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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少帝春心在線閱讀 - 少帝春心 第32節(jié)

少帝春心 第32節(jié)

    百里時道:“愿聞其詳?!?/br>
    “朕與阿父論道。朕說人命其實如草芥,很多時候,命不過是災荒時的一塊餅、病重時一碗湯藥,路遇餓殍時施舍的一碗粥……死時無人知曉,入泥濘,作浮萍?!鄙俚鄣?,“可傅元青說不是。他說人命不分貴賤。命貴命賤不過一念之間。父母愛子,以其命為無價之寶——災荒中最后一塊餅、病重時一碗湯、施舍的一碗粥,搖尾乞憐換來的是最在乎人的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刻……便是世間碾入塵埃之人,也有要守護的寶貴性命?!?/br>
    “故而,一條人命,至于旁人是草芥,至于己身則是無上珍寶。因此不可不說,人命萬般珍貴,只看待它之人是誰。天子愛民,如父母愛其子,以仁善之心待民,以君父之心待民,則可成國?!?/br>
    百里時一時聽愣了,道:“傅掌印有大胸襟?!?/br>
    “朕做不了君父?!鄙俚鄣?,“朕心里早有了無上珍寶,做不了天下仁君?!?/br>
    百里時微怔。

    少帝手中積了一窩淺水,那誤入的海棠花瓣在其中打著旋兒。

    他緩緩捏緊了拳頭。

    花瓣就被他牢牢攢在掌心。

    “你問朕,朽木之身活著有何種意義?!鄙俚塾值?,“傅元青入了掖庭,此生便屬帝王所有。他活著,于朕便是最大的意義?!?/br>
    *

    這場大雨來的蹊蹺,從順天府回來的消息,官廳漲了水,沖垮了門頭溝好些村落,死了好些人。

    又過了三四日,大雨終于是散了。

    春季的花還沒開完,便在大雨中紛紛落地。

    傅元青的身體是好了一些,便掙扎的起來,方?jīng)軇窳瞬宦?,只好為他著服?/br>
    院子里的水缸水滿將溢。

    傅元青看了一眼緊閉的偏房房門,問方?jīng)埽骸瓣惥拔礆w,是第幾日了。”

    方?jīng)艽怪^不敢看他:“大雨那日下了學,陛下就讓兒子把陳景接走了?!?/br>
    “安置在哪里?”傅元青又問。

    方?jīng)芄虻厍箴垼骸澳鷦e問了。您只要知道兒子所做都是為了您好便是。”

    傅元青嘆息:“罷了,你與我更衣?!?/br>
    “干爹去哪里?”

    “我去見陛下。”傅元青道。

    *

    東暖閣今日掛了竹簾,光從竹簾子里打下來,少帝便靠在榻上,手里把玩一個剛呈上來的玉如意。

    “侯興海貪墨一案,牽扯官員近三百余人。目前北鎮(zhèn)撫司已將六部六科官員梳理過往,若真有實干者,既往不咎已留用。若尸位素餐者便留在了詔獄,等待刑部審查完畢后,一并查處?!辟嚵⑷涸陔A下跪著呈報。

    少帝聽得不算認真,問:“吏部、刑部如何看?”

    吏部尚書浦穎回家奔喪,如今來殿前答話的是吏部左侍郎岑靜逸,他躬身道:“賴指揮使所提交之名單,皆證據(jù)確鑿,吏部已一一核實。只是侯興海一案結(jié)束,多了許多空缺,吏部正在商議從各地選拔優(yōu)秀之人入京填補?!?/br>
    少帝點頭,去看嚴吉帆。

    嚴吉帆躬身道:“刑部已從北鎮(zhèn)撫司接收了卷宗,后續(xù)各衙門但凡有與侯興海來往過密之人都將一一問詢。還得仰仗賴指揮使了?!?/br>
    賴立群道:“都是為主子辦事,應(yīng)該的?!?/br>
    正說著,就聽見曹半安進來報:“主子爺,傅元青在殿外求見了?!?/br>
    “正好此間事畢,讓他進來吧?!鄙俚鄣?。

    傅元青便隨后入內(nèi),與諸位外臣一一見禮。

    “若無其他事,二卿便退下吧?!鄙俚圳s人。

    岑靜逸道:“既然傅掌印在,臣便還有事奏?!?/br>
    “講?!?/br>
    岑靜逸握掌行禮,問傅元青:“侯興海一案后續(xù)便移交朝廷,不知道志業(yè)先生在詔獄內(nèi),請問傅掌印,未來如何安置?”

