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道：“端貴人身子弱性情也弱，若是知道了，該哭死過去，你們也不要胡說，等上頭主子發(fā)話再做安排?！?/br>
    慈寧宮佛堂里，玉兒日日為玄燁祈禱，其實心里很明白，求神拜佛不過是心里有個安慰。

    玄燁若是帝王命，一場時疫要不了他的性命，若不是，神仙菩薩也愛莫能助。

    今日總算得到消息，玄燁病情好轉(zhuǎn)，可緊跟著，又損了一個小孫女。

    玉兒倒是很冷靜，對蘇麻喇道：“民間要養(yǎng)大一個孩子，也不容易，都是命數(shù)?？刹煌腻鷭?，生下的孩子都保不住，可見是玄燁身上積弱，沒能給孩子健康的身體。如今就看之后的孩子能不能保住，若實在沒有子嗣運，我會勸說他放開些，將來大不了選個侄兒來繼承皇位，要緊的是大清江山能否千載傳承，他自己的血，又能傳幾代呢，不要太執(zhí)著?！?/br>
    蘇麻喇道：“這話，您好歹過個十幾年再說，皇上才多大，現(xiàn)在可千萬提不得?！?/br>
    玉兒嘆：“我是如今每天都怕自己哪天突然死了，好些話來不及交代孩子們，可是說了，又徒惹悲傷。”

    那一日，精疲力竭的舒舒，在玄燁身邊一直睡到大半夜才醒過來，醒來時玄燁已經(jīng)靠在床頭坐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餓不餓？”玄燁說，“朕餓了?！?/br>
    “真的餓了？”舒舒一骨碌爬起來，太醫(yī)說，知道餓了，就一定沒事兒了。

    玄燁點頭：“你摸摸肚子，都癟下去了?！?/br>
    舒舒熱淚盈眶，胡亂揉了把臉，笨拙地爬出去，喚人傳膳時。

    兩碗粥，舒舒自己喝幾口，給玄燁喂一口，玄燁慵懶地說：“你自己大口吃，給朕一小勺一小勺，怎么供得上？”

    舒舒命人換大湯匙來，大口喂給玄燁，可是看著玄燁吃得香，她突然止不住淚水，捧起自己的碗喝粥，把眼淚也喝進(jìn)肚子里。

    玄燁說：“朕沒事了，別哭?！?/br>
    曾經(jīng)，舒舒也這樣喂兒子，可是承祜沒留住，這一年多來，她努力讓自己振作，努力忘記痛苦，可剛好一年的光景，玄燁又倒下了。

    “朕昏睡的時候，你想什么？”玄燁問。

    舒舒搖了搖頭，咽下口中的食物，再來喂丈夫。

    玄燁吃下后，繼續(xù)慢吞吞地說：“記不記得，朕曾經(jīng)交代過你的事？”

    舒舒當(dāng)然記得，那時候他要去鰲拜家里探望鰲拜，怕自己有去無回，他說若是死在外頭，要自己去阿哥所抱著大阿哥走上太和殿，絕不能讓皇權(quán)旁落。

    “記得嗎？”玄燁問。

    “記得……”舒舒抽噎著，“你是個壞人，為什么要我記著?！?/br>
    第885章 該來的，還是來了

    玄燁吃了東西，恢復(fù)幾分氣色，笑道：“哭什么，朕好好的，這人食五谷，哪有不生病的?！?/br>
    舒舒用袖口抹去眼淚，玄燁伸手就來擋：“你輕點兒擦，你不心疼，朕還心疼?！?/br>
    “快些好起來，所有人都在為你擔(dān)心?！笔媸嫫届o了，道，“往后也要悠著些，不能逞強?！?/br>
    玄燁都答應(yīng)，溫和地拂去舒舒的淚水：“不哭，這是你我的命，不僅僅是因為帝王皇后，但凡是個人來到人世，最終都要分離，既然還活著，就好生活著?！?/br>
    舒舒端起粥碗，淚容中露出笑意：“先吃飯，吃飽了，我們再探討人生和將來?！?/br>
    可他們哪來的閑工夫暢談人生，之后舒舒拿來一些值房大學(xué)士挑出的重要奏折，一一念給玄燁聽，將皇帝的指示記下，待明日一早傳到朝房去。

