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穎緩緩搖頭。

    “這是怎么了？”嚴吉帆問。

    浦穎看他，嘆了口氣：“昨夜，傅元青夜扣宮門，內(nèi)庭策馬的事兒就傳了出來。我也是知道的。然后又有消息說，陛下因此震怒，他東廠之權(quán)被奪?！?/br>
    “沒錯。”嚴吉帆道，“擱在以往，沒人敢在朝會上對他發(fā)難。如今他大勢已去，又做了大逆不道的事，自然……”

    “我問過德寶公公。傅元青昨夜回宮是因為陛下抱恙，心急之下只能夜扣宮門。而少帝登基后便賜予了他內(nèi)庭策馬的榮寵。這兩件事都算不得他越界。”浦穎說，“又說陛下因此奪他東廠之權(quán)。可……方?jīng)懿皇歉嫡朴∩磉呑钣H信之人嗎？你覺得這算是真奪權(quán)？”

    “仿佛有些道理?！?/br>
    “我在想啊……”浦穎道，“光是今日之事，我等所見已與真相相差甚遠。那過往種種呢？是否是我太武斷了……一葉障目，先入為主？”

    嚴吉帆一怔，沉思起來。

    “是否因為宮奴素來卑賤媚上，便不是好人，是利欲熏心之徒？也許錯的，并非內(nèi)庭的宮人。也許是我們這些自詡為忠良臣子的人錯了呢？”

    浦穎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在灰暗中的皇極門。

    他說完這些話，也沒有答案。

    蕭瑟的廣場上就剩下他兩人。

    而皇極門那頭，再遠一些，傅元青的凳杌已經(jīng)抵達了司禮監(jiān)門口。

    太后身邊的慈寧宮管事尤寬已經(jīng)在司禮監(jiān)外等候，見他來了，作揖道：“老祖宗，太后說您下朝后，讓您過去問話。”

    第21章 鶯

    傅元青隨尤寬抵達慈寧宮的時候，太后已用完早膳，正在奇緣崖上的經(jīng)房禮佛。

    尤寬上去了一趟，下來小聲道：“老祖宗，太后讓您稍侯。”

    傅元青便只能等待。

    晨光中，金箔妝鑲的經(jīng)房璀璨生輝，誦念經(jīng)文的聲音隨著木魚聲傳下來，讓人沐浴在一片祥和中，產(chǎn)生了一種我佛慈悲的幻覺。

    只有老祖宗沒有這種感覺。

    他的身子虛弱，各個關(guān)節(jié)早在浣衣局三九天洗衣服的時候凍壞了，站了一會兒之后，便覺得膝蓋刺骨的痛，連腰背都僵著沉下來。

    “干爹，要不回去坐會兒杌，歇會兒?！狈?jīng)芤呀?jīng)察覺出來他的不對勁，小聲道。

    “這才多少時辰?！备翟鄿睾兔蜃煨π?，“各殿太監(jiān)上夜一站就是半宿，也不見誰有我這般嬌氣。無礙的?！?/br>
    “可您身子骨兒……”

    傅元青瞥了眼經(jīng)房，搖頭：“我沒事，再等等，太后讓稍侯，那便稍后就會傳訓?？炝??！?/br>
    可這個稍后，又過去了許久。

    誦經(jīng)聲仿佛永遠不會停。

    璀璨的金光都散在了升起的日頭里，才瞧見太后身邊侍女惠蘭下來，她蹲了個福道：“老祖宗，太后請您上去?！?/br>
    “好，我知道了?！?/br>
    傅元青稍微動彈了下僵硬的身體，更多的針扎的痛從關(guān)節(jié)里傳出來，他臉色有些白，可還是裝作無恙的抬腳跟上了惠蘭。

    傅元青在經(jīng)房外叩首道：“太后，傅元青來了?！?/br>
    在經(jīng)房內(nèi)佛龕前跪坐著一個雍容華貴的女子，回頭瞥了他一眼，緩緩道：“哀家讓尤寬去司禮監(jiān)請你，也有一個多時辰了，傅掌印好大的架子?！?/br>
    傅元青俯身道：“臣寅時去御門參加朝會，遲了些來，請?zhí)笏∽?。?/br>
    “你畢竟是個內(nèi)臣，心里應裝著主子，朝會與大內(nèi)之事孰輕孰重，你應能明了。別顧此失彼，忘了自己分內(nèi)之事?！?/br>
    “臣不敢?！?/br>
    太后雙手合十又朝菩薩拜了拜，身側(cè)侍女將她攙扶起來，緩緩出了經(jīng)房，路過時，她在傅元青面前停了一下，又道：“起來吧?！?/br>
    “是?！?/br>
    太后閨名權(quán)鶯，也曾是名動京城的奇女子。

    才藝雙絕，便于男子亦不遜色。

    她父親乃是與於閭丘同樣位列三公的太保、世襲咸寧侯、大同總兵、平虜大將軍權(quán)鸞。也正因為她父親是這樣手掌兵權(quán)舉足輕重的人物，權(quán)鶯才不得不嫁入皇家，嫁給趙謹為后。

    從那以后，漸漸的，權(quán)家小姐就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中，取而代之的是依附于皇權(quán)的一個女子、一個符號，一個被稱呼為太后的符號。

    太后沒有孩子。

    又因為她家世滔天，趙煦并不能被交給她撫養(yǎng)。趙煦登基后，她便只能深居后宮，以禮佛度日。

    皇帝會按時來問安。

    每一年與娘家人見一次面。

    這便是她僅有的親情。

    傅元青看她的背影，有時候想……這宮廷像是一個籠子，什么樣風華絕代的女子，都只能做籠中的夜鶯，在這里泣血吟唱直至終老。

    “開年兒來的事兒，哀家已經(jīng)聽聞了?！碧笤谟▓@里散步，緩緩開口，“前朝不消停，后宮也沒辦法安寧。”

