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穎端著碗一怔，放下來道：“你還執(zhí)著于這身份?！?/br>
    “也不是?！备翟嘤謳退沽艘煌?，“更怕醉酒誤事?！?/br>
    “所以你今日讓我來東廠，是有事找我？”浦穎問他。

    傅元青雙手掖袖，對浦穎道：“是今日劉玖送奏疏過來，我已瞧見了你申請丁憂三年為浦夫子戴孝的折子?！?/br>
    “為祖父母守孝，乃是禮儀中事。我自請丁憂，應是情理之中?！逼址f說，“今日也得了批紅回復，說不允丁憂。”

    傅元青點點頭：“臣下丁憂，陛下愛惜良才，按慣例，這樣的折子也應退回。一般要三請丁憂而準，乃是情理之中。這才符合了人倫、也符合了君臣之道。”

    “是啊……”浦穎感慨道，“只是這樣一來，我就要離開朝野了。父親已經(jīng)帶著家翁棺槨啟程回鄉(xiāng)，我待這邊事畢，陛下允許后，就也回去了。再見怕是得二十幾個月后了。怎么了？這中間有什么不符合規(guī)矩的地方嗎？”

    “不，大人進退得宜，孝心拳拳，天下人皆知。只是……”傅元青猶豫了一下，“靜閑若信我。我想請你第三次陳情丁憂時，不要遞折子到內(nèi)閣。而是直接遞奏本給陛下。”

    “越過內(nèi)閣和劉玖？”浦穎問。

    “這奏本入司禮監(jiān)直接呈報陛下，陛下必定慰留浦大人。如此，假挽留就成了真奪情。大人便不用丁憂三年?？缮铣餍⒆h事?！?/br>
    浦穎眉毛一挑：“蘭芝，你想做什么？”

    “文選司侯興海已去，文選司郎中位置空缺。眾人虎視眈眈，若無人主持吏部大局，則必又起亂。我想請大人留在朝野中，繼續(xù)做吏部尚書，穩(wěn)定局勢。這是其一?！?/br>
    “還有呢？”

    “京察三年一考，如今大人若回鄉(xiāng)丁憂，京察之責必定落在吏部郎中岑靜逸身上。他身為東鄉(xiāng)黨人，定偏袒東鄉(xiāng)黨羽，于朝局不利。這是其二?！?/br>
    “其三呢？”浦穎問。

    傅元青起身一躬，問：“浦大人，想入內(nèi)閣否？”

    第42章 運籌

    “浦大人，可愿入內(nèi)閣否？”傅元青問道。

    浦穎聽完這話，站起來，負手走了兩圈，皺眉道：“坦白說，天下做官的，沒人不想入閣，入了閣的，沒人不想做首輔。只是……蘭芝，何來此問？”

    “今日，於閣老草擬，衡閣老及師大人聯(lián)名朝中六十多名官員上疏，因太后年底大壽，請為太后上增徽號。”傅元青道。

    “還記得正月里，閣老問你何日還政。結(jié)果他倒好……”浦穎笑了一聲：“他這是跟陛下公然叫囂。閣老終于是沉不住氣，走到這一步了?！?/br>
    “於閣老年歲六十五，衡閣老六十二。按照大端例律，已到了致仕的時候。十三年以來，內(nèi)閣便只有三位閣臣，其中二位又出自於家。待陛下收回寶璽后，內(nèi)閣自然需要重肅。閣老有些迫切也是情理之中?！备翟嗟?，“而我請浦大人入閣之意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本不曾打算非要這個時節(jié)與大人講。只是……今日此事一出……可見朝內(nèi)情況比想象中更涇渭分明一些，便下了決心，請大人過來一敘。”

    “你早就想讓我入閣？”浦穎怔了怔，“蘭芝，我在朝廷上并未讓你一直坦途?！?/br>
    “這與你如何待我無關(guān)?！?/br>
    “此事事關(guān)重大，可曾與於大哥私下聊過？”浦穎問。

