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窩棚里，就感覺稍微暖和些。陳懷東趕緊鉆進(jìn)被窩里，用破破爛爛的棉被將自己完整裹起來。剛感覺身體不再和之前那般冰冷，手腳有了點(diǎn)麻木。就聽同一個窩棚里的兄弟放出一個長長的響屁。

    陳懷東白了這家伙一眼，卻見他行若無事。大家都一個窩棚里擠著，四處透風(fēng)，倒也沒人說什么。沒過多久，這兄弟昂起頭，挺起胸，擺出了姿勢。片刻間又是悠長的聲響傳來。

    另一位兄弟打趣的說道：“今天這都第幾幾個了。你就不能憋住，好歹暖暖肚子。”

    吟唱完的兄弟氣哼哼說道：“要是能憋住，俺也憋住。這特么憋不住哇！再說，響屁不臭，不用擔(dān)心。”

    這話說完，縮在各自破棉被里的兄弟稍微有了點(diǎn)活力，有人嘆道：“別說響屁不臭，現(xiàn)在每天都給咱們吃些啥啊！別說放的屁不臭，拉的都跟羊屎蛋一樣。連個臭味都沒有！”

    雖然把便溺與吃飯聯(lián)系在一起不合適，然而沒人在意這些。大伙的憤怒都針對此時的伙食。在河南的時候，便是吃不太飽，也沒整天挨餓。

    眾人到了京城這里，住的是城南這邊的臨時營地。當(dāng)官的住在房子里，當(dāng)兵的就擠在臨時搭建的窩棚之中。外頭下著雪，大伙又冷又餓，真的是動都不想動。如果不是被迫巡邏與吃飯，真的是一步都不想出破棉被。

    抱怨聲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大伙不僅沒有力氣抱怨，其實(shí)也不知道該抱怨誰。

    在河南的時候還能罵霍崇，恨山東人。此時綠營在遠(yuǎn)離山東的京城之外，再罵霍崇就顯得太奇怪?？刹涣R霍崇同樣很奇怪。

    如果所有的罪魁禍?zhǔn)撞皇腔舫?，那又該是誰？

    整個軍營都是差不多的局面，所有人都在冬天的雪地里苦熬苦撐。當(dāng)兵的麻木的縮著不動，當(dāng)官的渴望冬天能盡早過去，溫暖的春天能早日來臨。這樣起碼可以把當(dāng)兵拉出去做些什么。

    營地就籠罩在如此近乎冬眠的氣氛之中，靜靜的毫無生氣。直到一隊(duì)八旗兵到了門口。

    聽聞有八旗軍前來，綠營營官連忙前來迎接，開口就問道：“老爺，朝廷啥時候送糧食來?！?/br>
    八旗軍官一聽，臉上堆起了笑容。這笑容讓每次都熱臉貼個冷屁股的綠營營官心中有了暖意，尤其是有了期待。

    就聽八旗軍官指了指后面，“俺們奉皇上旨意，給你們送糧食來了。”

    “??？”營官驚了，“老爺，不是該是九門提督么？怎么會是皇上呢？”

    八旗軍官壓低了聲音，“兄弟，九門提督現(xiàn)在糧食都給俺們八旗。這是皇上知道綠營兄弟的苦處，私下派俺們來送糧食。你們可不能聲張?！?/br>
    營官從未見過皇上，聽聞自己這么一個小小營官竟然能勞動皇上派人來送糧，已經(jīng)感動到眼中含淚。給八旗軍官作了個揖，綠營營官由衷的說道：“老爺，俺替兄弟們謝你啦！要是再沒糧食，俺們可都要餓死啦?！?/br>
    “不用謝俺，謝皇上。是皇上命俺們來的。”八旗軍官說道。說完，他指了指背后那些雪橇，“東西都在上頭，領(lǐng)路，俺們把東西運(yùn)進(jìn)去。”

    綠營并沒有設(shè)置什么不得了的防御，就是拉了些據(jù)馬，設(shè)置點(diǎn)路障。與其說是防御，不如說是一個標(biāo)志，想周圍的人示意這里駐扎了人馬。

    眼見那些雪橇在馬匹拖動與人推下合力進(jìn)入營地內(nèi)部，從未見過雪橇的漢軍都覺得好奇，又覺得開了眼。

    這隊(duì)八旗軍進(jìn)了營地，那些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人馬被招呼過來，由營官帶著準(zhǔn)備聆聽八旗軍官來講述皇上的恩典。

    就聽八旗軍官大聲說道：“皇上有旨意，綠營造反，盡數(shù)殺了！”