    “朕不逞強，這次要把身體養(yǎng)好再上朝?！毙顚κ媸娴溃澳阋彩?，回去好好歇著，莫說天命，沒有長壽的命，還做什么皇帝。”

    舒舒心情好了些，賴在身邊道：“就今晚，明兒我就回自己屋子去。”

    然而三日后，玄燁能下地穩(wěn)穩(wěn)地走，不再頭暈?zāi)垦?，可這一天，卻是小女兒出殯的日子。

    舒舒趕來乾清宮時，玄燁獨自坐在暖炕邊，見了她后沉默許久，才問：“孩子走了？”

    “昭妃安排了一切，照著原先的規(guī)矩送走了?！笔媸娴?，“我也是隔天才知道，皇祖母則叮囑，遲兩日再告訴你?！?/br>
    “還記得榮貴人頭一次懷孕時，朕覺得莫名其妙。”玄燁道，“根本沒想過要當(dāng)父親，漸漸的孩子越來越多，我們有了承祜，朕開始感受到了責(zé)任，可是他們一個個都……”

    “皇上認(rèn)為，這是上天的懲罰？”舒舒問。

    玄燁長長嘆息，搖頭：“不要擔(dān)心，朕若絲毫不悲傷，那才更可怕，過幾日，朕能緩過來?！?/br>
    舒舒知道，玄燁不會說那樣的話，甚至不會想，不然，她該怎么辦？只怕宮里的人都認(rèn)為，二阿哥會夭折，是對皇后的懲罰。

    此時，有密信送入乾清宮，玄燁看信后，精神大振，吩咐大李子：“把明珠找來。”

    舒舒知道有軍國大事要商議，便主動退下回避，而估算著日子，該是玄燁撤藩的第一步，即將踏出去。

    “桑格，即日起，多派人手管束后宮言行?！笔媸娴?，“不必與昭妃沖突，你派人暗中看著就好。接下來的日子，要打起精神來面對，安貴人那樣愛惹是生非的，不能再由著她，我不許宮里有任何雞飛狗跳的事?！?/br>
    桑格神情嚴(yán)肅：“奴婢明白，奴婢不會和昭妃娘娘的手下起沖突，宮里照著原先的樣子就好，但奴婢會派人看緊每一個人?！?/br>
    主仆倆往離了乾清宮，要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后復(fù)命，從西側(cè)門出來，就聽見遠(yuǎn)處傳來笑聲。

    舒舒向?qū)m道北邊看去，只見兩個小宮女抬著一大筐木炭和柴火，走幾步歇幾步，再要發(fā)力抬起來，抬不動都摔個屁股蹲，把她們自己逗樂了。

    桑格呵斥邊上的宮女：“趕緊去管教她們，今天小公主出殯的日子，她們笑什么?！?/br>
    舒舒道：“罷了，不是挺好的，看見她們笑，我心里也敞亮了，活著的人，本就不該被逝去的人所累。你們?nèi)蛶兔Σ攀钦?jīng)，兩個小丫頭怎么抬得動，趕緊去吧?！?/br>
    桑格道：“娘娘，您才說要管束后宮?！?/br>
    舒舒笑道：“是管束人心險惡，不是這樣天真開朗的笑，就是她們這一笑，我的心情突然就好了。”

    說罷，帶著桑格往慈寧宮走，而這一邊，見有人來幫忙，兩個小宮女才發(fā)現(xiàn)皇后一行在身后往南走，嚇得跪在冰冷的地上磕頭。

    幾個太監(jiān)倒是很和氣：“姑娘，趕緊走吧，你們住哪兒的？”

    “奴婢們是鐘粹宮兆佳答應(yīng)的宮女。”說話的正是兆佳氏身邊的宮女嵐琪，“公公，一會兒到了鐘粹宮后頭，您幾位就離了吧，我們自己能抬回去。”

