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到她。

    我看著周圍的人生病、死去，他們無光的雙眼和骨瘦如柴的身軀，孩子們臟污的臉蛋，趴在地上跟狗搶吃食。

    我心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

    我想，我跟這世間唯一的聯(lián)系，大約就只有那位蕓姑娘了。

    可是，我是樹妖，靈力低微，甚至沒辦法變出一雙像模像樣的鞋子。我的本體在荒山之中，無法離開太遠，否則，我會凋零、枯萎，直到化作齏粉。

    時間又過去了許久，我始終在這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籌莫展。

    即使化作了人形，我始終不是真正的人類，無法感同身受人類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在這人世間，任他朝代更迭，高樓起落，我不過是一根浮萍飄絮，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看客。

    時值荒年，我再次回到了這個雍陽城。

    我知道，城里前幾天又傳了一種怪病，來了多少大夫，都束手無策，偌大一個雍陽城，人心惶惶，繁華不再，竟顯出些蕭瑟來。

    這天，雍陽城中口口相傳，有一位少女，自稱醫(yī)谷傳人，醫(yī)術(shù)高超，藥到病除，幾服藥下去，竟把雍陽城的怪病治好了。

    我的心突然砰砰跳了一下。

    一定是她！

    我也不知哪來的自信，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會錯的，一定是她！

    我著急地咿咿呀呀來回比劃，艱難地問清了她的去向，拔腿就向城外追去，果然看到一個窈窕背影，一襲素衣，背著一個木制藥箱，一人獨行。

    我追上她，激動到無以復(fù)加，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何不好好學(xué)說話，只能僵著舌頭，一遍一遍地告訴她，你是我的恩人，我已經(jīng)找了你上百年。

    百年已過，少女大約已投胎轉(zhuǎn)世多次，容貌與記憶中全然不相似，然而那種出塵高貴的氣質(zhì)，宛若印在骨子里，寫在了眼角眉梢。

    她吃驚地看著我，我愈發(fā)慌亂，只覺得自己口舌笨拙，恨不得羞愧地鉆到地里去。

    她輕笑了一聲，說：“你是說，你是桃妖，找了我百年，只為報一藥之恩？”

    我自慚形穢，知道自己此時面容臟污不堪，口齒不伶俐，又衣衫襤褸，狀似瘋子。在這個亂世里，我這樣的瘋子，隨處可見。

    哪知她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相信你?！?/br>
    我愣住了，那一瞬間，仿佛天地都失去了顏色。

    第188章 紅粉骨窟（三十六）

    她就這么信了我的話，仿佛天生就該對我深信不疑似的。

    她隨我去深山之中，看我的本體，目露驚艷，如不知幾世之前一樣，輕輕撫摸我的樹干，嘆道：“好美的桃花?！?/br>
    我心里高興，下了一場又一場的桃花雨，花瓣洋洋灑灑落在她烏黑的鬢間，與她的容顏相映，就像一場紅妝。

    這一世，她孤身一人，依然是心系天下，懸壺濟世的醫(yī)女，她折下了我的一根樹枝，用藥粉精心調(diào)制泥土，種在花盆之中。這樣，我就可以隨著她一起，去更遠的地方了。

    我歡喜地捧著花盆，陪她上了路。

    她的名字里依然有一個“蕓”字。論年紀，她比我小不知多少，然而她卻讓我叫她“蕓jiejie”。

    她讓我這么叫，我便叫了一輩子。

    就這樣，我陪著蕓娘，蕓娘陪著我，走遍了大江南北，一路行醫(yī)，做盡了善事。

    她教我說話、讀書、寫字，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禮義廉恥，琴棋書畫。

    亂世萬事難，我們兩個姑娘家行走天下，個中不易，難以言表。

    就在我出手殺了一群攔路劫持的土匪之后，蕓娘第一次對我冷了臉。

    她嘆氣說，生命可貴，我們醫(yī)者，生來注定是要醫(yī)天下的，沒有慈悲濟世之心，永遠也無法在醫(yī)術(shù)上有所進益。

    我答應(yīng)了。但其實我從來都不懂。

    我是草木妖，因為生于荒山之中，靈氣不濁，尚且可集天地日月精華修煉，換做別的妖怪，傷人性命，不過只是等于以實果腹，就如同獵戶打獵，猛獸捕食，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以？

    難道人用刀子砍殺獵物可以，但妖殺幾個人，便是錯的嗎？

    但是蕓娘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說的，我都會聽，她想要的，我都會陪她去做的。

    就這樣，我們走了許多年，從兩個少女，變成了一老一少，最后，又只剩我孤零零一個。

    蕓娘是人類，人類的生命，對于妖來說，不過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罷了。

    她一生從未婚嫁，拯救了不知多少性命。她慢慢老去，頭發(fā)花白，牙齒松落，最后拍著我的手，在一個平凡的午后，閉上了眼睛。

    我沒有過多的悲傷可言，或許是我始終參不透人間七情吧。

    我一直刻苦修煉，就是為了漫長的生命，能多與她多相伴幾生罷了。

    此時此刻，我無比慶幸自己是一只妖。

    我親手埋葬了她，再一次回到了屬于我的那片荒山，閉關(guān)修煉。

    我知道，下一世，我一定可以更快地找到她。

    緣分何其奇妙，我陪著她走過了整整七生七世，每一世，她都從醫(yī)，她總是在第一時間就相信我的話，相信我說的宿緣。

    她的性格一直從容而溫柔，她摸著自己眉心向下一些的位置，笑著說：“我相信你，我一直覺得，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在找我，她會送給我一朵桃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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