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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空春色晚(重生) 第48節(jié)

    走不多時便到,院落雖小,卻拾掇的異常整潔,樣樣物件都擺放的條理分明,頗有鄭將軍治軍的作風。

    小春在前,正要呼叫,李燕燕卻聽見屋子里的聲音,忙按下小春,悄悄推開小院的籬笆門,緩步上前。

    還沒走近,鄭將軍時斷時續(xù)的叫罵聲已經(jīng)傳了出來……

    “熙宗皇帝就沒種……他的一窩兒子還不如他!”

    “……潼關(guān)以外,號令不行……”

    “……皇陵被毀,國將不國……王者不興,jian佞當?shù)馈?/br>
    小春臉色遽變,忙要阻止,李燕燕壓下她的手,說:“無妨?!?/br>
    鄭將軍年紀雖大,耳朵卻還機敏,李燕燕剛一出聲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

    “誰?!”蒼老卻有氣勢的聲音。

    “阿爹,是我?!毙〈焊呗晳?yīng)道。

    推開門,讓進李燕燕,又說:“義父,我來看您了?!?/br>
    鄭國昌坐在火坑邊,短褐麻鞋,頭發(fā)亂蓬蓬地束著,一年前還花白的發(fā)絲現(xiàn)今已近乎全白。他對小春唔了聲,看見隨后的李燕燕,眼神先是不解隨后換成了然:“這位小娘子是……公主殿下?”

    “鄭將軍,好久不見?!崩钛嘌鄬⒁恢彪S身攜帶的令牌遞給鄭國昌。

    “竟然……先前小春說,老頭子我還不信……世事難料,世事難料??!”鄭國昌感慨萬千,伸手去抓拐杖,起身要拜。

    李燕燕忙攔住:“今非昔比,為你我安全著想,不必拘泥于俗禮。況且……當初不告而別,我心里始終對將軍懷有一分歉意?!?/br>
    鄭國昌重重嘆了口氣,道:“這件事……老頭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小春上次來,說公主是為了回長安見崔侍郎,卻又和岑驥那小子一道,來了鎮(zhèn)州……”

    鄭將軍畢竟不是小春,經(jīng)驗老道的他果然不相信這番說辭。

    李燕燕讓小春在外守門,跟著也坐到火坑邊,說起自己如何看穿王磐心懷不軌、河東將有內(nèi)亂,又如何利誘岑驥帶自己逃脫,之后又如何上了白石山——除卻重生一事,盡可能坦白地交待了一年來的經(jīng)歷。

    聽完,鄭國昌沉默許久,長嘆道:“殿下目光長遠,可惜……唉,倒是岑驥那小子,從前在禁軍就不安分,總想溜,我看他是可塑之才,有意多留在身邊,想著言傳身教,有朝一日能讓他成為大周肱骨,沒想……他終究還是走上了這條路?!?/br>
    “不過……”他揉了把臉,目光里多了分銳利,“不過現(xiàn)今,周室衰頹,倒說不好是哪條路更好走了……”

    李燕燕輕咳,“對此,我不能認同。固然中原大亂,王族同室cao戈,傳國玉璽下落不明,二哥引狼入室,皇陵被毀……可過去一年,四哥南下閩浙籠絡(luò)人心,又有崔侍郎在山東、淮北穩(wěn)扎穩(wěn)打,如今淮南政局穩(wěn)固,情勢向好,軍民一心,正待反擊,將軍何以早早言棄?”

    鄭國昌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形容肅穆。

    “軍民一心,正待反擊?”他大笑,“殿下不必誆老夫,我老了,也殘了,有些藏了半輩子的話,現(xiàn)在也不怕說出來了。”

    “我十歲出頭就上戰(zhàn)場,跟著莊宗皇帝南征北戰(zhàn),功勞不多,只是運氣好,僥幸活到這個歲數(shù),才混成了別人嘴里德高望重的老將。莊宗在世時,就不欣賞太子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只是太子無過,莊宗亦不可廢長立幼。”

    “熙宗皇帝即位,雖無大功,至少還兢兢業(yè)業(yè),也算守住了祖宗基業(yè)??伤@三個兒子,殿下這三位兄長……老夫也曾指教過三位皇子兵法武功,呵……太子禮儀周全,學東西卻沉不下心,只做表面;秦王心高氣傲,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一旦失敗,總是耍賴拒不認輸;淮王殿下……”

