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闕有韶華 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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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她在御前待了那么久都不曾見過這樣的傻子。這并非因為她位高權(quán)重——御前的人里,便是不能進殿當差的小宮女小宦官,旁人見了也大多是客客氣氣的。 顧鸞心下輕嘲,面上猶自蘊著淡笑,低垂著眼簾:“是才人娘子先行質(zhì)疑奴婢禮數(shù)不周,奴婢在御前當差,萬不敢背這樣的罪名,這才不得不與娘子解釋一二,絕無頂撞之意,娘子不必這樣多心?!?/br> 說著她屈膝施了萬福:“快到輪值的時辰了,奴婢還有差事,先行告退?!?/br> 禮罷,顧鸞提步就走。然才剛走一步,左臂被人猛地一拽,力道之大令她一下子身形不穩(wěn),輕叫出喉。 “娘子!”倪玉鸞身邊的宮女也嚇著了,唯恐她舉止有失,匆忙半拉半扶地欲將她的手按住。 然而卻慢了一步——倪玉鸞將顧鸞拽回便驀然揚手,一記耳光悍然打下。 “啪”地一聲響起的同時,顧鸞清晰地聽到倪玉鸞身后驚起宮人們倒吸冷氣的聲音。 臉頰的脹痛令她滯了一瞬,深吸一口氣,顧鸞凜然抬眸,素手一起即落。 “啪?!蹦哂覃[顯未想到她敢還手,身子直向后一跌,所幸被宮女及時扶住。 周遭死一般的寂靜。 宮人們連倒吸冷氣的聲音都不再有了,一個個目瞪口呆。不遠處正有侍衛(wèi)再巡邏,也都紛紛望過來,皆盡窒息。 半晌,倪玉鸞回過神來,卻被她的舉動鎮(zhèn)住,不敢妄動了,只氣得胸口起伏不止:“你……你好大的膽子!” “倪才人?!鳖欫[雙手在袖中交疊著,穩(wěn)穩(wěn)地上前半步,口吻比姿態(tài)更穩(wěn),“這一巴掌是教才人明白,人在宮里,便是打狗也要知道看主人?!?/br> “今日之事,才人若心有不平,自可去向皇后娘娘告上一狀,奴婢也會去向宜姑姑和張公公稟明原委。你我位卑,都不是能決斷是非的人,但宮里能決斷是非的人多著呢,想來誰也不必吃什么啞巴虧。” 一番話說完,她復(fù)又垂眸福身,便提步走了,任由倪玉鸞瞠目結(jié)舌地留在那里。 夜晚的涼風(fēng)一過,拂過臉上的腫脹,刮得一陣發(fā)麻。顧鸞一壁走著一壁抬手揉了揉,心里生著氣。 淺薄如倪玉鸞都能進后宮,楚稷年輕時的品位竟這樣差……! 誠然,她知道若依身份來說,便是倪玉鸞性子再淺薄她也不該還這一巴掌??伤龑嵲跉獠贿^,只想看看眼前的楚稷還是不是那個讓她忘乎一切的楚稷。 她太了解上一世所識的那個他。 那個他明辨是非,不太拘泥于宮規(guī)律例。有些看似有違禮法卻事出有因的事若放到他面前,他總能將是非曲直理個明白。 他說惡法非法,他說若律例護不得良善弱小之輩,反成了作jian犯科之徒用以自保的利劍,那這律例便不要也罷。 她喜歡他說這些話時明朗又溫柔的樣子。 若這輩子他不再是這樣明辨是非的人,只知以宮規(guī)照章辦事,她會難過,那不如就當從未喜歡過他。 許是這樣的假想令人不安,又許是臉上的脹痛揮之不去,顧鸞走著走著竟就哭了。眼淚漫出來,她抬手用袖子抹了好幾次,聽到背后有人喊:“顧鸞!” 顧鸞腳下頓住,薄唇抿了抿,低著頭,轉(zhuǎn)過身。 三兩丈外,楚稷笑一聲,提步上前:“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找不到你了,走得倒快。給?!彼忠贿f,“方才路過柿子樹摘的。” 話音未落,一顆淚珠從她羽睫上劃下來,晶瑩剔透地墜到草地上,消失不見。 楚稷愕然。 “怎么了?”他疑惑地彎腰張望她的神色,“朕打趣你兩句,你就這么……” 說到一半,他看到了她臉上的指痕。 “怎么回事?!”楚稷直起身,笑意蕩然無存。 顧鸞再度抹了把眼淚,仰起臉,毫無懼意地直視著他:“奴婢方才遇到了倪才人?!?/br> 他皺眉:“倪才人打的?” “是。”顧鸞一咬嘴唇,如實相告,“但奴婢還了手?!?/br> 楚稷淺怔,難免三分訝色。 顧鸞的眼簾低下去:“皇上覺得是奴婢的錯還是倪才人的錯?” 這話里,有幾許只她自己可知的負氣。 楚稷想了想:“好好的,為什么動手?” 顧鸞面無表情:“奴婢回營地時迎面碰上倪才人,才人娘子見奴婢跑著,便說……” 她一五一十地將經(jīng)過說給他聽,連倪玉鸞所言都能一句句原原本本地重復(fù)出來,語氣亦能學(xué)個八九不離十。 這是上輩子在御前當差練出的本事,為的原是不因代人傳話惹出誤會。如今這般一清二楚,卻是因她想給自己一份坦蕩,想看看若她毫無偏頗地將事情講給他,他會怎么決斷。 她盼著他不要讓她失望,卻也并不怕迎來這份失望。 皇后所住的帳子里,倪玉鸞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 她嗚嗚咽咽地將事情說了個大概,便抬起頭,手指著臉頰,滿目的委屈:“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看看,一個宮女都敢對臣妾動手,這宮里可還有半分尊卑禮數(shù)么!” 皇后端坐在寬大的金絲楠木扶椅上,懨懨地揉著太陽xue。 她到底懷著孕,胎像雖穩(wěn),這一趟顛簸過來卻也有些累。原想早早睡下,倪氏卻偏在這時候來求見,她本想推了不見,又聽稟話的宮人說倪才人臉上有傷。 但凡嬪妃,總是愛惜容貌的。她只道是六宮出了爭風(fēng)吃醋之事以致行止失當,這才見了倪氏。 沒想到傳進來一聽,竟是和御前的顧鸞起爭執(zhí)打的。 這事若管,并不好管,御前的人輪不著她去插手;若不管,好像又有失皇后威嚴。 皇后不禁后悔,覺得還不如不見她。 倪玉鸞抽噎不止,深深拜下去,身姿柔弱無骨:“皇后娘娘……您要為臣妾做主?。 ?/br> “這事……”皇后沉沉吁氣,淡聲,“你先別哭。今日天晚了,等明日本宮去回皇上。” “依臣妾看,皇上怕是被那賤婢蠱惑住了,否則那賤婢如何敢這般放肆!”倪玉鸞抬起頭,“既是如此,只怕便是娘娘去了,皇上也會一力袒護。臣妾斗膽,求娘娘……哪怕是為著皇上清譽也要決斷一二,總不能看著那賤婢囂張,將宮中攪得烏煙瘴氣!” 皇后眉心微跳。 她不喜歡倪氏自己也是宮女出身卻這樣一口一個“賤婢”地稱呼顧氏,但她不得不承認,倪氏這話說得有點水準。明明是在逼她出手,卻口口聲聲為了皇上、為了后宮,讓她即便不肯也不能說她不對。 “好了?!被屎箝_口,正想將倪氏勸走,帳簾一挑,又有人進了中帳來。 “皇后娘娘?!睆埧」磉M了帳來,皇后神色微凝:“這么晚了,皇上有吩咐?” “哦,吩咐也說不上。”張俊手里執(zhí)著拂塵,臉上的笑要多和善有多和善,“是皇上顧及娘娘身孕,怕娘娘這一路顛簸過來累著。差下奴來囑咐娘娘別偷懶,無論如何也要傳太醫(yī)來請個平安脈再睡下?!?/br> 皇后不禁有了笑容,頷首:“多謝皇上記掛,本宮已請?zhí)t(yī)來過了,都好?!?/br> 張俊又說:“還有吳美人那邊,也煩請娘娘……” “也讓太醫(yī)去了。”皇后道,“吳美人也都安好?!?/br> “那就好,那就好?!睆埧熘B連點頭,目光一轉(zhuǎn),好似這才注意到倪玉鸞,“喲,才人也在這兒,那真是巧了。” 倪氏一怔,皇后也一怔:“怎么說?” 張俊笑嘆搖頭:“方才在外頭出了點事,倪才人尋釁將御前的一個宮女打了。娘娘您說,哪有嬪妃往御前伸手的道理?皇上的意思是事情不大,但這毛病不能慣著,讓宮正司的嬤嬤來賞二十戒尺。隨倪才人出去的幾個宮人不能規(guī)勸才人,概罰一年俸祿?!?/br> “下奴原想著從娘娘這兒告了退再去倪才人處傳話。既然人就在這兒,下奴便不再去了,勞娘娘約束?!?