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6節(jié)
葉玉棠上到宮觀墻沿,屏息去聽。 耳朵剛貼到墻上,便聽得一個女子一聲嘆息,“若我?guī)熃銢]死,今年也該二十八歲,承大師衣缽法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br> 接著又說,“說句不中聽的,哪怕是弘法大師坐化,如今尚且有碎身舍利可尋。我?guī)熃銢]了,連具尸首都不曾尋到。” 葉玉棠又好氣又好笑。 心道:你掛念師姐,師姐都知道了??墒?,師妹啊,不是自己師父就不心疼了不是? 但她轉念又想,若是有人告訴她:你娘仇歡和你師父弘法同時仙逝了。 那她必然還是更心疼師父。 祁慎聽不下去,打斷她說:“弘法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心系蒼生,吾輩仰之彌高。” 裴沁不耐煩:“是,是是,祁真人說的是!所以我這種俗人,不似你道心似鐵,我?guī)煾浮⒛銕熃阌H手托付給你的親師侄沒了,她八年忌日當頭,你還有心請我等喝茶。我等活該畢生了無仙緣,老死在這東方穢土?!?/br> 祁慎一陣沉默,約莫是懶得同她計較。 “哪怕是一具尸身,我只想見一見我?guī)熃悖H手替她洗干凈身子親手下葬。長孫茂,這么多年,連你也不知嗎……”裴沁想起什么,忽地大喊:“長孫茂?” 祁慎哦了一聲,說,“剛才他聽到響動,便出門去了?!?/br> 葉玉棠心里正想:哪有什么響動? 尚未回神,便聽得下頭謝琎一聲低呼:“長孫前輩——” 謝琎話音一落,噗通一聲,一個墨藍色不明物一路披荊斬棘,從山上筆筆直地栽進下頭溪水里。 裴沁探出頭來,往下看,便看到這樣一幕: 一個雪邦俊俏少年,抱著一只金光閃閃的棍子,立在下頭棧道上,沖密林后的溪水大喊:“郁姑娘,你還好嗎,說句話呀?” 長孫茂剛從宮觀里溜達出門,走到半路,聽得這聲巨響,旋即駐足一瞥,沒吱聲,光是看。 水中一個墨黑的物什,一路飄啊飄啊,自己飄上岸。上岸之后動了幾下,忽然有了形狀,自己走起來了。 裴沁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濕漉漉的黑衣服小姑娘,剛才在游水。 她心里笑道:現(xiàn)在的小年輕啊,談個戀愛,可真有雅興啊,有趣。一個內斂乖巧,一個野性張揚,又都是好樣貌,實在般配非常。 心下一喜歡,便遠遠問道:“這兩位后生,你們都叫什么名字,從的哪位師長門下?” 話音一落,少年人先答道:“在下謝琎,是乃雪邦月影宗門下第十代親傳弟子?!?/br> 聽得月影宗這三個字,裴沁哦一聲,又問:“這位女俠呢?” 她卻沒立刻就答,灰溜溜濕漉漉的,從草叢里爬上棧道。 爬上來時,長孫茂剛好立在她頭頂棧道上,低頭瞥了一眼,思忖片刻,停腳,后退一步。 剛好讓了她一個位置,容她手腳并用,方方便便的爬上來……時,不至于濕了他的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接過謝琎手中法杖,撐在手中,站直之后,剛要說話,便狠狠打了個噴嚏。 謝琎捋起袖子,細心非常的替她擦了擦臉。 裴沁看的一笑,接著又問:“姑娘,你從哪位師長門下,叫什么名字呀?” 葉玉棠抹了把臉,答道:“在下玉梨……郁靈昭,掛單來論劍的?!?/br> “請的什么龍頭?” 葉玉棠沒說話。 謝琎見她不理人,便替她答道:“尚未請龍頭,不過有請過煙云客棧的武曲前輩來試過功夫?!?/br> 裴沁笑道:“武曲?誰說她是武曲?” 謝琎道:“她自己說的,說是武曲再世?!?/br> “她說你就信?” “可她有達摩法杖。” “八年里,自稱我?guī)熃阍偈赖?,這都是第幾十個了?那些個三瓜兩棗的功夫,給我?guī)熃闾嵝疾慌?。這一個‘武曲’還做起龍頭來了,在鎮(zhèn)上么?我倒是要去會會,看她尊的是哪一家的達摩?!?nbsp;她笑得不行,垂頭問,“長孫茂,你去么?” 長孫茂說:“可以?!?/br> 裴沁接著問:“你掛單在哪宗門下?” 葉玉棠道,“青龍寺尋戒大師門下?!?/br> 裴沁笑道,“哦,既如此,那倒巧了,你們二人,雖不同門,倒都該叫這位長孫前輩一聲……師叔。” 