    鄭國昌搖頭,“淮王習慣了看太子和秦王眼色行事,能打到七八分,若對上太子,只敢使出三四分力;若對上秦王,一定會百般推阻,故意裝輸……淮王能平衡江南士族,守住東南一隅,已經(jīng)出人意料,北伐么……他不行?!?/br>
    鄭國昌眼神直直看向李燕燕,目光銳不可當,一瞬間仿佛又成了那個剛毅果敢的老將。

    “可是四哥并非不作為,崔侍郎他們也都還在盡力……”李燕燕下意識反駁。

    “殿下容我說完這大逆不道的話,”鄭國昌按了按手,“穆妃出逃、長安被掠距今已有半年了吧?這半年里,古存茂安定西、北,東取滄州,現(xiàn)今又要南下河洛,而淮王在做什么?陪江南世家游山玩水、禮佛清談?”

    “為王者不站出來振臂高呼,仁人志士如何會聚集在他麾下?一味順應(yīng)世家大族,久而久之,皇室會淪為這些世家的點綴……我明白殿下的意思,若將刀遞到淮王手里,他也會出手。再年輕三十歲,或許可以一試,可現(xiàn)在,老邁殘損之軀,做不了這把刀了……”

    “這一年,我一直為丟失了殿下而悔恨自責,未嘗有一日安寢,如今見殿下安然無恙,這一樁也可以放下了。我已經(jīng)對得起大周了?!?/br>
    李燕燕安靜聽他說完,咬咬嘴唇,輕聲說:“將軍早已盡到臣節(jié)將義,若大局已定,我亦不會強求,以千萬人性命殉一家一姓之私??扇缃裉煜挛窗?,中原大亂,群雄逐鹿,要打多少年才會再產(chǎn)生一個萬眾臣服的霸主?一代人從呱呱墜地到蒼顏白首都要活在戰(zhàn)亂流離當中嗎?而我聽聞,烏羅國四散,北方的契丹人正在秣馬厲兵……中原一團散沙,何以抵御外敵?”

    “四哥占據(jù)東南,人煙稠密,物產(chǎn)豐裕,尚未被戰(zhàn)爭波及。他是名正言順的李姓正統(tǒng),先人遺澤尚在,四哥也至少是個禮賢下士、廣納諫言之人……若江南江北、新人舊臣心往一處,他是最容易得到天下的,天下落到他手里也是最穩(wěn)妥的?!?/br>
    鄭國昌胡子抖了下,接著重重嘆息。

    李燕燕說:“……我想請將軍親往淮南,面見四哥,告訴他是時候站出來了。他應(yīng)當立刻即位,宣布秦王為叛逆,沿用父皇年號——告訴天下人,一日不光復(fù)上都,一日不改。之后再請他與古存茂合談,用錢糧城池,換我回去,助他一臂之力,把丟掉的江山一寸一寸打回來。”

    鄭國昌搖頭道:“殿下,老朽佩服殿下決心。只是,你與我,一個弱質(zhì)纖纖,一個風燭殘年,這……殿下當真以為能夠翻覆危局?”

    李燕燕起身:“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我不知這一次結(jié)果如何,可是還沒到放棄的時候,我總要做點什么吧。我絕不會坐以待斃!”

    語調(diào)一如既往,綿軟輕柔,卻擲地有聲。

    李燕燕又莊重行了一禮,懇切道:“將軍無需對得起大周,無需對得起李姓皇室,更無需對得起我。我只希望將軍能對得起當年西御胡虜、南戰(zhàn)百越,護佑一方樂土使得百姓安居,得莊宗賜名‘國昌’的自己……”

    “若將軍不愿替我走這一趟,今日便只當敘舊吧,將軍是去是留,去往哪里,還請自便。我再想別的辦法,不會再來叨擾您了。我不能多留,這就告辭了?!崩钛嘌嗾f著,手已經(jīng)放在了門上。

    “可惜啊……”鄭國昌在她身后長嘆,“公主殿下高瞻遠矚,有莊宗遺風,可惜沒有生為男子。”

    李燕燕腳步一頓,忽然想起前世鄭將軍滾落的人頭,和喝下毒藥后遍及全身的劇痛……

    她淺淺一笑,說了句意味不明的話:

    “我的一生,可惜的事很多,這一次卻越來越好——至少你我,都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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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第二天,鄭國昌給小春傳話,說他心系舊主,回老家看看去,讓小春好好侍奉娘子。

    李燕燕聽了,心知已經(jīng)說服鄭將軍,剩下的,耐心等待就是。

    一等就等了兩個多月。

    這期間,鎮(zhèn)州城里分外寂寞。

    古存茂在爭分奪秒搶地盤,此番攻打河洛一帶,除了留守的郭長運等人,鎮(zhèn)州方可以說是全軍出擊——

    張晟為先鋒,全力挺進;岑驥率中軍,統(tǒng)帥大局;早已歸附古存茂的劉翰文統(tǒng)領(lǐng)后軍;古存茂自己則帶了一支千人精銳,隨中軍行進,隨時接應(yīng)補充。就連范殊這些文臣,也各有各的差事,他們奔走在各方勢力之間,極少在城中出沒。

    李燕燕前世受了驚嚇,至今仍抵觸忌憚徐承意,對于古府里的那位徐夫人,她很難心無芥蒂地接觸。所以即便去探視寧兒安兒,她也盡量選在徐夫人外出活有事時,刻意避開徐夫人。

    好在徐夫人對她也不是很熱絡(luò)——徐承意如今挾持了長安那位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將朝廷當作自家后花園,聽說為人也是日益驕橫。徐夫人的地位當然也跟著逐漸上升,對李燕燕這般沒名沒分、出身不明的人,徐夫人大概無意深交,便是有事,也總是派嬤嬤來傳話。李燕燕樂得自在。

    而古英娘自從去了涿州,雖然相隔不遠,卻少有消息傳來。李燕燕寫過幾封信,把寧兒安兒的近況告知于英娘,又問起她何日返回鎮(zhèn)州。古英娘只簡短回了一封信,信里面向李燕燕再三道謝,卻沒有回答問題。

    ……想來涿州那邊的家事尚未解決。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古英娘不想在信里說,李燕燕便也沒再追問。

    兩個月后,李燕燕終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消息:四哥在揚州稱帝了。

    雖然同時傳來的還些令她不大滿意的消息——四哥將揚州設(shè)為東都,冊立當?shù)赝迮疄榛屎螅舆B提拔了幾個當?shù)厥孔宄錾淼脑紫唷?/br>
    不過,凡事不能盡如人意,這些都不過是細枝末節(jié)。依李燕燕的看法,只要四哥邁出登基這一步,天下棋局就又該變上一變了。

    果然,半個多月后,細雪鋪滿大街小巷時,范殊不知從哪里回到了鎮(zhèn)州。一行人進城后不去府衙、不回家,人馬疲憊,卻先來到岑驥府上拜訪李燕燕……

    兩人在廳堂落座后,李燕燕先微笑頷首,道:“數(shù)月不見,我先恭喜軍師加官進爵了?!?/br>
    四哥稱帝后,長安方面如坐針氈,寄希望于讓古存茂充當馬前卒,替長安對抗淮南,使得長安朝廷分出精力,集合兵力攻打川蜀。故而近來長安對古存茂百般討好:古存茂已經(jīng)進爵魏王;岑驥身兼兩地節(jié)度使,封為上谷郡侯;范殊也獲封鄉(xiāng)侯,拜為中書令——雖然只是虛職,但和一年前為進士落第耿耿于懷的窮書生相比,也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范殊大概也想到了兩人初見時的一番對話,面上浮現(xiàn)出一絲悵然,然后笑笑,說:“……倒真承了阿蕊娘子吉言,多謝?!?/br>
    只有這時,他才稍微褪去了公事公辦的模樣,變得有些像當初那個溫文有禮、清秀俊朗的書生。

    不過也只一瞬,說完這句話,范殊收斂起神色,清清嗓子道:“今日冒然前來,其實是有重要的事,必須立刻告知阿蕊娘子。”