    話音放落，八旗軍官身邊的親兵已經(jīng)抽出刀，一刀捅入旁邊營官的小腹。其他八旗軍已經(jīng)揮動兵器，向著聚集起來的這幫手無寸鐵的綠營砍殺起來。

    那些雪橇上蒙的布被掀開，從里頭跳出好多八旗兵加入了這場砍殺。原來雪橇上根本沒有什么糧食，那些看著是糧草的袋子，不過是偽裝，讓人看不到里頭埋伏的人馬。

    雖然這一小隊(duì)人看著不多，也就是百十人。實(shí)際上里頭有五六百之多，這一頓砍殺。綠營兵們尸橫遍地，沒死傷的也被嚇的逃出營地。

    八旗軍把窩棚搜查一番，隨即點(diǎn)起火來。

    這邊火頭升起之時，其他綠營兵的營地也紛紛冒出煙火。本就昏暗的天地間，被弄得更加灰蒙蒙一片。

    綠營并沒有駐扎成一個聯(lián)營，而是分部的比較開闊。這么分部或許是有目的的，也可能是因地制宜，讓大伙能住在有個能擋風(fēng)的所在。

    不管目的如何，從營地中逃出來的綠營兵們并沒有能匯聚成一股亂軍。營官被殺，下頭的這些人又聽聞是皇上派遣八旗兵來殺綠營。理由是‘綠營造反’。這可把綠營兵們給嚇到了，造反可是死罪。被殺的營官造反，自己會不會被牽連呢？

    綠營兵們也不敢回去，只能開始無頭蒼蠅般四處逃竄。

    等京城八旗發(fā)現(xiàn)綠營營地這邊升起許多火頭，派兵前來查看。他們看到的是毀掉了大概三分之一的營地，即便是沒有毀掉的營地，里頭的營官也跑掉了不少。留在營地里頭的都是無處可去的綠營兵。

    弘晝得到比較清晰的稟報已經(jīng)是第二天，雖然還有許多事情不甚明了，大概情況有了個眉目。盛京逆賊采用雪橇行軍，在厚厚的雪地里繞過清軍在雪天里疏忽的防御，繞到了京城南邊，化妝成北京清軍，以送糧食的名義殺入綠營，大殺大砍。之后又一路南下，沿著來路返回。前去追擊的八旗軍除了見到雪橇印跡之外，再沒見到任何盛京逆賊的蹤影。

    逆賊們雖然跑了，綠營兵遭到了沉重的打擊。九萬綠營兵的三十幾個臨時營地有十幾個被焚毀。綠營兵逃散了起碼一半。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有上千人被凍死在雪地里。

    逃散的綠營兵如歷史上那般化為潰兵，他們洗劫了附近的田莊村落，殺了不少人，搶了不少東西。從潰兵的整體動向來看，這些潰兵們正向南邊，也就是他們的故鄉(xiāng)那邊逃去。

    至于綠營營官，有三分之一左右被殺，三分之一不知所終。三分之一膽戰(zhàn)心驚的縮在營地里。

    曾經(jīng)被弘晝視為最晚開春時分就能用來殲滅盛京叛軍的九萬綠營兵，此時兵不知官，官不知兵，不僅戰(zhàn)力全失，連重整都面臨極大的困難。

    弘晝氣的七竅生煙，憤怒中混雜著絕望與惶恐，弘晝自己也沒辦法判斷到底是憤怒多些，還是惶恐多些。

    感受著煎熬的年輕人腦子中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老八這么能干，怎么面對霍崇的時候他就什么都沒干呢？

    老八這邊已經(jīng)得知偷襲的部隊(duì)得手，心中終于放下一塊大石。最近他秘密派人聯(lián)絡(luò)京城里頭的滿人名門，隨著京城糧食供應(yīng)越來越糟糕，名門的態(tài)度也愈發(fā)動搖。

    大伙都是滿人，互相有的說。綠營卻是漢人，即便老八覺得綠營未必不能收買，然而這么做的話定然會引發(fā)盛京這邊滿人的不滿。

    畢竟么，漢人在盛京滿人眼中不過是被征服的奴才。怎么能與滿人相提并論。

    左等右等，等到了消息。去山東的人又運(yùn)回來一批物資，尤其是燒酒。一次就運(yùn)回來十萬斤。老八心中感慨，對身邊的眾滿人高官說道：“等咱們?yōu)榛噬蠆Z回皇位，定然要讓霍崇粉身碎骨。把咱們的錢都拿回來?！?/br>
    一種盛京滿人聽了這話，大加贊同。不過老八聽他們言不由衷，也知道這些人怎么想的，立刻命各部前去領(lǐng)會該給他們的物資。

