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包山包海(四)
秋天的稅收結束了,蒙陰縣柳縣令接到了牟平縣張縣令的信。柳縣令從行文里就能感覺到張縣令的某種輕松情緒。 除了問候之外,張縣令告訴柳縣令,霍崇這家伙已經(jīng)起身前往蒙陰縣。如果中間沒出什么事的話,霍崇在冬天前就能在蒙陰縣這邊確定要開多大的飼養(yǎng)場之類的東西。 不管霍崇到底要做什么,張縣令都覺得最好先把霍崇套在這邊。省的他只是走一圈后找借口離開。 柳縣令看完信,就把師爺叫來。師爺看了信之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樂觀,他有些不解的問道:“東家,難道張縣令已經(jīng)從霍崇那里收到稅銀不成?” 柳縣令稍微愣了愣,隨即覺得找到了核心要點。如果沒收到稅銀,張縣令大概是不會這么說話的。之前兩人也有通信,中間提及霍崇的時候可是大罵這廝說話不算數(shù)。這次張縣令并沒有對霍崇有什么好評價,卻完全沒了惡評。 覺得想明白了關鍵的柳縣令問道:“周師爺,你以為張縣令收到了多少稅銀?” 師爺捋了捋胡須,想了一陣后才說道:“東家,這個不好說。以我的想法,只怕張縣令已經(jīng)收到了他想要的稅銀?!?/br> 柳縣令下意識的抿緊了嘴唇。從蒙山深處的蒙陰縣到海邊的牟平縣距離很遠,若不是一起到濟南去,柳縣令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去牟平縣見張縣令。 但是從蒙陰縣到淄川縣和臨淄縣可就近得多,柳縣令派過人去兩地打聽。打聽出的結果都是霍崇在兩地都置辦了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的很不錯。 尤其是緊挨著淄川縣的臨淄縣,雖然不是霍崇的老巢,卻也收取了不少稅銀。幾百兩稅銀對于臨淄縣已經(jīng)不算少,對于蒙山深處的蒙陰縣就是很大一筆錢。 在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當縣令就和被流放差不多。只要能完成繳納稅收,縣里頭也別出大事,柳縣令就能盡快升官,至少能調任。即便還沒見到霍崇,劉縣令已經(jīng)確定自己一定要套住霍崇,讓他在這里老老實實的繳納稅銀。 “阿嚏!”霍崇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揉了揉鼻子,抬頭看著這片山區(qū)?;舫缬X得自己或許該把口罩帶上。 雖然只是八月天,陰歷八月,山里頭也已經(jīng)很冷了。被山風一刮……阿嚏!霍崇再次打了個噴嚏。 看來必須準備口罩呢!霍崇下了決心。 蒙陰縣乃是錢清的家鄉(xiāng)。但是霍崇的徒弟……大徒弟錢清卻從不提及這個地方。便是聽到別人提及,她也一言不發(fā)。 從心理學上,這是一種對有著深刻印象的事情的抗拒反應?;舫缒芾斫忮X清的情緒,家人在這里被害,哪里會有什么好回憶。便是回想起更久之前的美好事情,也只會被痛苦加倍纏繞。 正想著這件事,前面突然響起了呼哨聲。山路兩邊的樹林中石頭后,噌噌跳出來十幾號人。就見他們手里拿著兵器,咋咋呼呼的,完全是山大王的做派。 霍崇帶的人里面有些只是雇工級別的員工,他們當即停下腳步,各個神色緊張。 楊六為首的幾名青年也有些緊張,不過更多的是躍躍欲試。尤其是楊六,他是楊友芳的侄子,錢清的表哥。作為正式員工級別的成員,楊六接受過足夠的訓練。就見他抽出棍棒,已經(jīng)領著幾名青年和那幫攔路的對峙。 霍崇走到道路前,就見這些攔路的穿著很一般,衣服補丁不少。手里的家伙也是木質的,只有為首的那位拎著一把柴刀。 而且這位的口音真的不好聽懂,霍崇聽了幾句,也沒搞明白這位劫道的兄弟在說啥。 在這等情況下,霍崇只能問:“這位兄弟,你到底想要啥?” “你們不知道走這條道要交錢么?”對面的這位柴刀首領喝道。 聽到這話,楊六等人就準備動手?;舫鐢r住他們,笑道:“這位兄弟,俺們是官府的人,你收買路錢都收到官府頭上了不成?” 柴刀首領上下打量了霍崇幾眼,哈哈笑了起來,“官府的人俺都認識,你騙人么!” 