    而邊上的名叫盼夏的宮女立刻推她，輕聲道：“你傻呀，人家?guī)兔€不要？反正是皇后娘娘的旨意，我們倆搬也搬不動?！?/br>
    嵐琪沖幾位公公笑笑，悄聲說：“正因為是皇后娘娘的人，回頭王嬤嬤以為我們告狀，到時候等不到皇后娘娘來救我們，她先打我們可怎么辦？”

    盼夏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那個老婆子惡毒的很?！?/br>
    轉(zhuǎn)眼，已是三月，京中風(fēng)寒時疫解除，玄燁也恢復(fù)了健康，而三月頭上第一件事，就是平南王尚可喜上奏皇帝，疏請歸老遼東，留其子尚之信繼續(xù)鎮(zhèn)守廣東。

    玉兒對舒舒說：“該來的，還是來了?！?/br>
    那之后的日子，各部大臣頻繁出入乾清宮，前前后后商議的皆是如何處置此事，足足十天，朝廷才給出了決定。

    經(jīng)戶部、兵部，以及議政王貝勒大臣商議，認(rèn)為尚之信若擁兵留鎮(zhèn)廣東，恐將來跋扈難制，皇帝下詔，令盡撤全藩。

    尚可喜忠于大清，接旨后立刻上奏皇帝，將舉族遷回遼東，麾下兵權(quán)等待朝廷派人接管。

    第886章 前人栽樹

    皇帝跨出了撤藩的第一步，以平南王尚可喜為引，觀平西王吳三桂，靖南耿精忠之變。

    從那一天起，不斷地有大臣上奏，勸諫提醒皇帝，不可再動另外二藩。

    但玄燁心意已決，也料定吳三桂、耿精忠絕非善類，朝廷不撤藩，他們也終有一日要反，暗中安排兵馬嚴(yán)陣以待，做了最壞的打算。

    然京城與皇城，在尚可喜上奏要舉家遷徙后，平靜如往常，仿佛不過是諸多朝廷大事中的一件事得以解決，縱然有大臣為此忐忑不安，玄燁在朝廷上，再也不提起“撤藩”二字。

    五月時，榮貴人順利分娩，在宮里兩位公主相繼夭折后，產(chǎn)下健康的女嬰，如此太皇太后得以開懷，圣心大悅，厚重的賞賜源源不斷地送入榮貴人的宮苑，一時風(fēng)光無二。

    而入夏不久，后宮中，新入宮的五位里，常在那拉氏有了身孕，昭妃特意安排了侍奉待產(chǎn)的嬤嬤和宮女去照顧她，宮嬪們往來道賀，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但不知是皇帝疏忽，還是內(nèi)務(wù)府的人給穿小鞋，又或是其他什么緣故，鐘粹宮的答應(yīng)兆佳氏，至今沒被皇帝翻過牌子。而她閨名中帶個“布”字，漸漸被人喚作布答應(yīng)，用的是諧音“不答應(yīng)”。

    這眼瞅著入宮就要一年，兆佳氏的面容身體也長開好些，進(jìn)宮時的裙衫都變短變窄，連榮貴人都說，布答應(y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

    鐘粹宮的王嬤嬤，成天抱怨天抱怨地，對布答應(yīng)言語刻薄，自己手下的小宮女太監(jiān)日夜巴結(jié)她，她就把鐘粹宮里的粗活重活都交給布答應(yīng)的兩個宮女來做。

    偏偏布答應(yīng)性情安寧，生來柔弱，對王嬤嬤從懼怕到習(xí)慣，如今已完全不在意這些事，每日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偶爾出門請安謝恩，十分知足。

    王嬤嬤也不敢真正虧待了布答應(yīng)，心里總盼著這個主子能得皇帝寵幸，讓她面上有光，于是多是拿底下兩個丫頭出氣，可那兩個小宮女也機(jī)靈聰明的很，絕不會輕易惹怒她自討苦吃。

