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44節(jié)
“養(yǎng)心殿外高聲喧嘩,誰給鄧譞這么大的膽子!”少帝道,“讓賴立群過來!把他們這群翰林院白吃俸祿的蠹蟲們?nèi)o朕拖出午門廷仗。” 傅元青跪地不動。 “你舍不得是不是?”少帝更氣了,“德寶,去叫賴立群!” 德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進來,哆嗦著問:“問、問主子旨意,杖、杖多少?” “打到朕消氣為止!” 帶了倒刺的廷仗,二十下就能打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 如今竟然沒有準(zhǔn)數(shù),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 “主子!翰林院學(xué)士都 第47章 曹半安 鄧譞等人被拖走后,傅元青過了一小會兒從西暖閣出來。 他在西暖閣的地板上跪得時間也長了些,一瘸一拐的,扶著殿門才邁過了門檻,德寶在外面接著他,眼眶紅了:“老祖宗,怎么樣???” 傅元青道:“鄧譞罰俸一年。其余諸人杖二十,罰俸三個月。盧學(xué)貞……盧學(xué)貞削官,罰充軍服役?!?/br> “這……這怎么使得?”德寶傻眼了,“這可都是翰林院的翰林們啊?!?/br> “快讓人去午門傳話,賴立群拖不了那么久。別讓他真打了鄧譞,就不可收拾了?!备翟嗟?。 “是!我親自去!”德寶連忙往午門而去。 傅元青在養(yǎng)心殿宮門站著,看著德寶背影遠去,只覺得一陣恍惚,剛才在殿上應(yīng)對,少帝的威壓迎面而來,從未如此的強勢,也從未如此的赤裸。 少帝自幼乖巧,沉穩(wěn)。 以至于這些年來,教養(yǎng)他、撫育他……幾乎都要忘了,他所教養(yǎng)撫育的并不是什么溫順幼獸,而是如狼虎般的猛禽。 也許是即將弱冠,少帝逐漸顯露了真容,不再克制,也不再偽裝,那些被他掩藏住的獠牙利齒終于都袒露了出來。急不可耐的要尋找獵物,以震朝綱。 太陽西斜,傅元青在養(yǎng)心殿外看向崇樓,直到心情平和,這才緩緩走向司禮監(jiān)值房。 * 曹半安在司禮監(jiān)值房外已經(jīng)迎上他,攙著他的手腕帶他上了羅漢榻,又為他凈手拭汗,最后頓下來脫下了他的皂靴。 “老祖宗受苦了?!辈馨氚矅@了口氣。 “你們總說我受苦。”傅元青回他,“我只是如你們一般,并沒有多苦?!?/br> “我們這些人生來就在宮里,皮糙rou厚?!辈馨氚残π?,“合該受苦的。老祖宗不一樣,您以前可是……” 他說到這里,就停了。 認真的安著傅元青的小腿xue位。 “你最近有去看過李才良公公嗎?”傅元青問他。 曹半安輕聲嗯了一下:“前幾日還送了些春餅過去給師父。朝天觀里生活雖然樸素,但是師父說不用伺候主子了,倒比在宮里自在。” 他卷起了傅元青的褲腿,仔細查看傅元青的膝蓋。 那里已經(jīng)有些淡淡的紅紫痕跡。 曹半安便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了一瓶藥酒,倒了些在自己手心,雙手搓到發(fā)熱,才輕輕覆蓋上去,傅元青忍不住一顫,待傅元青緩過氣來,他才慢慢打圈按壓。 “師父也托我跟您說,謝謝您照拂,他在朝天觀里閑來無事,抄了本張?zhí)鞄煹摹缎窋[在真武大殿里受香火。等著遲點兒送進宮來,為您避災(zāi)擋邪?!?/br> “李公公與我有恩?!备翟嗷厮?,“他是位心善明事理的老人,孝帝在世時,他便對孝帝多有勸誡。后來傅家落難,他也曾多次讓人去浣衣局里探視我?!?/br> “師父說起過,也多是遺憾愧疚?!辈馨氚驳?,“他說其實若再上心些,您在浣衣局不會吃這么多苦,落下一身病?!?/br> 清冷的那個早晨,先帝托孤時的景象浮現(xiàn)在傅元青的腦海里。 他猶如世間最微末的蚍蜉,在養(yǎng)心殿的階下站著。 身著重枷。 雙腳赤裸。 然后就瞧見李才良從臺階而下,李公公眼神里的憐憫和不忍,是他自落難后,第一次瞧見的善意。 其實在那一天之前,他已經(jīng)快要放棄了。 他入浣衣局一年多,受到過無數(shù)的白眼和唾棄。曾經(jīng)讀過的圣賢言論,在存活二字面前,都顯得滑稽和敷衍。一個人,連人都不是了,又怎么談得上廉恥仁義? 是李才良掖袖的行禮,是他那一聲“傅小公子”,讓他知道,自己尚且是人,應(yīng)存良知。 * 傅元青去看蹲在地上的青年人。 “半安,若當(dāng)時先帝不曾命我做司禮監(jiān)掌印,這個位置當(dāng)時便是你的。” “老祖宗千萬別這么講?!?/br> 曹半安換了左腿,這邊的膝蓋,要淤青的更厲害些。 他邊揉邊道:“我那時候也不過少監(jiān)。只因是李公公的徒弟,才有這種傳聞。后來圣旨下來了,聽說是您來管司禮監(jiān),我心里不知道多高興?!?