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向掌柜才轉(zhuǎn)回頭看向宋佩瑜，垂著頭，語氣也滿是滄桑，“宋大人手下果然能人輩出，居然能將人易容的與我如此相像，可惜我早就沒有家人了?！?/br>
    宋佩瑜卻覺得事情不能說的那么絕對，他暗示銀寶將昏迷中的向爺放在仍舊跪在地上的向掌柜身邊，對向爺搖了搖頭，“若是您會這等易容的法子，盡管交給銀寶，我來給他交學(xué)費，保證您后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和自由?！?/br>
    “自由？”向掌柜被這兩個字逗笑了，不知是真是假的嘆息，“草民對宋大人的條件很心動，可惜卻沒本事?！?/br>
    話雖這么說，向爺安靜的躺在向掌柜身側(cè)時，向掌柜仍舊沒法做到無動于衷。

    他沉默半晌后，顫抖著伸出手，卻沒急著看向爺?shù)哪樕鲜欠裼袀窝b，而是放在了向爺?shù)谋亲酉路健?/br>
    宋佩瑜見到向爺?shù)膭幼骱?，下意識的看了眼身側(cè)正吃酒的重奕。

    竟然真的讓重奕說對了，向爺與向掌柜必然是血親。

    對于有足夠價值的人和事，宋佩瑜向來都不缺乏耐心。

    他沒讓人將向爺喚醒，而是讓人將向爺與向掌柜帶下去，軟禁在行宮。

    向掌柜出門之前，宋佩瑜對向掌柜道，“還有半個月我們就要啟程回咸陽，公公別忘了收拾行李，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伺候你的小廝?！?/br>
    向掌柜聞言回頭看了宋佩瑜一眼，眼中是向掌柜從未有過的滄桑事故，動了動嘴唇，最后卻什么都沒說。

    其實宋佩瑜沒對向爺能打動向掌柜抱有多大的希望。

    結(jié)合向掌柜曾經(jīng)講述的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和瑞祥公公的人生，已經(jīng)能大致推算出向掌柜的所有經(jīng)歷。

    他也許本是個衛(wèi)國世家的旁支，然后陰差陽錯的流落到燕國，還成了太監(jiān)，吃了許多苦頭才成為燕國先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又在燕國皇位更替中失去了所有。

    這種人生經(jīng)歷，在話本子里。

    就算不是最后的大反派，也得是個階段性反派。

    向掌柜流落到祁鎮(zhèn)后，能與陳通判周旋，開食香樓安享晚年，已經(jīng)是他性格通達的體現(xiàn)了。

    非要說向掌柜對原本的家人和親人還抱著極大的善意和向往，宋佩瑜覺得不太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呂紀(jì)和滿臉迷惑，“向掌柜本已經(jīng)是無根之人，無牽無掛所以無所畏懼。如今找到了他的親人，還在外貌上與他如此相像，就是找到了他的根。他除了為自己考慮，當(dāng)然還要為家人考慮?！?/br>
    宋佩瑜不太能理解呂紀(jì)和的觀念。

