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就像他說的，沒有抱任何期望，也不相信譚翺助他，恐怕還覺得譚翺會想法子害他。

    而譚旻眼睛看不見，自然也不知道譚翺的變化，他只管嘆了口氣道：“雖說在仙境求學乃是天賜良機，但王上畢竟看重公子章，又偏疼靈韻公主，現(xiàn)在兩個孩子都一去不回頭，著實讓人著急，便讓我來親自請，免得他們被人蒙騙了去?！?/br>
    譚御醫(yī)不解：“你覺得，仙人會騙公子公主？”

    譚旻立刻道：“自然不是，王上是怕他們被這里的齊國人糊弄住了，你知道的，齊國到處宣揚他們有學子在瑯云求學，而那里的人慣是狡詐，心眼多的是，公子公主又格外單純，要是被齊國人灌了迷魂湯怕是不好?！?/br>
    而譚翺雖然是御醫(yī)，但是向來不大合群，也不會去觀察貴人品性，這會兒就只是道：“可如今他們不在仙境之中?！?/br>
    “那在何處？”

    “均已下山，公主在學紡織，公子在造車子。”

    此話一出，譚旻渾身僵硬：“你說，他們在做什么？”

    譚翺以為他沒聽清，又說了一遍：“紡織，造車?！?/br>
    譚旻終于確定自己剛剛不是聽錯了，一下子炸了毛：“我大周的貴胄，如何能做這等粗野之事……唔嗯！”

    話還沒說完，就被譚翺伸手一把捂住了嘴，低聲道：“仙人說過，勞動不分高低貴賤，你這話還是小心些?！?/br>
    譚旻氣得直喘氣。

    于是譚翺就寬慰了一下自家三叔公：“這也沒什么，做點活計而已，不然的話，你知道齊國那些人到了瑯云之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嗎？”

    搖頭。

    “每天迎著太陽跑步，包曬包黑，聽說現(xiàn)在齊國王宮里也天天如此，人都黑得連成了一片?！?/br>
    譚旻：……

    突然就被寬慰到了呢。

    見他不動彈了，譚翺才松開手，然后就聽自家三叔公道：“看起來，你對仙境無比信賴?！?/br>
    “叔公如何得知？”

    “我雖然眼盲，但心不盲，你我自幼一同長大，雖說現(xiàn)在生疏了，可是你的心思我還是能猜到一些的。”

    聽了這話，譚翺臉上略略有了些變化，總是毫無起伏的話語里也多了些波動：“原來你還記得我們曾經(jīng)要好……”

    譚旻依然笑，比起總是冷冰冰的譚御醫(yī)，他就顯得格外溫柔儒雅。

    可是說起話來卻絲毫不留情面：“那也不過是曾經(jīng)罷了，我能活到現(xiàn)在乃是上天眷顧，那些坑害過我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你我以后還是疏遠些，對誰都好?！?/br>
    譚大人這話說得沒有絲毫退路，即使是隨從天冬都覺得，每個字都像是刀片一樣傷人。

    分明還沒入冬，卻像是裹著冰碴子。

    天冬素來護主，即使對方現(xiàn)在是個盲人，沒什么攻擊力，可是天冬還是下意識的想要站到譚翺身邊，免得他受了欺負。

    譚翺卻先一步開口道：“這件事我早就想同你說，之前沒有機會，現(xiàn)在趁著在仙境之中，沒有了外人打擾，當面說說清楚也是好的?！?/br>
    譚旻沒開口，但是看他已經(jīng)拉平的嘴角便知道，他似乎已經(jīng)開始琢磨著若是譚翺想要規(guī)勸他，自己要如何反唇相譏。

    卻沒想到譚翺開口就是一句：“你想做的事情，我從來都沒有阻止過，以后也不想阻止。”

    此話一出，譚旻就突然轉(zhuǎn)過頭。

    因為動作太急太猛，以至于頭上束發(fā)的玉簪都有些晃動。

    而天冬也錯愕的看著自家大人，不自覺道：“您，您在說什么？”

    譚翺神色平靜：“我說，如果三叔公想要為過去受到的委屈討個公道，那就去討便是了，只要不違反法律，不殃及無辜，那便隨意處置?！?/br>
    此話一出，譚旻就朝著這邊走了一步。

    天冬嚇得趕忙站到了自家大人面前，伸出雙臂護著他。

    這讓譚翺的眼中有了些許無奈。

    雖說天冬有些力氣，可到底年輕，身高也矮，特別是對著譚旻還有些打顫，明明怕的厲害卻還要保護他的樣子著實是又可憐又感人。

    但是譚旻此時卻是瞧不見的。

    他似乎也想起來自己現(xiàn)在眼盲的事情，很快就聽下了步子，微微偏頭，試著用耳朵確定方向，嘴里道：“你此話當真？”

    譚翺淡淡道：“自然當真?！?/br>
    譚旻立刻順著聲音方向看去：“你居然會不幫本家人，而幫我這個旁支的？”