    李燕燕心中已有預(yù)感,端坐不語,靜靜等待范殊的下文。

    “第一件,以阿蕊娘子之聰慧,想必也能猜到……”范殊抽動了下嘴角,“長安那位陛下和晉王,希望王上替他們抵御淮南——而王上并不準備讓他們?nèi)缭??!?/br>
    李燕燕心里一墜,猜到范殊要說與她相關(guān)的事,卻故作鎮(zhèn)靜,沉著道:“哦?想來陛下一心要入蜀,將穆妃余孽斬草除根,晉王嘛,恐怕更想要留在長安奪權(quán)——這兩人較起勁來,也不大顧的上催促王上吧?!?/br>
    “是,不過——”范殊眼眸一緊,“也是由于王上對淮南那位天子開出的條件更有興趣。”

    “一年以來,北方戰(zhàn)亂頻發(fā),入了冬,各地都缺糧、缺人,比去年更甚,就連向來豐足的河東,因為要一直供給長安,今冬都有些捉襟見肘……蜀中路遠地偏,不做考慮,同樣未被戰(zhàn)亂波及的淮南,聽說今秋豐收,倉廩稟實?!?/br>
    范殊兜著圈子,李燕燕也不著慌,故意問:“那王上與晉王的同盟關(guān)系可怎么辦?”

    “我們是與晉王結(jié)盟,并不是與長安那位天子結(jié)盟?!狈妒馊缡钦f。

    “當然,更要緊的是,淮南那位天子開出了一個……很讓人吃驚,卻也讓人無法拒絕的條件,他提出用青州治下三座城池來交換——”

    “你。”

    來了!李燕燕心中雀躍,穩(wěn)了穩(wěn)心神,問:“那……王上準備如何回復(fù)?”

    “王上說,阿蕊娘子并非他的部下,讓我先問過你的意思?!?/br>
    問她的意思?

    李燕燕心里暗笑,范殊擅長說場面話,她可不會傻到信以為真。不費一兵一卒得來的三座城,若她真的說拒絕,難道古存茂就會聽之任之?

    只怕在這件事上,連岑驥的意愿都無關(guān)緊要,岑驥……

    想到岑驥,她心里驟然疼痛起來。

    范殊還在“等”她回答,李燕燕淺笑,也虛偽地說:“能為王上效力,阿蕊自不會推辭?!?/br>
    “呵呵——”范殊笑,隨后笑容乍然消失,嚴厲地問:“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對淮南如此重要?!”

    古存茂不會在小處?;钛嘌嗖⒉粨乃麜巯伦约?,只是范殊這人心眼子多,有時很難打發(fā)。她無意和范殊說太多,只是搖頭,道:“從前在宮里服侍,有些舊交情罷了,我也沒想到他會換我?!?/br>
    范殊聽了,靜默了一會兒,才說:“那我便如實回稟王上了,之后再通報淮南,刨去信使往返的時間,想必年前淮南就會遣人來接,阿蕊娘子可以早些準備起來了?!?/br>
    李燕燕乖順地點頭。

    范殊卻深深望了她一眼,譏諷道:“你可一次也沒問起岑將軍的反應(yīng)?!?/br>
    李燕燕沒說話。岑驥的反應(yīng)她何須要問,悲憤、暴怒、難過、委屈、感到被背叛……也許全都有吧。

    “呵呵,原來,最終連他也沒能得到……阿蕊娘子年紀輕輕,心機之深沉,著實令范某欽佩。”

    李燕燕心思煩亂,也不想理會范殊的諷刺,只說:“軍師今日除了傳話,難道還要探討探討我的人性么?”

    范殊淡笑:“不,只為傳話,只是話還沒傳完?!?/br>
    “哦?”李燕燕詫異地抬眼。

    還有什么?她想不到。

    “此次征河洛,張晟的先鋒一路銳不可當,遇城不戰(zhàn),直奔洛陽,很早就渡過了黃河,深深向西插入??傻戎熊娺^境,先前避開張晟鋒芒的各個城池卻接連冒了出來,他們并不直接對上大軍,而是小股兵力、頻繁襲擾,毀掉我軍糧草輜重,拖慢行軍速度?!?/br>
    “他們……是要給前軍來個甕中捉鱉?”李燕燕思忖。

    范殊瞧了她一眼,說:“我是不會用‘鱉’來比擬,不過你說的沒錯。這些小城彼此爭斗,無法聯(lián)合,但時不時出來sao擾一下,搶些東西,倒是正合他們的心意。有的城還毀掉了船只和渡口,中軍只能停下來就地造船,雖不是全部被毀,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