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又是新的一年，而這個年，讓她記憶深刻，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徹夜不眠照顧自己的，竟是一貫以清冷自持的湛寂佛子。

    見他欲開門出去，蕭靜好忙叫住他，“師父。”

    湛寂停頓片刻，微微側(cè)頭看來，示意她說。

    第16章 、吃糖

    見他耐心等著，她嘿嘿笑道：“過年好！”

    湛寂的目光在她微笑的瞳孔上停留片刻，“嗯”了一聲，出門去了……留下一室的寂靜。

    這就沒了？

    “唉……”蕭靜好嘆氣，想什么呢，他是不會跟自己說有關(guān)教學之外的話的。

    .

    湛寂老遠便見路瓊之從靈堂出來，特意留了一腳。

    路瓊之本是去上香的，卻在滿琦那兒碰得一鼻子灰，心情復雜，見有人刻意等他，幾步走近說道：“大過年的，辛苦你們了。”

    這話說得可真不見外，湛寂淡漠看了他一眼，“碰壁了？”

    “那哪能，我路瓊之且是為兒女情長所拌之人？”

    聽他吹噓，這廂回了個“但愿如此?！?/br>
    “你這和尚……真氣人?！甭翻傊畵Q了語氣，“知道她素來性格剛硬，認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雖是女子，品性卻比一般男人都高傲。

    我每次都想把當年的事說開，可事實擺在眼前，說什么已經(jīng)沒有意義。退親一事，我路某也是個受害者，罷了……讓她恨吧?！?/br>
    他自顧自感嘆完，轉(zhuǎn)而道：“我給你的藥好用嗎，她可無恙？”

    見湛寂微微點頭，路瓊之繼續(xù)說：“你明知帶出山會麻煩不斷，為何還要將她帶出來？”

    “你們把人交給我，是只想保她一命，還是想讓她將來能自立自強？”湛寂斜眉看他。

    路瓊之臉上漏出些許意外，眼睛瞇成縫打量著眼前人，“我冒死救她是受滿琦所托，確實只想保她一命；你師父的目的我就不知道了，至于希望她將來能獨當一面……你這想法很不錯，是個好師父！”

    “………”

    知道他不會繼續(xù)這種無聊的話題，路瓊之言歸正傳道：“打算如何應(yīng)付賈賦，這種賴皮街霸，一但惹上如同狗皮膏藥，難甩得很，你不會想跟他硬碰硬罷？”

    夜里風涼，湛寂下意識攏了攏衣袖，低聲回道：“惡人自有惡人收?！?/br>
    “既有法子，冰天雪地的你刻意在此等我作甚？”

    被問及，湛寂垂眸思索良久，說道：“勞你幫個忙?！?/br>
    ……

    蕭靜好因為受傷，不用上早課，一覺睡到自然醒。自從湛寂上過藥后，她便能勉強下地走動了。

    坐在銅鏡前，鏡中的自己越發(fā)出落大方，那幾乎已經(jīng)是她的真實面容，淑妃的藥不能管一輩子，隨著年齡增長，藥物會失效。不過她母妃是算好的，待她藥物失效時，也是她褪去稚嫩變成大姑娘的時候，與兒時的容貌自然有差別，再加上喬裝打扮，便成了另一個人。

    她認真端詳著湛寂給的發(fā)帶，約摸有她的三根指頭寬，羽藍色織錦，上面是做工精細的蘇繡，不論布料還是繡工，都居上等。

    師父素來從尚簡潔，如此繁雜華貴的物件應(yīng)該是他尚未出家時候的，這么多年了竟還留著，于他而言怕是意義非凡。蕭靜好想著得尋個時間換回去才是。

    正出神，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她忙將頭發(fā)綁上。

    一看是淳淵和淳離，都不同程度受著傷，三人紛紛相識一笑。

    淳淵感嘆道：“我們可真是爛兄爛弟?！?/br>
    她邀兩人進屋，自責道：“此事皆我而起，害你們兩人傷成這樣，我這心里實在過意不去?！?/br>
    淳淵罵她矯情，巡視了翻蕭靜好的房間，抱怨道，“同行這么多師兄弟，就你單獨住一間，湛寂師叔的親傳弟子待遇就是不同，早知道當初我也畫個大餅?！?/br>
    淳離告訴他：“不是所有人都有那個機會的，當時我們都聽到了孩童的訴求，可愿意滿足他的只有靜好一人?；蛟S……在某些方面，我們?nèi)耘f只在乎個人得失，不是湛寂師叔要選的人罷。”

