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顧自的要睡，施少連倚在床頭看她后背輕聳的蝴蝶骨，望著羅帳上的繡花粉蝶，漫不經(jīng)心道：“你琴棋書畫都不通，成日在這里也是閑坐，把閣里的香爐照看一下也應(yīng)當(dāng)……香鋪?zhàn)舆€在，若是要開起來也容易……”

    甜釀拉高錦被，打斷他的話：“不了?！?/br>
    “我再?zèng)]有那樣的心神去做一件事，也調(diào)不出以前的香來?！碧疳劜荒蜔?，“就這樣吧，錢塘的那些，我都給別人了?！?/br>
    再也沒有辦法耗費(fèi)那么些精力去專心在一件事上，缺少了西湖的風(fēng)花雪月和錢塘的市井煙火，少了身邊的那些人和事，她的心神再耗不起這樣的折騰。

    醉香鋪，她已經(jīng)留給了曲池了。

    施少連神色繃著臉，眼神陰郁下來。

    后來兩個(gè)人都睡了過去，錦被內(nèi)的肌膚光滑，挨得近了，暖融融的愜意，她這半載一直睡得不好，今夜睡意倒是有些沉，他這些年何嘗好眠過，今夜也算是難得的好覺，半夜兩人滾在了一處，肌骨相蹭，格外熨帖。

    施少連看著懷里熟睡的嬌靨，指尖輕輕抹過她的柔唇，那目光似冰，卻含著綿綿春意，似火，卻又被一場雨澆下來。

    像是冷燼里，一段外頭已經(jīng)黑焦透頂，里頭仍是熊熊旺火的枯木。

    這年的年節(jié)來得很快，方、況兩家攜帶老小，一道買舟回江都過年節(jié)。

    苗兒又有了身孕，肚子已經(jīng)顯懷，一路小心翼翼攙扶著回家，到了家中，自有長兄長嫂、況苑和薛雪珠招待。

    況家如今的日子比以往好得太多，況苑也不時(shí)常在江都，況家的花園子手藝有些名氣，兼之況學(xué)和施少連的幫襯，一般的小活計(jì)已經(jīng)不接，多做些官家的皇苑林園修筑，有時(shí)也是數(shù)月在外，不得歸家。

    只有薛雪珠依舊如常，依舊是那副冷冷清清的相貌，不見絲毫變化。

    只是兩人一直未曾有孩子，這幾年夫妻兩人的關(guān)系也是急轉(zhuǎn)直下，面上夫妻客氣，卻是多了幾絲生分。

    況夫人帶著女兒巧兒跟隨況學(xué)住在金陵，回江都來，家里收拾妥當(dāng)，也要帶著兒女媳婦一道去廟里上柱香，求菩薩保佑全家安康，子孫綿延。

    廟里都是燒香的信客，家里女眷正從一間偏殿拜出來，況苑去后頭僧房里吩咐知客準(zhǔn)備素齋，一角踏出佛檻，正見個(gè)粉妝玉琢的小娃娃，就在腳邊跨著門檻往里爬。

    小女娃約莫也才兩三歲，一雙烏溜溜的眼，初初天真可愛的時(shí)候，孩子養(yǎng)得好，白白嫩嫩的小臉蛋，小手小腳并用，一個(gè)趔趄，險(xiǎn)些絆倒在門檻上。

    況苑把孩子一提，正從門檻上抱下來，門外急急忙忙有個(gè)婢女過來抓孩子：“蔻蔻，蔻蔻，慢些?！?/br>
    “我在這兒呢?！毙∨⒛搪暷虤?，“快點(diǎn)，快點(diǎn)，娘親快點(diǎn)。”

    “等等娘親?！辨九砗蟾鴤€(gè)素衣的年輕女子，笑吟吟過來接孩子，看見旁側(cè)立著的男人，突然愣住。

    況苑把孩子抱下來，送到婢女懷中，揚(yáng)眉：“府上千金？”

    杜若點(diǎn)點(diǎn)頭，笑容有些生澀：“多謝。”