長孫茂母親與江余氓是表兄妹,雪邦弟子自然可稱他作師叔。 弘法從前在青龍寺時,尋戒曾是他座下佛法甚湛的大弟子;去琉璃寺后,長孫茂又入了沙門,得了明戒的法名,是尋戒師弟,那么郁靈昭確實也該叫他一聲師叔。 “正是,”謝琎答得爽快,一轉頭,對面前人道一聲:“長孫師叔。” 長孫茂轉頭來看她。 她沒吭聲。 只抬頭看他一眼,打算給自己做一做輩分驟降的心理建設。 看去時,晨光落到這張略顯冷淡的臉上。 白玉冠發(fā),氣質也渾然璞玉。身量本不低,只是紫紅襕袍外頭披的大氅過分寬大了些,此刻倒顯得有點弱不勝衣。 整張臉蒼白淡漠,比頭頂玉簪更少幾分血色。 她看在眼里,霎時萬般錯愕涌上心間。 這他大爺?shù)摹尤皇情L孫茂? 她又抬頭打量了他幾眼,越看越覺得疑惑:她那圓頭圓腦的師弟,跟面前這個一臉刻薄相的冷面人,似乎沒有半文錢關系? 但若單論五官,又確確實實是他無疑。 山林間沉寂過了頭,謝琎等不及,拿手肘撞她一下,低聲說,“一聲師叔,這么難叫么?” 葉玉棠心道:還真挺難的。 長孫茂忽地發(fā)問,“剛才在山上伏壁偷聽的,就是你?” 她也不否認,“是。” 他接著問,“想打聽點什么?!?/br> 她說,“聽說裴谷主和祁真人在此,便想來看美人?!?/br> 裴沁笑了幾聲,打趣道,“自己就是美人,還看什么美人?何況,美人哪有公子好看啊?!?/br> 謝琎心思靈活,心想,若一味堅持說是來看美人,谷主與長孫前輩必不會信,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認是來看前輩。 人總是對仰慕自己的人寬容那么一點。哪怕前輩真如傳聞中所說脾氣那么壞,聽得這種溢美之詞,定也不至于過分苛責。 于是他便說:“我二人仰慕長孫前輩已久。我身為雪邦宗門弟子,自然時??梢娨灰娗拜叄艄媚锊辉靡???上拜吽貋砥价櫪僳E、遠游無定,不曾有機會一睹尊容。今日一早聽聞裴谷主、祁真人相約在此,便想帶她來碰碰運氣?!?/br> 葉玉棠:“……”有病。 長孫茂接著問,“那敢問,睹夠了嗎?可還滿意?!?/br> 謝琎吹牛拍馬根本不打草稿,“未見之前,本以為像長孫前輩此等江湖名宿,是乃土木形骸。見過之后,方知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葉玉棠越聽越煩躁,漸漸不耐煩起來。聽到一半,抹掉臉上水汽,索性掉頭便走。 謝琎慌得大喊:“郁姑娘——” 一面又礙著諸位前輩在此,不敢不告而別。 裴沁笑道:“追去吧你!” 謝琎得令,忙提腳去追。 一紫一黑兩個影子越跑越快,一眨眼便跑沒了影。 山中云開霧散,日曬當頭,壇場一派莊嚴,經懺聲復又響起。裴沁打了個哈欠,又悼念起她那英年早逝的師姐。 長孫茂抬眼看了眼歇心觀,這才沿棧道原路返回。 ? 謝琎費了可大勁方才追上她。 他怎么都想不通,一個瘸了腿的姑娘,跑起來,怎么比車轱轆還轉的快? 不僅跑得快,脾氣還大。 “你不告而別,留我在一眾前輩跟前,怎么交代?” “交代個屁?!?/br> “好歹一個姑娘,別成天屁啊屁啊的。說說看,你生的什么氣?” 葉玉棠氣不打一出來,轉頭問:“你暗戀長孫茂就行了,拉上我做什么?” “我哪有暗戀……”謝琎哭笑不得,“更何況,暗戀長孫前輩又不丟人,太乙鎮(zhèn)上,江湖女子之中,隨手就能抓出一打?!?/br> “他有什么可戀的?” 這話倒把謝琎問住了,難免反問:“他有什么不可戀的?” 葉玉棠簡直莫名其妙, “武功不好好練,做人也沒個正形;拈花惹草,招貓逗狗,倒是在行得很。別人贈他個天下第一,問他是什么第一,原來是厚臉皮天下第一,嘴臭天下第一,還洋洋得意,就他?” 一席話講完,她掉頭便走,忽地就沒了影。 謝琎立在原地,將這話翻來覆去嚼了好幾遍,越發(fā)覺得滿頭霧水。 這姑娘莫不是有什么臆癥,怎么從她嘴里說出來的長孫茂,跟世人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掛單本意:行腳僧到寺廟投宿,將自己僧衣掛在名單之下,故稱掛單。 本文掛單取自其意,意思是,雖非江湖中人,但也可掛在宗門名下,隨時隨地入這江湖。 師姐才沒有詆毀,實乃是字字血淚 50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