    聽他們爭論，蕭靜好連連拱手：“謬贊，我就是定力不足，誤打誤撞而已，沒你們說得這么神乎。”

    “說正事吧，你們可知賈賦是什么人？”淳離言歸正傳道。

    蕭靜好自是知道，但以她現(xiàn)在的身份，貿(mào)然說出去難免會讓人懷疑，只得搖頭裝作不知道。

    淳淵一聽這名，咬牙道：“賈賦，除了皇商的身份以外，他還是個十惡不赦的高利貸發(fā)放者，這梁州城內(nèi)，有多人被他搞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br>
    此人大肆發(fā)放高利貸，許多人因為還不起，只得用田地抵押，久而久之，導致土地嚴重流失，農(nóng)民們無地可種，只得四處乞討，淪為難民。

    有的不愿意借他高利貸，他便私下找人威逼利誘，引他們上當，害得多少人流離失所，是個十惡不赦的大jian商！

    他之所以對僧人怨氣如此大，就是因為清音寺的佛子們時時游說四方，勸誡老百姓不要借高利貸。

    近幾年借賈賦高利貸的人大大減少，他因此斷了財路，遂才這般記恨一眾僧人，尤其是對高僧湛寂，更是恨之入骨。

    “此人真是十惡不赦，著實可恨！”淳離聽罷，憤憤不平。

    淳淵表示詫異，“你可是一眼能認出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張繼的人，怎么會不知道賈賦？”

    他靦腆一笑，“慚愧，民間之事，我以前確實很少接觸。”

    “你就是個假梁州人?！贝緶Y開了句玩笑，又說：“賈賦稱霸多年，前任梁州刺史拿他毫無辦法，就是不知現(xiàn)任刺史品性如何，昨晚倒是見他痛打那賈賦，就是不知往后時間長了，會不會淪為一丘之貉……”

    “不會的！”蕭靜好揚聲掐斷他的話。

    “你怎么知道，你認識他？”另外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她頓了頓，嘿嘿搖頭，“不認識，但他跟我?guī)煾甘菗唇缓糜?，我?guī)煾甘钦l？他的朋友能差嗎？”

    蕭靜好一臉的驕傲，得意地轉(zhuǎn)過頭，恰好與站在門前的湛寂來了個四目相對。

    答應(yīng)過的離這兩人遠點，時下三人你拉我一把我扯你一下的動作全落在了師父眼里，蕭靜好笑容立馬僵住，咳了兩聲規(guī)規(guī)矩矩站起身，恭恭敬敬喊道：“師父?！?/br>
    湛寂面色如霜，飛了個眼神給搭在蕭靜好肩膀上的手，淳淵心下一涼，急急后退，“師叔誤會，我們沒欺負師弟，真沒有，這就走，這就走。”

    語畢他拉上淳離，兩人跌跌撞撞出了門，跟后面有鬼追似的，跑得飛起來。

    蕭靜好左手搓右手，右手撮左手，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本以為他會像那日一樣嚴肅地警告她點什么，不曾想?yún)s是平靜一句，“跟我來?！?/br>
    嗯？她欣喜地發(fā)現(xiàn)，生病或者受傷等等對于大人來說，最是管用。以前她母妃也這樣，再大的火氣在她生病的時候都會煙消云散，沒想到這招在湛寂身上也有用。

