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吐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很是難得。

    ……就在符舟暗自拿捏分寸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旁邊秦照松了拳，略發(fā)紅的眼一閉一睜，洶涌的情緒悉數(shù)被掩下。

    秦照抬頭，終于肯直視符舟，眼神卻淡漠疏離：“我說的這些，還只是枝節(jié)片段。可大概只講這些，應該也足以讓你覺得難堪?！?/br>
    “你是不是覺得惡心？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人哪怕坐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還是像過去一樣丑惡？所以說，我這樣一身惡皮惡骨，永遠不會變好。聽再多經(jīng)書，讀再多佛理，都是多余……”

    滯了片刻，秦照喉結一滾，看似灑脫地擠出句話：“相處了一段日子，符舟，我知道你是精神高潔的人。如果你不想再給我做治療，可以直接離開。診金無需退還?！?/br>
    他身上，那強烈的疏離感又溢了出來，拒人于千里之外。

    跟昨夜入睡前的溫順模樣截然不同。

    符舟知道，她用兩周的時間逼出秦照這一番自白，秦照也做了準備，哪怕說出來，他要無比冷硬，不會讓她有一絲傷害他的機會。

    可是她怎么會傷害他？

    他認定自己一身惡皮惡骨，可是十年前那個漆黑可怕的夜里，又是誰救了她？沒有他，她的下場可想而知，當晚就會被強，第二天早上還會被賣。再慘點，身死異處。

    所以縱然他極度否定自我，對自我充滿厭惡，她卻不能不感激他。

    也不能就這么放任他意志匱乏，陷在過去的囹圄里，自己給自己判罰定罪。

    “秦先生，我想你認知錯誤了……”

    符舟壓著心緒，盡量保持平靜地出了聲。

    她凝視著秦照，此刻的他極盡掩飾，可她是他的心理醫(yī)生。她了解他，有些痛苦，盡管他不說，不言而喻。

    ……回想起之前他砸了書房，抓破了小腿，無數(shù)個夢魘圍繞的夜晚，符舟穩(wěn)了心神，緩緩開口。

    “我以前就說過句話，秦先生，我很佩服你?！?/br>
    一開口，交付出她所有真誠。

    “這不是敷衍討好，也不是刻意安慰。我由衷覺得你很厲害，強大。如果說你以為我聽了你剛才的自白會看輕你，不，我不會。我一直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好心可能會辦壞事。惡人也可能種善果。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萬事都有兩面，對立統(tǒng)一，發(fā)展規(guī)律。秦先生，沒有過去的你，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你?！?/br>
    “現(xiàn)在的你，我覺得很好?！?/br>
    符舟微笑著，臉上寫滿一腔溫柔。

    秦照有所感應，原本拘謹?shù)纳駪B(tài)漸松了下來。

    他聽到了意料之外的話。

    甚至他感覺自己徐徐迷失在符舟的聲色當中，明明上一刻袒露過去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敢看她，唯恐在她眼中看到一絲一毫的鄙夷和厭惡。

    卻不想，她此刻告訴他，現(xiàn)在的他，她覺得很好。

    “回頭看，其實很多人都做不到你這樣?！?/br>
    符舟繼續(xù)說：“如果他們體驗你的處境，也許會一直爛在沼澤里，可你爬上來了。我是心理醫(yī)生，接觸了很多人，也分析了很多人。很多人出生不好，努力爬到上位，也終于得了個西裝革履，可背地還是陋習一堆，劣根難除。秦先生，你不一樣。相處到現(xiàn)在，我眼中的你，嚴謹克制，有修養(yǎng)，有風度。勝過了很多人?！?/br>
    “我始終記得那次逛超市回來，在小區(qū)門口，你對那個被裁員的員工說你問心無愧的時候的樣子。雖然你態(tài)度冷淡，但我知道，你該做的事都做好了。這一點，沒人能夠指責你。所以那個員工打人，是他不對，可你沒有打回去。甚至你擦了嘴角的血，替他攔下了保安?！?/br>
    “我不在你的社交場，沒有見識過那些報道里夸贊過的你。剛開始對你有誤解，以為你只是人前君子?？珊髞斫佑|漸深，我有了我的細節(jié)判斷。我在沙發(fā)上睡著，你醒來會把我抱上床。我們?nèi)ス涑?，你會主動提購物袋。還有住在別墅這么久，我從沒見你苛責過人……”

    細數(shù)著回憶，符舟更堅定了內(nèi)心的想法。

    “盡管你現(xiàn)在困在過去，心底對自我的鄙夷和厭棄已經(jīng)扎根，但你知道嗎？我看得到你的風骨，也覺得你早已經(jīng)又直起了你的脊梁。其實作為你的心理醫(yī)生，不得不說，我為你感到自豪，你在那些苦痛掙扎中還是熬出了結果。至于你厭惡的那段當混混的日子，我了解得不多，不能評判好壞。只是你剛才問，這樣的過去能斬斷嗎？”

    “我覺得能，當然能。佛家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過去德行有虧，現(xiàn)在就修德行。如果過去作惡，現(xiàn)在就行善。如果過去有罪，現(xiàn)在就贖罪。你內(nèi)心深處總覺得自己惡劣，可真正惡劣的人，不會認罪，遑論贖罪。”

    說話過程中，符舟始終殷切地看著秦照，語意篤定。

    只她還不明白一點，秦照曾經(jīng)說的罪孽倒底是什么。

    不過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

    當下還急不得。

    問題需要逐個解決。

    ……這樣想著，符舟漸漸有了主意。

    而秦照，在聽完符舟一番論斷后，表情諱莫如深。

    他專注地思考著，細致到要咀嚼符舟每一句話。因為符舟每一句話都引發(fā)了他內(nèi)心隱秘的悸動。她真的沒有鄙夷他。并且她還讓他死寂的內(nèi)里燃起了一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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