霍崇讓手下把官袍拿出來穿上,這才繼續(xù)說道:“俺就是官府的人。” 看著霍崇這么做,那些人都有些驚訝。片刻后,柴刀首領就喝道:“你竟然敢騙俺!” 用官身都嚇不住這幫人么?霍崇對蒙陰縣的這幫家伙們更加有了興趣。 但此時還不是和他們說這個的時候,霍崇對身邊的正式員工說道:“打跑他們,盡量別打傷!” 幾名青年聽到命令,齊齊應了一聲,揮動棍棒就殺了上去。 柴刀首領的手下片刻就被打了一頓,撒丫子就跑。柴刀首領一看霍崇這邊是硬茬子,也拎著家伙跑了。 霍崇看了看手下的雇工,就見他們都松了口氣。全然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模樣。并沒有人表現(xiàn)出可以提拔深造的那種進取心。 這也是雇工們的普遍狀態(tài)?;舫缱畛踹€以為雇工們都會努力向學徒進發(fā),而學徒們則會努力向徒弟進發(fā)?,F(xiàn)實中并非如此,雇工們的表現(xiàn)就是雇工,如果霍崇他們打不過這幫劫道的,大概雇工們就選擇老老實實交出運動的東西,先保住自己。 雖然知道事情本來就會如此,可霍崇還是有些失望。這樣的失望讓霍崇突然想起了那張網(wǎng)絡上的圖片,一只被綁住的螃蟹,正努力從19.8一只的螃蟹箱子里向標價29.8元的螃蟹箱子里爬。 就算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大家也盡力想提升自己的價值。這大概就是21世紀的新中國和1719年的滿清給霍崇最大的印象。 經(jīng)過了一處看著像是山谷的地方,就見到遠處有霧氣升騰。那樣子絕非是有人家生活,這樣的狀態(tài)讓霍崇心中一喜。 蒙山有溫泉。還挺出名。作為山東人,霍崇卻沒有去過,只是聽說而已。 在這個普遍貧困的時代,霍崇完全沒有經(jīng)營溫泉旅游的打算。溫泉的作用只有一個,就是提供熱量。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基礎之一就是能源革命。所以歷史課本上描述19世紀工業(yè)時代,都是寫各個國家的煤與鐵的產(chǎn)量。 很明顯,在1718年,人口眾多的中國在煤炭產(chǎn)量方面已經(jīng)低于了歐洲國家。 霍崇沒能力大規(guī)模開礦,卻又需要能源。之所以選擇了蒙陰縣作為另一個重要據(jù)點,真不是因為大弟子錢清就是蒙陰縣人。 記下了這處熱泉的位置,霍崇等人繼續(xù)前行??拷h城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晚了。陰暗的山路兩邊能夠隱約看到些小塊空蕩蕩的土地。那些石頭與茅草構筑的屋子看起來頗為陰冷,向霍崇展現(xiàn)著這個地方的貧困。 得知了霍崇前來,柳縣令親自招待了霍崇。雖然霍崇從來不把自己當官員看待,柳縣令也是如此。但是縣令還是很親切的招待著霍崇。尤其是霍崇把兔子rou在內的不少禮物送給柳縣令之后,桌子上立刻豐盛起來。 有rou可吃的柳縣令的臉色也變得更加親切。而霍崇提供的食物也讓這桌酒席的菜品數(shù)量增加到了六個以上。連陪同吃飯的眾人也都不自覺的露出滿意的神色。 霍崇觀察著這幫家伙,就見這種窮地方竟然格外有規(guī)矩。真的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三巡和五味都是泛指。五味一般是酸、甜、苦、辣、咸五種基本味。若非幾種不同口味的rou類加入,想把這些菜湊齊其實不那么容易。 所謂“三巡”,就是三遍。主人給每位客人斟一次酒,如巡城一圈,斟過三次,客人都喝光了,這就叫“酒過三巡”。表示宴席當中酒和菜都吃得差不多了,飯局已到尾聲,談的階段即將開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就聊了起來。說的都是各種場面話,互相介紹,各種試探對方到底經(jīng)營什么。 此時霍崇的官身又被提起,眾人聽聞霍崇見過兩位當下最熱門的皇子,都是各種羨慕。 霍崇看著這幫家伙不知道真假的那種驚訝,心中很是厭煩。