    “師父，我們這是去哪里？”她腳上淤青未消，腳步輕一下重一下地跟在湛寂后面。

    前面的人不動聲色放慢了腳步，當然也沒回她話，因為他知道，只要答了一句，便有千千萬萬句等著他。

    出了滿府，沒走多遠便是街心，新年氣氛濃厚，處處張燈結(jié)彩，歡歌熱舞，好不熱鬧

    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穿著，蕭靜好太久沒見著人間煙火味，這下眼睛都直了，心下歡喜，忘了腿不方便，這里蹦跶一下，那里瞧上一眼。

    不少路邊商販認得湛寂，大喊，“佛子，吃了沒？”

    湛寂單手立掌對他們禮貌頷首。

    真熱情，蕭靜好也雙手合十給他們鞠躬。

    路過賣糖人的小攤前，那焦黃色的糖真叫人垂涎欲滴，想什么來什么，昨夜重傷彌留之際，她還夢見自己吃糖了。

    只可惜囊中羞澀、身無分文，又不敢跟師父說想吃，只得留念地看了一眼，嘟著嘴依依不舍走開，直嘆真可惜。

    原本已經(jīng)走出小攤的湛寂慢悠悠停了腳，背對著人群盯著天邊火紅的朝陽看了一會，轉(zhuǎn)身重新回到糖人攤前，問了句，“糖怎么賣？”

    店家見竟是他，心花怒放道：“佛子要糖人，我等怎能收你好處，全送你都成。”

    他微微頷首，面色淡淡道：“無功不受祿?！?/br>
    這之后湛寂拂袖一揮，提筆在商販的招牌上寫了“生意興隆”四個大字。

    那字剛?cè)嵯酀?、縱橫揮灑，藏鋒處微露鋒芒，露鋒處亦顯含蓄。

    圍觀者紛紛拍手叫好！

    蕭靜好早就被他一連貫行為驚得呆若木雞，此番見他提筆弄默，更是嘆為觀止。本以為自幼受母親的熏陶毛筆字已是有模有樣，今日一見，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寫太好了。

    “你要什么？挑一個?！闭裼?，湛寂的話自她頭頂響起。

    她從逆光里看他，心如清風，一晃飄出去很遠。

    “我……”

    說不想吃那就太假了，她既興奮又木訥地拿起只“兔子”，迅速舔上兩口，抬頭笑得沒心沒肺，“好甜，師父也吃一根吧？”

    第17章 、串門

    他人已重新走回街心，留下句，“我不吃?！?/br>
    那你吃什么？她暗嘆，這般無欲無求，把心底的欲念控制成一張白紙，沒有半點人間煙火生活氣息，也不知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長街尾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被湛寂佛子提過字的小攤，現(xiàn)在已是人山人海，糖人賣到供應(yīng)不足。

    她問他，既然寫的字影響力這么大，為何不幫這街上所有商家都寫，讓他們都賺錢，這不也是積善行德普度眾生嗎？

    湛寂卻說他為小攤提字是等價交換，別家的東西他又沒拿，為何要幫他們寫字呢？

    是等價交換么？她怎么覺得那字比那串糖人值錢多了。

    蕭靜好嘟囔道：“依師父所言，我們所行的善就是有選擇性的，那且不違背了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的理念。”

    “任何事物發(fā)展都有其規(guī)律，我們不能強行打破這個規(guī)律，否則便是好心做壞事?！?/br>
    他總是在說教方面顯得特別耐心。

    蕭靜好禁不住多看了眼略微在前的師父，他所主張的善，不是如圣母那般，而是相對的，有原則的，審時度勢的。

    想必此次帶她下山，也是讓她來歷練的吧。

    這可真是個無懈可擊的人，他有懈可擊嗎？至少她暫時還沒發(fā)現(xiàn)。

    蕭靜最終隨湛寂一同站在了梁州刺史府外。

    路瓊之被貶至梁州，這點她一點也不覺的奇怪。如今的蕭皇，與其在他身邊提心吊膽，不如遠離朝堂退而求其次。他這步棋實則明哲保身，是他路相的風格。

    刺史府門外立著兩遵威武的石獅子，大門也貼上了春年，顯得尤為喜慶。守衛(wèi)的見來人是湛寂，禮貌地詢問一二后，轉(zhuǎn)頭進屋去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