    說來奇怪，兩人其實(shí)隔得不遠(yuǎn)不近，也能找出些彼此干系來，但這幾年竟然都沒有見面，偶爾聽旁人提起的幾句只言片語，也是此前的舊事。

    有些事情想要回避，若不留神打聽，真就是徹底忘記。

    杜若把蔻蔻抱緊懷中，小女孩攬著母親的肩頭，咯咯地笑。

    “好久不見?！彼?，淡聲道，“杜娘子這幾年過得可好？”

    “很好?！彼恢币腊锛疑?，現(xiàn)在就等蔻蔻再大一些，母女兩人就索性從娘家搬出來，在外頭自立門戶。

    “你呢？”她輕聲問。

    “老樣子。”況苑微笑，一雙眼閃閃動(dòng)人，“陪著爹娘弟妹出來燒香?！?/br>
    他看著她手臂里的孩子，蔻蔻不瘦，杜若抱著已有些吃力：“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蔻蔻，豆蔻的蔻?！倍湃舭押⒆拥拿纨嬄裨谧约杭珙^，“她怕生得很，在外連招呼人都不敢。”

    “叔叔！”蔻蔻神氣活現(xiàn)扭頭，去看況苑，“娘親，這個(gè)叔叔剛才抱了我，我要謝謝叔叔?！?/br>
    杜若勉強(qiáng)一笑。

    “孩子很可愛?！彼鎿袋c(diǎn)頭，“很受家里人喜歡吧。”

    “逢年過節(jié)，我?guī)埣易??！倍湃舻?，“給她爹爹看看……”

    她抿唇，想了想，還是問他：“你呢？”

    “還是那樣?！彼柭柤?。

    “好吧?！倍湃酎c(diǎn)點(diǎn)頭，“時(shí)辰不早了……”

    況苑擺出個(gè)作揖道別的姿勢。

    她抱著孩子往外走。

    好幾年了，蔻蔻小的時(shí)候，她借口孩子羸弱，帶著孩子足不出戶在家中，只怕有人看出來，這個(gè)孩子生得像一個(gè)男人。

    等蔻蔻大一些，臉龐漸漸長大，越來越像她，她才松了一口氣。

    “杜若……”

    身后的男人輕聲喚住她。

    她抱著孩子急急走，越走越快，不敢停下腳步。

    第109章

    “娘親……”蔻蔻趴在杜若懷中，迷惑看著娘親，胖嘟嘟嫩生生的小手拭在她臉上，“娘親怎么掉金豆豆啦……”

    馬車嘚嘚往回走，斯人身影早已遠(yuǎn)去，他仍站在原地，眼神默然，身影也默然。

    當(dāng)年那段情事，知情的婢女早被杜若外嫁到遠(yuǎn)處去，沒有人知道那個(gè)男人到底是誰，也要感激他從來沒有外泄過一絲一毫。

    早就是心死如枯木，那年端午第一次見，那雙眼睛只不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她心頭咯噔一聲，頃刻就活泉般熱起來。

    那是男人在打量女人，不管有沒有穿衣裳，有所“求”對(duì)上“應(yīng)”，就好像……他們是一類人似的。

    偷情是快活的，但人的欲望也是無窮的，是一潭越陷越深的泥坑，她還是不能逼死自己，遲早要抽身出來。

    “娘沒有掉金豆豆?！倍湃羰栈販I，摟緊懷中的孩子，柔聲道，“昨夜給蔻蔻縫衣裳，眼睛疼呢，蔻蔻幫娘親吹吹?！?/br>
    蔻蔻嘟起小嘴巴：“呼，呼，呼……”