    雖然明白呂紀(jì)和口中的‘根’與身體是否殘缺無關(guān)，而是與世間的牽絆，但宋佩瑜還是覺得呂紀(jì)和口中的向掌柜，未免過于……舍己為人？

    宋佩瑜目光依次掃過屋內(nèi)的其他人，重奕正神游天外，柏楊望著呂紀(jì)和的目光中帶著認同，郝石、來福等人的目光中也都是贊同。

    事實證明，在這件事上，宋佩瑜看得確實沒有呂紀(jì)和透徹。

    將向掌柜與向爺軟禁在一起后，呂紀(jì)和每天都會將向掌柜和向爺分別帶到其他方。

    再讓人將向爺這些年的經(jīng)歷說給向掌柜聽，將向掌柜這些年的經(jīng)歷說給向爺聽。

    只過了五天，向掌柜就與向爺認親了，并一改之前死鴨子嘴硬的做派，主動對守衛(wèi)說要求見重奕。

    他要獻給重奕一個秘密。

    第62章

    重奕在行宮正殿花廳中,同時召見了向掌柜和向云。

    柏楊身份尷尬，不愿意參與到這件事中，便以出城狩獵為借口推脫了。

    幾日未見,向掌柜的變化非常大。

    仿佛是打開了身上某個隱藏的開關(guān)，一下子就從祁鎮(zhèn)食香樓的大掌柜,變成了燕國慶帝的大太監(jiān)。

    向云的變化也非常大，他原本是個非常豪爽的人,因為他不拘小節(jié)的性情,在奇貨城的管事中人緣還算不錯。

    沒了大胡子后的向云,卻一下子就變得沉默寡言了許多,始終低著頭，稍顯靦腆的站在向掌柜身后。

    宋佩瑜乍然間見到變化巨大的兩人,覺得……有點辣眼睛。

    娃娃臉壯漢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娃娃臉壯漢身，還滿臉的少女羞澀。

    這些天宋佩瑜也聽了不少向掌柜和向云的經(jīng)歷。

    向掌柜作為燕國瑞祥公公的時候,始終來歷成謎,不知道有多少燕國勢力花費了大量精力去探究瑞祥公公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

    最后這些人都無功而返,且被慶帝發(fā)現(xiàn)，吃了好一通掛落。

    久而久之,眾人也就不再關(guān)心瑞祥公公出現(xiàn)在燕國皇宮之前的經(jīng)歷了。

    然而順著向云的線去查瑞祥公公，卻馬上變得容易了起來。

    向云出身于衛(wèi)國的小世家,衛(wèi)國向氏本就底蘊不深，向云還是偏遠旁支,到了他那代,已經(jīng)與本家?guī)缀鯖]了聯(lián)系，再去本家，甚至要給本家的奴仆陪笑臉。

    說是世家子,其實與普通百姓差距不大。

    向云是獨子，今年二十有六，未到及冠的年紀(jì)就父母雙亡，變賣的所有家底開始走商，始終未曾娶妻生子。

    短短八年，向云就從邊緣化的向氏旁支變成了手握千金的衛(wèi)國向爺。

    雖然這與向云本身性格粗中有細，適合做游商有很大關(guān)系，但最根本的原因卻是趙國的人查到，向云其實是在給別人做事。

    他積累的大量財富，大部分都會流入他背后的人手中。

    那個人也是衛(wèi)國皇子。

    當(dāng)初會查向云，只是因為他在奇貨城出手大方，還沒發(fā)現(xiàn)向云與向掌柜的特殊關(guān)系，所以就沒有繼續(xù)查下去，以免打草驚蛇。

    所以宋佩瑜還不知道向云是為衛(wèi)國的哪位皇子辦事。

    向云的父親小時候曾隨著雙親和弟弟去外地的外祖家中，返家的路途中遭遇了土匪，最后只有向云的父親自己生還。

    向掌柜就是向云父親丟了的弟弟。

    向掌柜與向云是親叔侄。

    宋佩瑜覺得向掌柜與向云也是體面人，沒有必要將場面弄得跟審問犯人似的，專門讓人上了些堅果與糕點來，打算讓向掌柜邊吃邊說。

    就算暫時沒有格外能打動人的消息，向掌柜微妙的身份也可以作為攻擊現(xiàn)任燕國皇帝的利刃。

    或者心更狠一些，沒有證據(jù)就制造證據(jù)。

    趙國如今最被人詬病的地方，就是永和帝本是燕國舊臣，卻在燕國慶帝駕崩后不久，新帝尚且還沒徹底掌握的燕國的時候，毫無預(yù)兆的起兵叛出燕國，自立為趙。

    只要能‘證明’燕國現(xiàn)任皇帝的皇位來的不正，就可以說永和帝是過于忠心舊主，才會判出燕國。

    政客眼中只有國家大義，誰會追求光明磊落？

    然而等堅果與糕點端上來后，有心情吃喝的卻唯有重奕。

    向掌柜沒急著說出他的籌碼，而是神色認真的問重奕，趙國能給他和向云什么。

    沒等重奕將嘴里的點心咽下去，呂紀(jì)和已經(jīng)巧妙的將話頭接了過來，“所謂無功不受祿，這自然要看瑞祥公公的秘密有多精彩。”