    傅元青看這個年輕人,他恭敬有禮,溫和得體,樣貌亦是一表人才,然而這句話一問出來,背后便錯綜復雜,牽扯良多。

    “岑愛卿?!鄙俚坶_口。

    “臣在?!?/br>
    “岑愛卿乃是吏部郎中,因何問詢詔獄之內(nèi)的罪員去留?”少帝問他。

    岑靜逸又行禮道:“臣年少游學時,曾有幸在東鄉(xiāng)聽過志業(yè)先生的講學,被先生才華傾倒,自認是志業(yè)先生的學生。今日公事畢,乃是以學生身份,向傅掌印問詢恩師命運?!?/br>
    “北鎮(zhèn)撫司辦事,自有法度。岑大人不便詢問。”賴立群回他。

    “我并未詢問賴指揮使,我只問傅掌印?!贬o逸臉上帶笑,卻咄咄逼人看向傅元青,“志業(yè)先生淡泊名利、與世無爭,被刑拘至順天府關(guān)押在詔獄中已有二十余日,至今未有什么罪名降下?!?/br>
    傅元青聽到這里,眉毛微動:“衡志業(yè)乃是侯興海前任文選司郎中,當年便有貪墨舞弊跡象,削官為民。如今侯興海案再起,二人中間牽絆不清,必留他問詢?!?/br>
    “問詢便問詢,為何打人?先生今年已六十有三,還要受此羞辱。在黑獄中如何挨得過去?京城里剛仙去了一位泰山,又打算再送走一位北斗嗎?”岑靜逸冷笑,“我不同某些人一般,不心疼自己的老師,到死也不曾問候關(guān)心。倒也是……身籍入宮,便沒了牽絆,老師又算得了什么?”

    他話音剛落,少帝將手里玩把的如意往龍案上一扔,陰沉道:“岑靜逸,你還知道這是在皇帝面前嗎?怎能說出如此陰陽怪氣之語?”

    岑靜逸一驚,跪地道:“臣萬死!求皇上乞憐!”

    “岑靜逸殿前失言,拖出午門仗二十。賴立群,由你監(jiān)刑?!鄙俚鄣馈?/br>
    “臣領(lǐng)命?!辟嚵⑷簡惧\衣衛(wèi)進來把當朝吏部郎中拖了出去,出去時岑靜逸還在哭嚎,沒有一絲一毫的儒林風范。

    待岑靜逸被拖了出去,嚴吉帆這才解釋道:“岑大人心急,一時說錯了話,罰便罰了,您且息怒?!?/br>
    少帝瞥他一眼:“嚴卿素來愛這般穩(wěn)妥。人都拖走了才來求情。老好人是要做給誰看?”

    嚴吉帆被少帝訓斥也不生氣,笑了笑道:“今春因恩選滯留京城的學子們,多有東鄉(xiāng)書院的,聽說北鎮(zhèn)撫司問話時打了衡志業(yè),學生們有些不滿。我去州峰書院講學,便有學子質(zhì)問衡先生在詔獄中的情況?!?/br>
    “這個衡志業(yè),在儒林中,似有些聲望?!?/br>
    嚴吉帆笑道:“衡公主張廉正奉公,振興吏治,開放言路,革除朝野積弊……東鄉(xiāng)黨人倒有些見地。”

    他話鋒一轉(zhuǎn),去看傅元青:“只是學生們近些日子因為恩選本就對朝廷不滿,衡公在獄中受刑便更讓他們心生了怒意。臣幾次前往講學,也都是為了平息學生的躁動??蓭兹涨埃址蜃酉扇?,學生們積怨已久,這火星子便一下子點著了……如今在浦府門前悼念的學生不計其數(shù),有自披麻戴孝的,有送白菊于府前的。連路都被占滿了……學生們說……”

    他停頓了下來。

    “學生們說什么?”少帝問。

    “臣當著傅掌印的面,不敢御前失言?!眹兰卉洸挥驳卮塘烁翟嘁幌?。

    少帝道:“說吧,恕卿無罪?!?/br>
    “學生們說,浦夫子仙去時,天有青云,遮天蔽日,普天同哭。”