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告訴他們自己其實還和當今皇帝康熙說過話,也不知道這幫人會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震驚。 正在想,卻聽一位舉人出身的士紳問道:“霍兄,俺聽說你也做法事?” “子不曰怪力亂神?!被舫绠敿磻涣嘶厝?。雖然自己的確有天理教一個地方小頭目的身份,但是霍崇自己其實內心深處卻以此為某種恥辱。 聽霍崇突然說起《論語》,這位舉人愣了楞,隨即很沒禮貌的大笑起來。 同桌的幾人里頭,連繼續(xù)埋頭大吃的那幾位也忍不住抬起頭,臉上要么是嘲笑要么是不解。 等眾人笑完,霍崇連生氣的情緒都沒了。就問道:“請問這位兄臺如何稱呼?!?/br> “鄙姓汪,汪寬敏。”舉人答道。 霍崇對這個名字有印象。自己的大弟子錢清在面對霍崇詢問的時候說過,她的父親就是被汪寬敏出賣,才被官府用文字獄給抓后殺了。 卻聽這位舉人汪寬敏繼續(xù)說道:“既然霍兄遵從圣人言論,卻為何是道門的首領?!?/br> 其他人都豎起耳朵聽,包括柳縣令與那些啃著兔子腿的家伙在內,大家都想看看霍崇是怎么應對汪寬敏的刁難。 霍崇就把自己的手段簡單講述給在座的眾人。既然太多人都知道霍崇是匠人,霍崇也不瞞著。所謂種福這等事不僅淄川縣有,各地都有類似的道門組織。 霍崇只是講述起種福寶的作用。加入種福寶的農民不再自行決定種什么糧食,而是根據(jù)霍崇的需求種植指定作物。若能達成這個目標,就意味著霍崇對于村落的控制上了一個臺階。如果村民對霍崇沒有足夠的信賴,他們才不會冒著霍崇毀約的風險大量種植霍崇要求的作物。 為了能夠得到加工品的原材料,霍崇必須得建立起這樣的供需關系。而某種神秘色彩的東西能加速這樣的關系。 聽霍崇說的如此真實,汪寬敏先是滿臉疑惑,隨即不屑的說道:“用這種雕蟲小技,豈是圣人本意。” 因為錢清的緣故,霍崇真的不想與汪寬敏多說什么。正好這廝步步緊逼,霍崇端起酒杯對著柳縣令說道:“來,我敬柳縣令一杯?!?/br> 眾人都舉杯喝了,柳縣令說道:“今日就到這里吧。我先安頓霍兄住下。” 其他人知道柳縣令這是下了逐客令,紛紛起身告辭。等眾人都走了,柳縣令泡了一杯霍崇提供的花草茶,先聞了聞味道,又淺淺品了一口,這才說道:“霍兄,王爺說你能把真話說的與瞎話一般,果然如此。你說的種福,應該是霍兄本意吧?!?/br> “正是?!被舫缢斓拇鸬?。和這幫當官的接觸越久,霍崇發(fā)現(xiàn)對于縣官級別的人物,說實話比說瞎話管用。 滿清的縣官分知縣與縣令,就如滿清的各縣也分容易治理和不容易治理兩種。知縣定然是科舉出身的進士之流,他們就任的時候都會分去太平的縣里。而不容易治理的縣,就要派遣縣令??h令們的出身各不相同,有些是舉人,有些是捐官。 雖然后者的水平良莠不齊,但是這些人卻都有個特點,那就是比進士出身的縣官更務實,不少人完全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柳縣令到底是哪一類人,霍崇現(xiàn)在還不清楚。不過這位柳縣令至少是個能聽明白霍崇說什么的人。也就是說,在霍崇的評定標準里頭,柳縣令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最大的好處就在于能夠解決問題。就如霍崇說了一部分內容,卻有更多內容沒說一樣。 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做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對他們來說只有多大程度的相信,而不存在百分之一百的相信。即便出現(xiàn)所謂的完全信賴,也不過是他們對那些事放棄了全部主導權。 大多數(shù)人則是覺得那人可信,就以自己的考慮模式,把一切都拋給別人承擔。 聰明人是不會相信別人的,所以更好cao縱。 “柳兄,上次相見,沒能說清楚。這次可是有機會了?!被舫缧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