    因此鐘粹宮里太太平平，外人也瞧不出什么不妥當(dāng)，日子就這么過下來了。

    七月，玄燁等待許久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平西王吳三桂和靖南王耿精忠聯(lián)合上奏，要追隨尚可喜一同，疏請朝廷撤兵。

    這一晚，玄燁宿在乾清宮，整個兒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動不動就跑到桌邊，將吳三桂和耿精忠的折子看一遍，說靠著歇會兒，一轉(zhuǎn)身又爬起來。

    桑格每回進(jìn)來，皇帝都在不同的地方轉(zhuǎn)悠，她在皇后面前放下茶，輕聲道：“娘娘，皇上沒事吧？”

    “沒事兒，屁股上有釘子唄?！笔媸孢@邊說，叫玄燁聽去，沒好氣地轉(zhuǎn)身瞪著她，“放肆?！?/br>
    桑格趕緊退下，舒舒則招呼皇帝：“別轉(zhuǎn)圈了，快來喝茶。”

    玄燁興奮地跑來，坐下說：“朕命你阿瑪、叔父他們都回朝堂了，時間剛剛好，明日上朝，必然一番唇槍舌劍?！?/br>
    “按說順著皇上的心意，索額圖他們該贊同撤藩才是?！笔媸嬗崎e地擦拭著西洋棋，說道，“可為什么非要擰著皇上來，不怕將來皇上找他們算賬?！?/br>
    “索額圖那么精明，怎么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忠臣？”玄燁吃著茶，說，“大事之前，必須有人保持冷靜，保持冷靜的人，便也是朕的后路。真到了撤藩那一步，若是打起來，他們難道跑去給吳三桂當(dāng)馬前卒，不還是要為朕帶兵南下?！?/br>
    舒舒道：“可惜明珠也好，索額圖也好，都生于安逸，不曾帶兵打仗。皇上真要和吳三桂打起來，能用的還是老將?！?/br>
    玄燁卻道：“老將們也曾是什么也不懂的青壯，只要有兵有武器有戰(zhàn)馬，朕不怕打仗?！?/br>
    舒舒眼眉彎彎地看著皇帝：“隔著炕桌，都能感受到皇上滿身熱血，皇祖母說了，眼下誰也攔不住您?！?/br>
    玄燁喝了茶，舒坦地靠在墊子上：“若時機(jī)允許，朕還想著能御駕親征?！?/br>
    舒舒的心一顫，冷靜了幾分后，才道：“昔日鄭成功舉兵北上，險些攻到北京城下，先帝要帶皇祖母與后妃退回盛京，遭皇祖母嚴(yán)詞拒絕。”

    玄燁的眸光黯淡了些許：“朕知道這件事?！?/br>
    舒舒說：“后來先帝就賭氣要去御駕親征，又遭皇祖母反對?！?/br>
    玄燁看著舒舒：“你想說什么？”

    舒舒道：“臣妾以為，成也好，敗也好，皇上切不可意氣用事，一切都在您的計劃之中，如此方可安民心，安朝臣之心。”

    玄燁看著舒舒，沒說話。

    舒舒放下手里的東西，下了炕躬身道：“皇上，您興奮歸興奮，可要看清眼前的現(xiàn)實，接下來幾個月，很可能帶給您的不是喜悅而是打擊。我大清得以順利入關(guān)，是因為前明內(nèi)外受敵，被李自成先搗了朱家老窩?！?/br>
    玄燁默然不語，神情凝重地看著舒舒。

    見皇帝不阻攔，舒舒繼續(xù)道：“臣妾此刻說這番話，仿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可當(dāng)初太祖太宗與明朝打了多少年，都沒打下來？我們大清得以入關(guān)，不過是占了個好時機(jī)，皇帝姓愛新覺羅，但江山還是漢人的。請皇上恕罪，接下來的日子，皇上該做的，是吃敗仗的準(zhǔn)備，而絕非一帆風(fēng)順的撤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