/br> 他又揉了一會兒,傅元青的膝蓋終于又暖又紅,似乎恢復(fù)了些活力,他這才小心翼翼的放下褲腿,把傅元青的雙腿放在了榻上,又用一床小褥蓋著。 他在外面倒了水,洗了手,又從配房里端了壺?zé)崴M來,問:“老祖宗,今兒晚上就在值房進些粥再回去吧?我已經(jīng)讓下面人去準(zhǔn)備了。” “好?!备翟嗫戳丝刺焐?,同意了。 曹半安搬了張小幾放在傅元青側(cè)手,他跟著傅元青許多年了,熟知他的習(xí)慣,知道老祖宗閑不下來,去拿了些內(nèi)務(wù)呈文放在他的手邊。 傅元青,便翻看開春后三個月的內(nèi)務(wù)開支。 曹半安思路敏捷,內(nèi)務(wù)賬目各監(jiān)各司的都讓他理得整整齊齊。又寫了一手好字,旁邊做了些批注,都是一語中的,頗有見地?;食莾?nèi)一座紫禁城,六個女官衙門,二十四個內(nèi)監(jiān)衙門,宮人數(shù)萬,開支用度從去年開始都讓曹半安管著。游刃有余,幾乎不曾出過紕漏。 “半安,你辛苦了?!备翟嗾f。 他說這話的時候,曹半安正在煮茶,聽他此言安靜了一會兒,盯著爐子上那壺水熱了,才低聲道:“先帝封親王時,您與諸位大人們來親王府祝賀。我為您牽馬,老祖宗也是這么說的?!?/br> 壺中水汽蒸騰,發(fā)出嗡鳴的叫聲。 曹半安從旁拿了帕子裹著壺把,端起來為傅元青沖好了一杯養(yǎng)生茶。 “那會兒您還是笑閑,還是剛中了探花的傅二公子。我只是親王府的家閹,除了跟著師父伺候主子,討口飯吃,便什么也不求?!辈馨氚残π?,垂下眼,“可您跟我說,人皆可以為堯舜。” 他將那碗茶放在了傅元青手邊。 ——人皆可以為堯舜,好善亦可平天下。曹公公千萬不要妄自菲薄。 “小的記在心里的?!辈馨氚矝]說什么敷衍的話,“您說我辛苦了。小的卻比不上老祖宗您萬一。小的也就是會算賬,便多用用功,能為您擔(dān)待些,讓您不至于背后無靠,便最好不過。” 傅元青其實早就知道曹半安是可靠的人。 從他入司禮監(jiān)起,曹半安就一直安靜的在他身側(cè),無論毀譽。 多年以來,與其說是上下級,倒不若說是伙伴。 然而這許多年來,他也是第一次聽曹半安說起這些,不免心底有些震撼。 沉默了一會兒,傅元青道:“半安,待寶璽歸還陛下后,我便致仕。司禮監(jiān)還有內(nèi)廷……就拜托你了?!?/br> 曹半安一怔,跪地道:“老祖宗這話就別說了。曹半安沒有半分僭越心思。” “你誤會了,我真心的。”傅元青嘆了口氣,解釋道,“以你敏銳心思,早應(yīng)該知道我在雙修續(xù)命?!?/br> 曹半安叩頭,不回話,算是默認。 “……只是時間早晚問題?!备翟嗪f,“也只有托付給你,我才能放心?!?/br> 曹半安眼眶紅了:“老祖宗……” 傅元青安撫的笑了笑:“左右這會兒也是無事,煩勞你去趟監(jiān)里,若方?jīng)苓€在,便讓方?jīng)馨汛蠡挠窠?jīng)拿過來。我翻來看看。” * 曹半安得了令,去了司禮監(jiān)衙門。 進去一看,方?jīng)苓€在,聽他的話,愣了一下:“老祖宗要看大荒玉經(jīng)?” “是?!辈馨氚部此裆?,“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也、也什么問題。”方?jīng)艿?,“就是這經(jīng)啊,不在手邊兒,在聽濤居里擱著呢。之前也好好的啊,老祖宗干什么無端要看這個?!?/br> 曹半安掃視了一下監(jiān)里,問:“陳景人呢?” “回去了啊。下學(xué)我就安排人送回去了?!?/br> 曹半安不言語,在監(jiān)里坐下。 方?jīng)芸此涿睿骸安芨?,您不回值房伺候老祖宗,您坐這兒干什么呀。” “我等你回聽濤居取大荒玉經(jīng)。” “……”方?jīng)艿伤?,頗有些緊張。 “怎么,有意見?”曹半安問,“老祖宗讓你等陳景下學(xué)后送陳景回去。如今陳景走了,你還在司禮監(jiān)。打得什么鬼主意。” 方?jīng)苈犕?,感覺勁兒頓時就松了。背后出了一層冷汗。 他干笑兩聲坐下來,對曹半安說:“仁壽宮里貓貓狗狗都敢蹬鼻子上臉欺負到咱們司禮監(jiān)頭上了。干爹心腸軟不計較。我可咽不下這口氣。不得給他們上點兒眼藥。曹哥,幫幫忙?” 曹半安沉吟了一下:“說好,不得攀扯到司禮監(jiān)?!?/br> “您放心把,攀扯不到咱們?!狈?jīng)苄÷曊f著,“下面兒的孫子們都等著巴結(jié)呢,曹哥給個眼色,自然有人出面去做。” 他聲音越說越小,一堆折磨人的鬼點子就出來了。 曹半安細細聆聽,忍不住想笑。 * 等他從司禮監(jiān)出來的時候,天空已全安,新月升起,繁星點點。 曹半安在安靜中走了幾步,忽然天空明亮了起來,紅光從他身后照過來,地上的影子清晰可見。曹半安吃驚,回頭去看蒼穹。 在北斗七星間,不知道為何,一顆紅星乍現(xiàn)。 它極其璀璨,將周圍的星星的光芒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