣也明白官家的意思,正所謂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今日可信之人,明日時勢流轉(zhuǎn),會不會不可信了呢?” “會有嗎?”趙玖追問不及。 “會有,但終究是少數(shù)。”言至此處,呂頤浩抬起頭來,望著天上明月幽幽感嘆。“官家,臣想多問一句,如宗忠武、韓郡王、李節(jié)度那般人物,當然是天下難尋的,可官家身側(cè)其余人等……臣就不說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語了,只說如今日太原內(nèi)外數(shù)十萬眾……這數(shù)十萬眾,聚攏在官家龍纛之下,不惜身家性命,也要伐金紹宋,是因為什么?難道他們個個都是那種古之英杰,個個都是延安郡王與宗忠武一般的人物嗎?” “自然不是。” “那他們可信嗎?” “當然可信。” “他們可敬嗎?” “當然可敬?” “為什么他們會可信可敬?” 趙玖忽然沉默。 “明明如月,何時可綴?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呂頤浩以手指向天上明月,卻又低下頭來看著趙官家,認真出言?!澳鞘且驗楣偌疫@個手握天下權(quán)柄的至尊,用了十年時間,一而再再而三的證明了自家對他們來說也是可信可敬的……正是因為官家待人以誠,于他們而言可信,他們才會于官家可信;正是因為官家順紹宋滅金之大勢而為不動搖,于他們而言可敬,他們才會于官家可敬……便是宗忠武,若不是因為信得過陛下,又如何能有當日之托效?” 明月之下,趙玖神思恍惚了一瞬……是如此嗎? “便是呂好問、李綱、許景衡,乃至于趙張之流,軍中韓李岳吳馬王之輩,還有臣……難道不是因為官家之信用,才有今日君臣之恩嗎?”呂頤浩放下手指,幽幽來嘆?!氨菹乱跃盼逯?,思慮天下,有那些憂懼是正常的,但若是官家自己戰(zhàn)后沒有更改赤誠之心,自己沒有逆公肥私,自己沒有可共患難不可共安樂,天下人又如何會變呢?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天下事大略如此,還請官家放寬心。” 趙玖怔了許久,終于再度失笑:“昔日吳起與魏武侯浮西河而下,說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也不過就是今天呂相公乘夜來見朕的這番意思了吧?” 呂頤浩搖頭失笑:“臣只有吳起之嚴酷,沒有吳起之用兵如神?!?/br> 趙玖點頭,回頭相顧身后帳中:“有吳起之用兵如神的幾位,可曾聽明白了嗎?” 呂頤浩詫異去看,卻見韓世忠為首,四名帥臣從轉(zhuǎn)出趙官家?guī)ぶ修D(zhuǎn)出,月光之下,清晰可見四人皆有尷尬之色,卻又不禁醒悟,當即再笑。 四人愈發(fā)尷尬,只能一起拱手下拜,給趙玖行禮,口稱明白,又給呂頤浩行禮,口稱相公鞭辟入里。 趙玖也不多言,只是頷首:“既然明白,就一起入席,補一杯濁酒吧……你說你們,有事便說事,一個接一個的來見朕,卻又一個接一個的撞上……哪里如呂相公這般坦蕩從容?” 四人簡直有些羞赧了。 一夜無言,翌日,正月十六,趙官家下旨,以董先、張玘二將為先鋒,兵發(fā)井陘。同時,明旨調(diào)度曲端、吳玠、耶律余睹、東西蒙古二王,王勝、王德、酈瓊,各自合兵,或重歸于太原,或稍出太行諸道以作窺探,或自南北逼近井陘。 旨意既下,太原南北周邊大軍數(shù)十萬,轟轟然再動,卻似一個拳頭一般狠狠握了起來。 一時間,上下皆知,正如當日進取太原一般,趙官家傾大軍壓河北之決意,已經(jīng)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