/br> 張俊說罷,氣定神閑地一揖:“下奴告退。” “公公慢走?!被屎笊袂槔涿C地點了下頭。 倪玉鸞怔然滯住,待得張俊退出去,一個年過半百的嬤嬤進了帳來,她才猛地回神,急急地膝行向皇后,驚懼滿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不行!那賤婢妖言惑主!” 第18章 柿餅 眼見倪玉鸞要撲到皇后跟前,兩旁的宦官連忙上前將她按住。 皇后有著身孕,豈能容她這樣沖撞? 倪玉鸞掙了一掙:“皇后娘娘……臣妾冤枉!是那顧鸞先動的手!” 掙扎之間,又是淚如雨下。 皇后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挪開了。 這事若皇上不開口,還有的辯?;噬祥_了口,還有什么好說? 皇上說是倪才人的錯,便是倪才人的錯。 皇后于是站起身,朝那神情恭肅的嬤嬤頷了頷首:“本宮有著身孕,如今實在累了,有勞嬤嬤按圣旨辦吧?!?/br> 說完,她就搭著宮女的手,不緊不慢地往后帳走去。 “皇后娘娘!”倪玉鸞還在喊,不規(guī)矩的樣子令那嬤嬤皺了眉。她遞了個眼色,就又有一宦官上了前,一把捂住倪玉鸞的嘴,向外押去。 “嗚嗚嗚……”倪玉鸞一味地掙扎,被脫出皇后的帳子都尚未安生。又走出一段,那嬤嬤終是被身后的聲音攪得煩了,頓住腳,轉(zhuǎn)過身來。 捂著倪玉鸞嘴巴的宦官會意地將她松開,倪玉鸞即刻爭辯起來:“嬤嬤!嬤嬤您饒我一次,實是那顧鸞……” “才人!”嬤嬤沉聲一喝,令倪玉鸞止了聲。 她鎖眉睇著倪玉鸞:“奴婢不想過問才人究竟犯了什么錯,但事已至此,才人還是少說些話為好,免得禍從口出。您口中那位顧鸞,若奴婢沒記錯該是御前的人。您已觸怒圣顏,如口中再對御前宮人這樣橫加指責(zé),怕就不是讓奴婢來對您略施懲戒的事了?!?/br> 嬤嬤語中一頓:“戒尺什么樣想必您心里有數(shù)——紅木所制,不過一尺長、一寸寬、半寸厚。倘是正經(jīng)賞一頓板子……正經(jīng)杖責(zé)用的板子什么樣,您心里也該是有些分寸的?!?/br> 這嬤嬤一番話說得慢條斯理,卻頗有成效地將倪玉鸞嚇住了。 ——正經(jīng)杖責(zé)用的板子什么樣她自然知曉。從前做雜役時,院子里三天兩頭拿那東西打人。若是下了狠手去打,七八板子下去就能打得人七竅流血;縱是拿捏著分寸悠著勁去打,打到二十板子也總要折進去半條命。 倪玉鸞于是被嚇得小臉煞白,不敢再妄言一個字。那嬤嬤原也無心再多費什么口舌,見她不再吭聲,便又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她的住處走去。 倪玉鸞嚇得渾身都有些僵,被身后的宦官一推才不得不提步繼續(xù)前行。 不多時,入了帳。那嬤嬤腳下半步不停地直接進了內(nèi)帳,視線左右一掃:“都退下?!?/br> 帳中候命的幾個宮女宦官瞧出她是宮正司來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地往外退。待得他們皆盡離開,嬤嬤的手往袖中一摸,便摸出一方戒尺。 嬤嬤睇了眼押她過來的那幾名宦官:“你們扶著才人一些。免得有個摔了碰了的,咱們都不好交差?!?/br> 說罷便繞至倪玉鸞身側(cè),聲音穩(wěn)而冷淡:“才人娘子,得罪了?!?/br> . 主帳里,顧鸞默不作聲地坐在側(cè)旁的椅子上,楚稷屏退宮人,坐在御案前托著腮看她。 她不說話,只偶有一聲殘存的抽噎,因臉上沒什么情緒,看起來既委屈又堅強。 他近來看著她就總會入迷,不知不覺已看了半晌。直至帳簾被人一挑,楚稷余光脧見張俊探頭進來,不禁眉心一跳,即刻站起身,向帳簾處走去。 張俊原就在猶豫要不要進來,見狀忙躬身,壓音:“皇上要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