    她有個(gè)自己的孩子，這孩子，承載了她所有的感情。

    杜若將廟里求來的平安鎖掛在蔻蔻脖子上，親了親孩子的額頭：“蔻蔻真乖，娘最喜歡蔻蔻了?！?/br>
    廟里素齋做得精致，況夫人摟著寧寧在懷里，先動(dòng)筷往兒女媳婦碗里挾菜，臉上笑瞇瞇：“許久不回江都來，這素齋真是想了又想，金陵再怎么好，要我說，吃食上也不如江都?！?/br>
    況夫人日子過得順暢，這幾年身上也多了些福氣，圓圓的臉不見蒼老，滿意看著苗兒和況學(xué)，落在苗兒的肚子上，再看看小女兒巧兒身上，忍不住埋怨：“你這孩子，既然是回了家里，又是出門，就不能好好裝扮一番，用些頭釵珠花，怎么還穿著這身衣衫，誰能看出是個(gè)女兒家來？”

    “娘！”巧兒皺眉，“這樣干活利索，我下午還跟著大哥出門呢?！?/br>
    巧兒也快雙十年歲了，尋常女子這個(gè)歲數(shù)，真是急哄哄緊著出嫁的，奈何她兩個(gè)哥哥見她有些天賦，她又有十分志氣，送到金陵叫什么營造司，機(jī)緣巧合也拜了個(gè)管測老師傅，她真是樂不思蜀，在書室里從早能呆到深夜，也不裝扮也不穿女衫，整日穿著男袍扮個(gè)少年郎。

    說起來有些離經(jīng)叛道，可是誰家女兒有這樣大的出息，每月里還能拿一份官銀，也不比在家相夫教子的差，況夫人心頭到底還是自豪的，就再放任她兩年。

    “在外頭我管不著你，在家見客、出門見人，你可緊著給我收拾出個(gè)模樣來?！?/br>
    況夫人說完女兒，又一筷子挾到薛雪珠碗中：“現(xiàn)在家里管在你手里，最辛苦不過，我這一回來，看著家里，不知有多高興?！?/br>
    大兒媳真是樣樣都好，心細(xì)又孝順懂禮，況夫人帶著巧兒在金陵，每隔些日子薛雪珠都要?jiǎng)谌松右挛锍允硶胚^來，家里遠(yuǎn)近親戚都是照應(yīng)得周全，回家一看，處處都是井井有條絲毫不差，街坊也是夸贊不已，只是可惜，肚子一直沒消息。

    薛雪珠微微一笑，謝過婆母，也挾了一筷子送到?jīng)r苑碗里：“相公吃菜?！?/br>
    況苑回過神來，也沒有說話，微微頷首：“多謝?！?/br>
    他們夫妻在人前，話一直不多，如今更是寡言少語，況苑在家時(shí)日少，連著在外院書房歇了好幾個(gè)月，況夫人回家才搬回自己房中來，夫妻和臥，有時(shí)鎮(zhèn)日都沒有一句言語。

    年節(jié)熱鬧，金陵施家冷冷清清，孫翁老回鄉(xiāng)過年，跟施少連告了假，施少連難得在家露面，寶月近前來奉茶，施少連又瞥見她那副眼巴巴又無精打采的模樣。

    他心里不痛快，也不許身邊人好過。

    寶月是慣怕施少連的，又近身服侍了他四年，雖然他在家時(shí)日不算多，能躲躲懶，但只要在家，總沒她的好日子過，不是聽他的冷嘲熱諷就是看他陰沉沉的眼神，后來還要應(yīng)付芳兒，如今知道甜釀回來了，更是心頭煎熬，一門心思只想脫離苦海。

    她偷偷去楊宅看過，那間宅子還是空蕩蕩的，壓根沒有人住，誰知道大哥兒把二小姐藏到哪里去了。

    “她早就不要你了。”施少連慢條斯理道，“走的時(shí)候沒想把你帶走，現(xiàn)在也不要你伺候，如今我也不在家中，要你有什么用，倒不如把你發(fā)賣出去……”

    寶月腿軟，含著淚跪在他身邊：“求大哥兒放過奴婢?！?/br>
    他嘴角含著冷笑：“你再擺出這副模樣，就去后院服侍藍(lán)氏?！?/br>
    芳兒知道施少連回家，卻沒有上前頭來陪坐，自打知道甜釀跟著施少連到金陵后，她心里就砌著一堵厚厚的墻，堵得心頭透不過氣來。