    不提漢人天生就該為滿人效力，賣肝賣腎的繳納貢品的問題。單論價格，山東的燒酒可太便宜了。不僅比關(guān)外的燒酒便宜，哪怕比起直隸最便宜的酒作坊里頭的劣酒也便宜了許多。

    幸好霍崇貪財(cái)，愿意用這個價錢不斷出售燒酒。不然的話，這大冬天的，沒有酒喝著，沒有點(diǎn)麻辣兔腿啃著，大家真沒辦法在這冰天雪地里出兵。光靠啃凍到硬如鐵石的饅頭，滿人大概只能維持不凍死吧。

    在盛京政權(quán)花了大價錢購買物資相比，霍崇這邊也花掉了太多錢購買以前要送往京城的漕運(yùn)。

    正如龔宇所言，漕運(yùn)本身的糧食在本地價格非常低。

    各省漕糧的征兌截至限期為每年十一月，屆時，各監(jiān)兌官須坐守碼頭，驗(yàn)明米色，將各船米數(shù)兌足，面交押運(yùn)官。漕船起運(yùn)日期，各省不同，根據(jù)路程遠(yuǎn)近而定，南方六省的漕糧稱為“南糧”，南糧定有運(yùn)過淮安的時間期限，稱為“過淮之限”。

    漕糧由征收到運(yùn)抵通州入倉，手續(xù)繁雜，運(yùn)費(fèi)繁巨。所謂“南糧三四百萬石，連檣五千余艘，載黃達(dá)衛(wèi)，以行一線運(yùn)河之間，層層倒閘，節(jié)節(jié)挽牽，合計(jì)修堤防、設(shè)官吏、造船只，每漕一石抵都，常二三倍于東南之市價，雖不能知其確數(shù)，所費(fèi)歲皆以千萬計(jì)矣！”

    各種漕耗、漕費(fèi)與漕糧一起征收，由漕糧納戶負(fù)擔(dān)，而納戶的實(shí)際負(fù)擔(dān)，要超出額定之征。各州縣征收漕米之時，利用淋尖、踢斛、劃削斛底、改換斛面、取樣米、取斛面余米，以及利用米價的變化折征等手段，盤剝納戶。

    貪官污吏利用浮收勒折中飽私囊，道光以后“浮收中飽由來已久，官民習(xí)以為常，故每辦一漕，額多至州縣官，立可富有數(shù)十萬之巨資”。

    雖然霍崇根本不用支付過多費(fèi)用，也不等于霍崇就可以一毛不拔。

    等霍崇的人馬抵達(dá)鎮(zhèn)江之時，高龐又前去拜見老師陳銘泰。本以為老師會拒絕見自己，不成想剛一通報，老師就派人把高龐叫進(jìn)去。

    見過老師，剛坐下，陳銘泰就問道：“高龐，聽聞將軍收了漕運(yùn)的糧食，還都按數(shù)給錢。”

    高龐沒想到老師竟然這么在意，忍不住顯擺，“老師可知，我大漢軍隊(duì)征兵，入伍者都要先學(xué)三大紀(jì)律八項(xiàng)注意歌。歌中唱……”

    用江浙口音唱三大紀(jì)律八項(xiàng)注意歌難免有些古怪，不過高龐還是唱了。唱到一半，忽然聽得有人笑著端茶進(jìn)來。卻是老師的女兒陳小姐。

    她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掩著嘴，差點(diǎn)大笑。高龐剛把歌曲全部唱完，陳小姐忍不住問道：“高師兄，難道你們唱這歌就不會臉紅么？”

    高龐苦笑道：“我最初倒是臉紅，可那些軍人沒有。畢竟這歌里頭字字句句都關(guān)乎大家生活，甚至是關(guān)乎百姓生死。他們大多都是山東人，若是軍隊(duì)軍紀(jì)敗壞，遭殃的先是山東?！?/br>
    陳小姐愣住了，思忖片刻連忙道歉：“高師兄莫怪。我沒見識，只是隨便說說。”

    陳銘泰從頭到尾都沒笑，他雙目微閉，此時才睜開眼說道：“霍將軍所做，就是歌里所唱，買賣要公平，不許搶掠。對吧？”

    高龐連忙答道：“正是?！?/br>
    陳銘泰隨即問道：“既然霍將軍要用這辦法安定人心，他又不會點(diǎn)石成金。不知會派人做鹽務(wù)？”

    高龐本來努力維持臉上的微笑，聽老師如此說，這份擠出來的從容再維持不住。定定神，高龐說道：“老師。都督問過我，可否愿意做鹽務(wù)。我倒是愿意，只是沒有適合的人。雖然我從未做過鹽務(wù)，至少是聽說過里面種種，著實(shí)水很深?！?/br>
    陳銘泰哼了一聲，“你這能耐，我不怕水太深，而是擔(dān)心你克制不住貪念。”