    “他……”傅元青猶豫了一下，“不瞞你，侯興海之事起后，小閣老來過聽濤居，給我?guī)Я藘蓧依畲猴L。他素來為人和善溫和，于我也有照拂。只是他本就是於家長子，又與閣老同在內(nèi)閣，多有苦衷……我不便讓他陷入兩難之地?！?/br>
    “所以忍心讓我陷入兩難？”浦穎無奈。

    傅元青溫和笑了：“內(nèi)閣為百官之首，需有剛正不阿、一身正氣之人掌之，才可天下太平。靜閑，朝野內(nèi)，再找不出第二個如你般合適之人了。我不忍讓你陷入兩難，但不得不讓你陷入紛爭。你不但要入閣，還要在於閣老與衡閣老致仕后，做陛下的首輔，為陛下治理天下。你若入閣，走的是司禮監(jiān)推舉的路子。必定會被劃入閹黨一脈。屆時，天下人嘲之，讀書人辱之，朝臣群起攻之……名聲狼藉，惶惶不可終日。你可要想好?！?/br>
    “你也太小看我浦穎了?！逼址f道，“這些苦你受了十三年能受，怎么，難道我就受不得。”

    “是，我小看你浦靜閑了?！备翟鄰纳迫缌鳌?/br>
    浦穎道：“我若入閣，自會秉公辦事，不會對你寬容放縱。”

    “我知道。”傅元青說。

    “無論是誰，但凡于社稷不符，我絕不會網(wǎng)開一面?！?/br>
    “是，我明白?！?/br>
    “陛下掌政后，你又如何？”

    傅元青平靜看向陳景，笑了笑，向往道：“屆時，先帝予我之重任卸下。我功成身退，與陳景攜手，可歸田園?！?/br>
    “慣會騙人。”浦穎沉默了一會兒說，“陛下掌政后，便要清算。你這些年做了這么多事得罪了這么多人，是士林的眼中釘，你身受腐刑，便已是你最大的罪孽。屆時，不論有沒有罪證，無論你是否是為天下cao勞。都沒有以后了。哪里還來得什么歸田園。”

    “我知道?！备翟嗾f，“一個宮人，掌政十三載。我若不被清算，誰肯為少帝cao勞？”

    “趙謹當年榻前托孤，就沒有想要給你留活路?！?/br>
    “這不怪先帝。”傅元青說，“他已盡其所能，保這江山不覆。我亦盡己所能，讓百姓可安居。未來……未來便托付給靜閑了。江山社稷，都在你的肩頭?！?/br>
    浦穎眼眶紅了，凝眉半晌，抱拳一躬到底。

    “我浦穎在此與你約定，我入閣，決意以身開道。若有坎坷，我必為天下先！”

    傅元青伸出手掌問：“可要擊掌為盟？”

    “幼稚……都什么時候的小孩把戲了。還擊掌為盟?！逼址f嘟囔了一句，然而還是伸出手，與傅元青連擊三掌，又緊緊握在一處。

    然后他們相視一看，便都笑了。

    *

    入閣之事定，浦穎便能安安心心的喝酒。

    他感慨道：“哎，多喝兩碗吧，過了今夜我便要被叫做閹黨從屬了。只是閹黨二字是在難聽。”

    傅元青忍不住笑嘆：“我是閹人，你自然便是閹黨。竟還挑三揀四，覺得難聽?！?/br>
    “要不再起個名字吧。好聽點兒的。什么鴛鴦黨、什么桃花黨，瀟灑浪漫，才不負風流倜儻。”

    “你可以起，只是不會有人叫?！备翟帱c醒他。

    浦穎想想也是，頗為遺憾的作罷。

    “我什么時候入閣？”他又問，“你最近不是被陛下厭棄嗎？我還能走司禮監(jiān)一脈入閣？”

    “你若越過內(nèi)閣遞奏本丁憂，便不是於閣老和衡閣老之人。陛下正待用人之際，看到你的丁憂奏本必會奪情，不止如此，讓你立刻入閣的圣旨也會一同降下。”

    浦穎皺眉：“小皇帝能想到這一層？”

    “陛下年紀雖小，可視野廣袤、心思敏銳?！备翟嗟溃澳闱f別小看他。”