    沒有人知道，她這兩年過的是什么日子。

    施少連若在家中待客，貴客有意，她就被當(dāng)成侍妾去伺候枕席，第二日一早總有一碗避子湯送來，他卻往天香閣中廝混過夜，她一心對(duì)他，但在他心中，卻比如天香閣的花娘，甚至連天香閣的花娘都不如。

    她總要知道，甜釀的日子會(huì)不會(huì)比她好過？

    寒冬臘月的天香閣里熱鬧無比，年節(jié)里更是不分晝夜，一派歌舞升平。

    甜釀只不過在施少連屋內(nèi)連著過了一兩夜，天香閣暗地里已經(jīng)掀起了波瀾，話里話外聊的都是她。

    施少連在外人面前并不寵她，有時(shí)花娘們?cè)谂耘闼藕颍疳勅粼?，也是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守著小爐替眾人溫酒，花娘們勾著她近前來敬酒說話，施少連面上甚是冷淡，接過她手中的酒盞，轉(zhuǎn)手遞給旁的花娘：“乏善可陳?！?/br>
    花娘們都簇?fù)碇?，個(gè)個(gè)閃著一雙媚眼，指望甜釀?wù)f幾句，多打探打探兩人玄機(jī)，甜釀見他散漫無心，默默坐在他身邊。

    坐得久了，聽見他淡聲道：“過來?！?/br>
    甜釀窩進(jìn)他的懷里，他身上的氣味復(fù)雜，卻并不難聞，有一點(diǎn)茶香底蘊(yùn)在，那些混沌的氣息在內(nèi)斂，變成了他眉心的一點(diǎn)風(fēng)流。

    施少連空時(shí)也會(huì)聽樓里的花娘閑聊說話，哪里的商客出手闊綽，哪府的公子清客最混賬，人生百態(tài)在花娘嘴里，倒有一種奇異的觀感。

    他漫不經(jīng)心把玩著懷中人的臉腮，輕嗯回應(yīng)花娘的話，懶洋洋將身體倚在她肩頭。

    床笫之間，甜釀已經(jīng)徹底放棄甘愿或不甘愿的想法，不是伺候他，就是伺候別的男人，這是什么地方，身邊都是什么人，她比誰都清楚。

    縱情聲色的地方，何必在身體上折磨自己，他喜歡，那就給他。

    情濃時(shí)，她明眸半開，玉體全偎，款擺柳腰，不自覺的跟隨著他。

    施少連也有所察覺，兩人已不用青玉膏，只要指尖稍加撩撥，溪水潺潺，慢慢也有回應(yīng)，若是疼了，也會(huì)皺著秀眉嘟囔一聲，情潮所至，緊緊纏著他，眉目艷麗無比，神色十分醉人。

    算是床上火熱，床下冰冷，夜里兩人說的幾句話，比一整日的話還要多些。

    施少連冷眼看她的恬靜睡顏，捏了捏眉心，起身下床，倚在窗邊看河景。

    羅帳半掩，露出女子一點(diǎn)雪白玲瓏的身軀，一把黑鴉鴉的秀發(fā)，她身上的每一寸肌骨他都爛熟于心。

    這個(gè)小狐貍狡猾又固執(zhí)，還有幾分骨氣，他被她咬得最深的那一口，只要她伸出小舌頭舔一舔，他就能松開掐住她的脖頸。

    要剔除野性，要么把狐貍鎖進(jìn)籠子，要么養(yǎng)熟她。

    狐貍怎么可能養(yǎng)得熟？

    天香閣多有被人梳籠的花娘，給足了銀兩，這段日子只服侍一人，若是花娘另偷偷待客，被發(fā)覺了，打打摔摔鬧起事來也是不安寧，潘mama面上管束著人，暗地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對(duì)甜釀可是不一般的體貼心細(x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