    傅元青微微抬眼,看向嚴吉帆。

    和藹可親的嚴大人正微笑的看過來。

    *

    “天有青云,遮天蔽日。不就是指你傅元青嗎?”少帝冷笑一聲,“嚴吉帆這個老滑頭,說話亦滴水不漏,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陛下也覺得青云遮天蔽日嗎?”傅元青問。

    少帝一怔:“朕未有此意。阿父多慮了?!?/br>
    傅元青撩袍子跪地道:“陛下,臣今日所求之事有二。一是求陛下允臣出宮為夫子奔喪,二是求陛下放過陳景,讓他回來?!?/br>
    少帝沉默了好一會兒,啞著嗓子道:“你恩師新喪,阿父還想著自己的姘頭?!?/br>
    少帝的話實在難聽,可傅元青卻似未曾聽到,只叩首道:“求陛下寬宏?!?/br>
    “你知道朕為何帶走陳景嗎?”少帝問他。

    傅元青答:“臣不知?!?/br>
    “朕與阿父相處十幾年,阿父是什么樣的人朕最清楚不過。就算是禁足令下,就算是移交東廠之權(quán)。阿父對朝中局勢依舊了如指掌……”少帝笑了,緩緩從龍椅上站起來,負手走到傅元青身前,低頭看著跪地之人,“阿父心中決議之事,也從不更改?!?/br>
    傅元青應(yīng):“是。陛下所言無誤?!?/br>
    “傅元青,朕問你。你來求朕允你出宮,朕若不允呢?”

    傅元青垂首道:“臣便再想其他辦法。”

    “嚴吉帆剛才所言浦府門外情況并非夸大其詞,讓朕說還遠遠不止。如今只是國子監(jiān)與幾個書院的學生來悼念。再過得幾日,發(fā)喪前,順天府的學生,甚至天津衛(wèi)的學生都會來悼念。你傅元青若去了,去的了,回得來嗎?”

    “……自古有聞喪奔歸之禮。”傅元青道。

    “反正你就是要去?!鄙俚鄣溃澳请抟裁靼椎馗嬖V你,之所以拘陳景,就是不讓你去!你敢走出宮門一步,朕就讓人砍了陳景的頭!”

    傅元青終于抬頭看少帝:“陛下何至于此?陛下之前已答應(yīng)臣不為難陳景。”

    少帝瞪他:“如今風口浪尖上,你何必如此執(zhí)著?”

    “前些日子,浦夫子為臣捎來書信,病體沉疴之時,還在憂心臣在宮中生活。夫子以仁愛之道教習臣,以愛子之心愛惜臣,如此多年都未變過。十三年來,傅元青自慚形穢、羞于再見恩師,讓恩師空等擔憂,未盡弟子孝道?!备翟喑聊艘粫海従忛_口,“臣蹉跎歲月,勘不破人情世故,乃是昏庸淺陋之人,如今夫子仙去,夫子素來重禮,臣想為夫子守喪禮,為夫子執(zhí)苴杖?!咀?】”

    “你想為夫子守喪禮??赡切┤耍⒉幌『蹦氵@番心血?!?/br>
    “那又如何?”傅元青道,“此心光明,亦復何言?!?/br>
    少帝語塞。

    他以頭搶地,求道:“求陛下寬容陳景。求陛下看在臣多年來也算忠心侍奉的份兒上……允臣出宮!”

    過了很久,天似乎都要暗沉了下來,少帝開口:“待夫子起喪之日,你可替朕前往吊唁?!?/br>
    傅元青知道這已經(jīng)是天子最大的讓步了,他叩首:“謝主隆恩!”

    然后他問:“那陳景……”

    少帝的語氣有些奇怪:“你喜歡陳景?”

    “陳景為人敦厚溫和,是良善之輩?!备翟鄾]有直接回答。

    又過了很久,少帝道:“阿父身體未曾痊愈,便回去歇息吧。”

    傅元青不再追問,叩首退出,離開大殿時,他隱約聽見了少帝的一聲嘆息。

    “阿父喜歡陳景?!鄙俚勐淠?,“那我呢?”

    *

    傅元青的病,終歸是沒有全好,今日殿前奏對幾乎耗費了他全部精力,回到值房便合衣躺倒在床上混混睡了過去。

    夢極凌亂。

    時而夢見傅家未出事那會兒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