    譚翺卻沒有絲毫猶豫，甚至帶著些理所應當：“之前我也想不清楚，但是到了仙境，我學到的東西多了，便能明白，那時候你我年幼，各自都無法做主，我阻止不了本家人對旁支的打壓，也無法阻攔他們坑害你的惡行，硬算起來，我也是有責任在的。所以這次我希望你可以手術(shù)順利，至于你以后想要做的事情，那是他們的報應，有因必有果罷了?！?/br>
    這話說的都是最淺顯的道理，但世上能有幾人做到幫里不幫親？

    譚旻顯然沒料到自家?guī)煾鐣绱碎_明端方，不由得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聲道：“我能問問你在仙境里學到的是什么？”

    譚翺回道：“有本書記錄了一位姓孔的仙君的語錄，其中有句話令我獲益匪淺?！?/br>
    “哪句？”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br>
    譚旻聽過這句話，事實上，在如今的周國，《論語》早已經(jīng)傳開，因為其中字字珠璣，故而孔子之名亦是如雷貫耳。

    可是有些話聽過歸聽過，信的沒幾個。

    譚大人有些沉默，但他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道：“若是此次醫(yī)治順利，真能痊愈，那么等結(jié)束之后，我想要和侄孫痛飲一番，如何？”

    此話一出，天冬先眼睛發(fā)亮。

    其實誰的心中都能明白，譚旻一直喊師哥，便是因為心里不認親緣關(guān)系，這才故意表現(xiàn)疏遠。

    那如今他改了稱呼，是不是表明已經(jīng)有所緩和？

    如此一來，以后哪怕回了都城，也不用害怕自家大人會被當朝二品記恨了吧。

    而在天冬心里，他才不管那些本家的人有沒有報應呢，只要自家大人平安便是最好的。

    相比較于他的歡喜，譚翺卻沒有太多變化。

    他慣常如此，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旁的很少在意。

    此時縱然察覺到了譚旻的變化，他也沒有太多反應。

    略想了想，只說了一句：“當然可以，我也有不少話要同你說，但你以后還是喊我?guī)煾绨伞！?/br>
    譚旻其實也覺得叫他侄孫有些別扭，于是從善如流：“行，各論各的?！?/br>
    沒想到譚翺接著道：“還有，這喝酒的時間得我來定，喝多少也得我來定?！?/br>
    譚旻驚訝：“為何？”

    “因為我是郎中，以后也會是在你恢復期時候的負責醫(yī)生，飲酒無助于傷病恢復，這些都要聽我的。”

    “不過是尋常酒水，能有什么壞處？我平常喝上一壇都不會醉的。”

    譚翺沉默片刻，輕聲道：“其實，我曾經(jīng)也以為自己喝上一壇都不會醉?！?/br>
    天冬默默看天，沒有戳破自家大人一杯倒的現(xiàn)實。

    而譚旻似乎因為譚翺的話放下了些許戒備，雖不至于全然相信，可說起話來已經(jīng)平和不少。

    至少表面上輕松些了。

    于是這會兒，譚大人便道：“行吧，聽你的，誰讓我是你叔公呢?！?/br>
    譚翺淡淡回道：“放心，我也會好好照看你，誰讓你是我?guī)煹?。?/br>
    天冬：……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古人誠不欺我。

    而此時，夏應已經(jīng)將眾人安排妥當，各個專業(yè)也安排來接人的了。

    夏同學則是帶著幾名同樣蒙著眼目的人，并且叫上了譚家爺孫兩個道：“走吧，隨我去做手術(shù)準備?！?/br>
    眾人應聲，邁步往前。

    譚旻原本想要去拿杖子，結(jié)果剛一伸手，就被譚翺穩(wěn)穩(wěn)托住。

    這讓三叔公心下一暖，但還是假客氣道：“不妨事，我能自己走?！?/br>
    譚翺一臉平靜：“還是我扶著你比較好?！?/br>
    “為什么？”

    “仙境與別的地方不同，若是由著你走，去了什么不該去的地方，那就不用去做手術(shù)，直接去找法醫(yī)就行了。”

    “何謂法醫(yī)？”

    “仵作?！?/br>
    譚旻：……

    旁聽的夏應：……

    倒也不必如此。

    而譚旻則是氣得想要掐這人，但又想起自己的人設(shè)，便努力平心靜氣，然后才問道：“仙人仁德，你莫要渾說?！?/br>
    譚翺慢悠悠的回復：“聽聞曾有人亂闖，引發(fā)了天打雷劈，瞬間就成灰了?！?/br>
    譚旻：……

    夏應：？

    “還有刺客，被仙法當場嚇到七竅流血，倒地抽搐不止?！?/br>
    譚旻：…………

    夏應：？？？

    他和身邊的同學對視一眼，腦袋里都是同一句話——

    流言蜚語真可怕！

    不過這番“傳說故事”還是有些好處的。

    譚翺說起這些的時候，語氣平緩，聲音沉穩(wěn)，格外有感染力，誰都會信上幾分。

    直接導致并不能通過視覺來感受到震撼的譚家人們，都通過自己出色的腦補功力幻想出了一幕又一幕的仙罰現(xiàn)場。

    于是，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顯得格外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