    “呵呵。老師，幾萬兩銀子在面前，我不會不動心。只是拿了錢，就洗脫不干凈。都督是個極為聰明的人，我跟著他出將入相，以后榮華哪里是幾萬兩銀子能比。再說，我以前提起這等事，就覺得必須鏟除。讓我與他們同流合污，卻也不是我本意。”

    陳銘泰聽到這話，盯著高龐看。高龐感受到不小壓力，就問道：“老師，若是可以，我想請老師出山一起做鹽政。若是老師在，我就敢放心接這個差事?！?/br>
    本以為老師聽聞徒弟要招攬老師，會被老師罵。高龐也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zhǔn)備。不成想陳銘泰冷冷的說道：“若那霍崇真如你所說，有那般能耐。可以馬上打天下，還能馬上治天下。他就不會專用你這一個人來壟斷鹽務(wù)。若是他任用你一人來壟斷鹽務(wù)，也不過是個滿清第二。又有什么好追隨的?！?/br>
    高龐不高興了。老師的話對不對沒啥好說，但是老師的話對于霍崇著實(shí)貶低的很，連帶著把高龐也給取笑了。

    大概是高龐臉色太難看，就聽陳銘泰笑道：“哈哈，你是不服氣，還是無計(jì)可施？”

    高龐也有些氣不過，反問道：“既然老師如此看不起人，那為何還要考功名？”

    陳銘泰明顯被這話打擊到了，臉色登時變得極為難看。不過他竟然沒有攆高龐走，更沒有立刻發(fā)怒。而是氣沖沖站起身走到窗口。

    高龐也過意不去，然而剛開口，就聽老師喝道：“閉嘴，老實(shí)坐著！”

    高龐哪里敢坐，站起身。就見陳小姐也一臉怒氣盯著自己，應(yīng)該是為老爹遭到侮辱而不滿。

    過了一陣，陳銘泰轉(zhuǎn)過頭，“唉，高龐，你說的沒錯。我是看不起滿清，可我還是去滿清哪里求了功名?；舫邕@人起身草莽，寂寂無名。眼見他這樣的人突然有了今日地位，又攻克江寧，祭拜朱元璋墓地，成了反清正統(tǒng)。我心里的確不忿，就刻薄了。若沒遇到這等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心胸不過如此而已?！?/br>
    陳小姐氣鼓鼓大聲說道：“爹！你沒錯！是高師兄胡說八道！錯的是他！哪里見過當(dāng)面頂撞老師的！”

    女兒如此站在自己這邊，陳銘泰不禁有了笑容，“說得好，就該罵高龐。你去外面找根棍，回來揍他！”

    高龐一陣尷尬，卻見陳小姐向父親行了個禮，“爹，高師兄，我先告退?！?/br>
    等陳小姐離開，陳銘泰坐會座位上，“高龐，我雖然刻薄了些，不過那話卻沒錯。明清幾百年來，鹽政養(yǎng)活了幾百年的無數(shù)貪官。便是朱洪武剝皮萱草，痛下殺手，也沒能治理過來。鹽政繼續(xù)貪，百姓們繼續(xù)受苦。若是你追隨的霍將軍真如你之前所說的那般英明。不，你是說他圣明。若是他真圣明如你所說，此事定然可解。真到有解之時，不用你勸，我就到霍將軍麾下效力?！?/br>
    老師說到這個地步，高龐已經(jīng)沒心情請老師出山相助自己。告辭之后回去的路上，高龐左思右想，把知道的鹽政事務(wù)在心中理了又理。卻找不出治理的思路出來。

    正如老師所說，鹽政幾百年來養(yǎng)出無數(shù)貪官，若是能解決，幾百年中無數(shù)聰明有德之人早就解決了。怎么會到現(xiàn)在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連剝皮萱草都只能短暫起效，到底該怎么才能解決呢？

    怎么都找不出思路，高龐索性去見霍崇，將疑問講了出來。

    霍崇聽完哈哈大笑：“沒想到陳先生果然是名士。竟然提出這么一個刁鉆的問題來。”

    高龐干笑兩聲，“都督可有破解之法？”

    “有啊?！被舫绻麛啻鸬溃骸凹热皇雏}引發(fā)的問題在于暴利，天下人又需要吃鹽。那就增加食鹽產(chǎn)量，降低銷售價格。沒有了暴利，貪污就在可控范圍之內(nèi)?！?/br>
    高龐眨巴幾下眼睛，只覺得這話每一句都能聽明白，可合到一起就完全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