    “是臣之過。”

    “我倒覺得不是你的過錯?；实鄞罅恕匀浑y免前朝眾臣有些想法。十六寶璽要送還乾清宮擺放的事兒，就不用哀家再提了。原本前朝的事兒，后宮也不得插嘴?！碧笳f著停了下來，回頭看他，“哀家找你來，只有一樣，皇帝夏天弱冠，大婚的事，你可有想法？”

    太后的話，傅元青并不詫異。

    傅元青道：“陛下大婚人選，司禮監(jiān)與內(nèi)閣已是在議，各家貴族小姐，凡有適齡的，德才兼?zhèn)涞呐?，都在陸續(xù)呈報之中?！?/br>
    “權(quán)悠?！碧笳f了個名字。

    傅元青抬頭看她。

    “權(quán)家旁系弟兄之女。”太后道，“上次中秋入宮，哀家瞧過，很溫婉大方?？勺鰢??！?/br>
    “臣記住了，會納入名錄中?！?/br>
    太后道：“名錄，不過是做做樣子。最終還是要瞧這人戴不戴得鳳冠。脖子不夠硬的，怕是要折在萬歲山之下?！?/br>
    傅元青躬身道：“臣駑鈍，請?zhí)竺魇??！?/br>
    太后緩緩走到他的面前，打量垂首之人。

    過了一會兒道：“現(xiàn)以后宮鳳位，換前朝兵部支持，算不算一筆劃算的買賣？”

    傅元青不語。

    太后輕輕嘆氣：“我聽聞傅公公批紅之權(quán)給了劉玖。東廠大印送與方?jīng)堋氡睾苣荏w會舉步維艱幾個字的含義。再過幾個月，皇帝弱冠。交還寶璽后，傅公公何去何從？還是早些籌謀?！?/br>
    “謝太后教誨。”傅元青說，“容臣思量一二?！?/br>
    太后還要再說什么，就聽見惠蘭來報道：“皇帝來了?！?/br>
    還未等她反應，德寶引路，少帝便坐著步輦?cè)肓嘶▓@。

    少帝身著明黃色袞龍服，頭戴網(wǎng)紗抹額，顯得精神俊秀，在輦上笑到：“如此好天氣，母親散心，怎不叫上朕？”

    第22章 天子之職，莫大于禮

    “太后與傅元青聊什么？”少帝下了輦后問。

    末了，他瞥了一眼垂首的傅元青。

    “家長里短，后宮瑣事而已?！碧蠡氐溃盎实鄣故巧僖妬碛▓@。”

    “想念太后所以就來了?！鄙俚凵锨皵v扶她，“朕陪母親走走?！?/br>
    陽光普照，御花園里百花含苞，兩位這世間最尊貴的人互相攙扶而行，頗有一番母慈子孝的錯覺在其中。行了一會兒，太后道：“皇上年齡不小了，該廣納后宮，多瞧瞧各家各戶的女子。若有中心意的，哀家做主便接進來?！?/br>
    “兒子現(xiàn)在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面，現(xiàn)有司寢四人，足夠了?！?/br>
    “你年齡小，怎么可能沒有心思。”太后嘆氣，“祖宗江山都系于皇帝一人，倒讓你無暇享欲。只是開枝散葉也是皇帝的職責，司寢們是擔當不了如此榮寵的?；实圻€應早些選秀納妃?！?/br>
    少帝瞥了后面跟著的傅元青一眼：“原來母后剛才在和傅元青說這個?！?/br>
    “正是?！备翟喙?，“太后正在問詢臣?！?/br>
    “那有個什么結(jié)論嗎？”

    太后笑道：“這不是剛說起來，皇帝便來了?！?/br>
    少帝表情平靜，只點頭道:“前朝瑣事纏身，朕便回養(yǎng)心殿看奏疏去了。”

    “國事為重?！碧筚澰S，“皇帝注意身體?！?/br>
    “謝母后關(guān)愛了?！?/br>
    少帝微微行禮，轉(zhuǎn)身便走，走了兩步道：“傅元青，愣著干什么，跟朕回養(yǎng)心殿?！?/br>
    “是?！?/br>
    傅元青與太后行禮，轉(zhuǎn)身跟隨皇帝離開。

    皇帝的步輦走了一陣子，眼瞅著看不到太后等人了，少帝開口道：“方?jīng)?！?/br>
    方?jīng)苄∨艿捷傁拢淼溃骸芭驹??！?/br>
    “給你們老祖宗把凳杌抬過來?！鄙俚燮沉艘谎圩笫诌叺母翟嗟?，“他腿腳不好，走不得遠路?！?/br>
    “是?！狈?jīng)芤涣餆焹旱娜リ犖樽詈笞屓颂Я说疏簧蟻?，小聲說：“干爹，您坐吧，皇上cao心您腿腳?！?/br>
    傅元青膝蓋痛得刺骨，站得久了連手腕關(guān)節(jié)和肩膀都僵痛，走了這幾步路只覺得在刀窟中走一半的痛，如今有凳杌，便不推辭，謝恩后坐上去。

    又走了一陣子，看到了順德門，少帝揮手讓步輦走慢了兩分，與傅元青的凳杌平行，問：“權(quán)鶯什么意思？”

    傅元青抬頭，看著左手坐在步輦上的少帝，東側(cè)的光正從他身后勾勒出一個側(cè)影，高高在上的年輕人讓他有一種正在遠離的錯覺。

    “太后cao心皇后的人選。”

    “她想選誰？”

    “權(quán)悠?！?/br>
    傅元青兩個字說出來，少帝便笑了：“端的是好心思。她倒是敢想。為了后位她打算付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