    傅元青又為他滿上一碗，靜閑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來了，問：“文選司郎中位置空缺，岑靜逸等人推舉了一些，都不是很滿意。怕是得盡快找到合適的人選，才好報送內(nèi)閣。這事若不定，有些人總是活絡(luò)的?！?/br>
    傅元青笑了笑：“人選我已經(jīng)給你找好了。待你入內(nèi)閣后，春講筳宴時便可查驗?！?/br>
    “哦？”浦穎好奇，“誰能入得了傅掌印的眼?！?/br>
    “翰林編修，蘇余慶?！?/br>
    第43章 奉·劍

    “浦大人走了?！标惥盎貋碚f，“是方秉筆送了大人上轎?！?/br>
    回來的時候，他手里還帶了一個磁盅，打開來里面是一碗溫熱的rou粥：“老祖宗用些粥，我瞧您剛才沒怎么吃喝。便去問方秉筆討了一些熱食過來?！?/br>
    “好?！备翟嘧趲恐悬c了點頭。

    “我們回去嗎？”陳景問。

    傅元青看他，笑了笑，道：“你來?！?/br>
    陳景行至他的身邊，老祖宗握著陳景的手，輕輕用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陳景的皮膚guntang，暖和了老祖宗冰涼的側(cè)臉。

    陳景身上微微一顫，呼吸已經(jīng)急促了起來：“老祖宗?！?/br>
    “辛苦你了?！备翟嗟吐曊f，“左右無事，夜又深了。我們便……在此間安歇吧。以前我掌東廠時，圖方便也常在此處落腳?！?/br>
    “好。都聽老祖宗的?！?/br>
    他把rou粥分了些給陳景。

    兩人對著滿桌子的酒菜，分食一碗粥。

    傅元青又給陳景倒了酒，問他：“會喝酒嗎？”

    又拿起自己面前的半杯，傅元青說：“陳景可愿與我共飲？”

    陳景沒接話，一口飲完杯中酒，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傅元青便笑了，有些感慨道：“我以前愛飲酒，只是許久不曾飲了。怕耽誤正事，也是沒有對酌之人?！?/br>
    “浦大人不是對酌之人？”

    “……他與卿又不同。”傅元青低聲道。

    說完這話，傅元青捏著面前的薄瓷杯，緩緩飲盡半杯。酒一下肚，他臉頰便已升起紅云，眼神也變的亮了一些，盯著陳景看。

    真是應了他自己的那句話，許久不曾飲酒。

    他又為二人斟酒，倒陳景那杯時，手還算穩(wěn)，給自己倒時，酒已經(jīng)散落大半。陳景無奈握著他的手，為他添酒：“老祖宗酒量淺，飲酒又傷身。還是把粥用完吧?！?/br>
    “好?！备翟嚯m然這么答應著，又喝完了手中的酒。

    這次他眼睛更亮了。

    “老祖宗……”

    “陳景，我很高興?！备翟嗟溃澳悴挥脫?。我只是許久不曾飲，有些上頭而已……自傅家出事以來，靜閑與我是最疏遠的。我知道他恨我少了文心文骨、諂媚君上、卑躬屈膝的活著……我不怪他?？晌覜]想過，真有一日，他還會這般同我坐在一張桌子后，跟我說些平和的話?！?/br>
    他仰頭看天，笑了出來。

    “老師成全我。靜閑不再怪我。還有你在身側(cè)……此時此刻，我傅元青原來還能這樣的活，老天待我不薄……我何其有幸？”

    傅元青連飲幾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陳景連忙扶住他：“老祖宗您醉了。”

    “我沒醉?！备翟嘤行﹫?zhí)拗道，“我、我劍呢？”

    “劍？”

    “我的佩劍。”傅元青摸著腰間，茫然道，“吹梅劍，去了哪里？”

    劍名吹梅，是傅家二公子的心愛之物。自龍泉工匠精心所造，鋒芒逼人，吹毛利刃。劍鞘上，鑲嵌點點紅寶石，猶如飄落之梅。

    “陳景……”老祖宗醉了，有些悵然道，“我的吹梅劍不見了?！?/br>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