    宋佩瑜露出溫和的笑意，默契的扮演紅臉，“您若是還愿意辦差，就來東宮與安公公做個伴，若是不愿意，不拘是在咸陽城內(nèi)或者是在咸陽附近找個山清水秀的莊子頤養(yǎng)天年都成?！?/br>
    “至于向云。”宋佩瑜帶著笑意的眼睛看向始終垂著頭的向云，“我在咸陽也有些類似奇貨城內(nèi)的買賣，正缺個有經(jīng)驗的大掌柜替我打理。等到回咸陽后，東宮十率也要擴張，不僅要從邊軍中補充護衛(wèi)，還有許多知事、千戶、百戶之類的空缺……”

    向掌柜聽了呂紀(jì)和與宋佩瑜的話，垂著頭陷入沉默。

    宋佩瑜與呂紀(jì)和對視一眼，都沒出聲催促，一個看向多寶閣上的小琉璃樹擺件，一個看向腰間的玉佩。

    一時間整個花廳都只能聽見清脆的剝榛子聲。

    宋佩瑜沉默的聽了一會，實在是沒忍住，轉(zhuǎn)頭將視線投到重奕手上。

    別人剝榛子都要用小銅錘輔助，重奕卻不同，他將深褐色的榛子捏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稍稍動力，就能將榛子殼利落的分為兩半，剝出的榛子仁個個都異常飽滿，沒有任何破損。

    兩只手指，竟然比小銅錘還要管用。

    宋佩瑜看了一會，竟然覺得頗為有趣。

    重奕感受到宋佩瑜的目光，抬頭瞥了宋佩瑜一眼，再剝出來的榛子仁沒直接塞到嘴里，而是將茶盞蓋翻過來斜斜的放在了桌面上，將榛子仁放入茶盞蓋中。

    宋佩瑜眼角余光瞥見重奕的動作，突然覺得有點口渴還有點緊張。

    沒過多大功夫，淺淺的茶盞蓋就放不下重奕再剝出來的榛子仁了，重奕只能將手上剛剝出來的榛子仁塞進自己嘴里。

    然后舉起茶盞，遞到了宋佩瑜面前。

    雖然在重奕動作的時候就早有預(yù)感，但重奕真的這么做了，宋佩瑜還是覺得受寵若驚。

    他不缺榛子仁吃，也不缺給他剝榛子的人。

    雖然其他人剝出的榛子可能不如重奕剝的榛子完美，但只是個堅果而已，非得吃那么完美的做什么？

    榛子仁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宋佩瑜從來沒想過是否要拒絕，邊警惕的抬頭環(huán)視四周，邊伸出手去接茶盞。

    向掌柜還在沉思。

    向云也始終低著頭。

    呂紀(jì)和……正目光灼灼的盯著他和重奕。

    宋佩瑜突然覺得呂紀(jì)和的衣服顏色太淺，都反光了。

    秉承著死豬不怕開水燙，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宋佩瑜淡定的接過了裝滿榛子仁的茶盞，迫不及待的抓了幾個塞進嘴里。

    嗯，好吃！

    比他之前吃過的榛子都好吃。

    等回咸陽的時候，他定要帶些奇貨城的榛樹種子回去。

    呂紀(jì)和的面容逐漸扭曲。

    他是真的不明白，這兩個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地震當(dāng)天，宋佩瑜還滿臉悵然若失，一副要與君長別的模樣。

    然后，那個曇花一現(xiàn)的宋佩瑜就消失在地震中了。

    等他好不容易能起床后，再見到宋佩瑜與重奕，每天都莫名其妙的覺得撐得慌。

    雖然宋佩瑜做得也沒錯。

    重奕接連受傷，又因為他們剛到祁鎮(zhèn)的時候情況不好，身體內(nèi)的毒素只是壓制，始終都沒徹底清除干凈，確實應(yīng)該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

    但宋佩瑜未免也太黏糊了些。

    難道宋佩瑜沒發(fā)現(xiàn)，重奕原本是對藥來者不拒的人，自從他開始花樣百出的哄重奕吃藥后，重奕反而不肯好好吃藥了？

    最讓呂紀(jì)和絕望的是，原本的兩個人……起碼宋佩瑜還有些羞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