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58節(jié)
第48章 蛇母3 葉玉棠聽見一陣經懺之聲。 萍月向左一歪, 伴隨水滴墜落之聲,什么東西從她耳道內滑了出來。 她覺得奇癢無比,想去掏撓耳朵。剛坐直起來, 一股子腥臊熱流便自鼻子里流淌下來。 對面僧人手執(zhí)木盆,樂呵呵的笑道, “對了, 對了, 原來如此?!?/br> 木盆中盛水,水面飄浮著一粒暗紅擺尾的小蟲,比蛞斗更小。 僧人接著說, “有人在你耳中置了粒斗米羯, 令你暈頭轉向,故只能在這山中打轉,總也出不去?!?/br> 萍月張張嘴, 想說話,滿腔屈辱、怨氣, 徒然只化作呵出的一口熱氣。 僧人道, “只是說不了話罷了,不打緊。眾生生死輪回, 皆出自口、身、意三業(yè)。行閉口禪,可減口業(yè), 免諸多災厄。為人者,無語何來罪業(yè)?閉之人口, 方得大果?!?/br> 萍月歪歪頭,好似聽懂了, 又好似沒動。又像覺得這僧人絮絮叨叨的, 奇怪的緊。 師父這人就這樣, 總這樣樂呵呵的。成天累日,大事小事,喋喋不休??倰煸谧爝叺?,乃是一段七字決:“好吃”,“不錯”,“不打緊”。 有時候,你會覺得他話多的要死,只想避得遠遠的,找個地方清靜清靜。 有時候,你心頭不爽,但一見著師父這張笑臉,卻又覺得,什么都好了。 葉玉棠盯著師父看了又看,不免好笑得緊,又有點想念。 眼里噙著淚,嘴角卻不自覺上揚,視線一點點專注起來。 師父端起盆子,走到屋外。 萍月起身,跟了上去。 這處乃是損毀的小寨,吊腳樓環(huán)形而圍,位于一座山丘之上。臨水那一面,數棟房屋不知何故遭人損毀。月色底下,數名工匠背負木塊鐵斧,正在修補損毀處。自缺處,可遙遙望見壁下河流,與遠處云山霧罩的云臺山脈。 師父一路端著木盆,穿過門洞,走到崖壁,捻了片枯葉,擦亮火石引燃。就著水,點燃木盆之中的斗米羯。溜滑的蛞斗擺了擺尾,在水面化作一道青煙散盡。師父旋即將盆中水傾入江中,轉身而回時輕拍手掌,那修筑房屋的諸多工匠,都自梁上跳下來,跟在師父身后。 每個工匠,臉上皆肌膚皴裂,生出網狀細鱗,月光下呈現淡綠幽光。 萍月忽地睜大眼睛。 師父卻淡淡笑道,“我們皆是一樣的,沒什么不同。雖偶感暴躁,但也非不能自抑。若無外物逼催,你不傷人,人自不會傷你?!?/br> 萍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師父一邊走,一邊輕輕敲擊木盆底。越來越多蛇人從吊腳樓中走出,十分有序的跟隨師父一路走進雨亭下的長桌畔。 桌畔挖了條水渠,水流嘩嘩作響,渠中有鮮活游魚,正隨流水奔騰。 桌上置了案板、與一只小圍爐。 師父以火石點燃圍爐,爐上立刻騰起藍焰。 掌刀蛇人以一手入水,擒出兩只肥碩青魚,兩面稍稍過火,左右各一刀,兩刀撇凈魚鱗,再各三刀,撇去鰭、尾與頭,掌在案板之上,眨眼之間,便已手起刀落數十刀。青魚皮膏連白rou,皆被片作蟬翼般大小的魚膾。掌于刀上,稍稍過火,置于盤中。 魚膾片得美,刀功更是極佳,生前也不知是哪派門下的卓絕刀客。 一眾蛇人圍桌而坐,擊掌歡呼起來。 萍月望著魚生,自覺饑腸轆轆,口中津液頓生,手執(zhí)筷子,埋頭大吃起來。 · 一餐飯畢,眾人吃飽喝足。 待到月上柳梢,師父將眾人聚在庭院之中講經。 先講金剛經,而后講心經。從“如是我聞”講到“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說得一眾蛇人昏昏欲睡,連帶著葉玉棠也跟著昏昏欲睡。 萍月卻凝神靜氣,聽得異常專注。小小身子,把背挺得直直的,在一眾耷拉著的腦袋里格外顯眼。 講完心經便停了下來,淡淡笑著,慢悠悠的問,“我去外面尋一尋散落的受傷之人,有人要跟我去嗎?” 眾人皆打著瞌睡,獨獨萍月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師父贊許的點點頭,背上裝有竹挑、長索、鉤子、藥囊的簍子,與萍月掩上聊勝于無的寨門,一同出了寨子去。 萍月隨著師父七拐八彎,上了一座山頭,又下了一座山頭。 經過一座座城鎮(zhèn)村寨,游走于尸堆枯骨之中,抑或在空城街巷的頹垣斷壁里頭,間或尋到一兩名一息尚存的活人抑或是蛇人。 若是此人饑餓,便自背簍中尋出食物予之充饑;若是受傷,便喂以內、外創(chuàng)藥;若是氣若游絲,師父便在一旁喋喋說個不休,先喂些水,再喂些吃食,耐心極佳。 若是有人深陷毒蟲xue,師父便將背簍中的竹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接上,在尾部再接一只彎鉤,如此,便在蟲xue外,將人勾出來; 若見有人定在貓鬼陣中,師父便叫萍月在陣外等候,徒步走入貓鬼陣心,將受傷之人背負而出; 若遇中害陣,師父便與萍月一同徒步入陣救人。 不過一來一回,沿途便已救回數十條人命,領回兩名蛇人。 自此,萍月一定漸生疑惑:貓鬼可困內力不敵之人,諸多至強高手皆被困于陣中,站成枯骨。為何大師卻能自如出入貓鬼,而毫發(fā)無損? 既然他武功如此高強,為何不以輕功急掠,不以內功救人,卻要借助諸多工具? 回程途中,萍月始終觀察師父步子。 她一定也這么觀察、對比過江映:從前江映走路身直步弓;而自西道江畔回來之后,他步履再不如往日那般沉穩(wěn)。 而十方鬼手說:往后他可用輕功、外功,卻不可內功。 是了,內功極佳之人,往往身直步弓。 師父也是如此,必然內力上乘。 可既然內力上乘,卻又為何不用? 師父留意她的目光,呵呵笑著說,“從前,貧僧與人打了個賭。那人手下兵強馬壯,不容小覷。貧僧一介老者,身無所長,也就一身功夫尚可。便與他以五十年為期,以兵馬與功夫各為賭注?!?/br> 這是師父許多年前跋山涉水,曾許下的一個諾言。 前朝皇室暴虐,引得多地民變,各處群雄割據。江余氓心知必將有一場大亂,唯恐四方悍敵趁亂對中原疆土虎視眈眈,便尋到師父,請他想辦法。 師父當即徒步萬里,翻山越嶺行至吐蕃,給吐蕃首領囊日論贊講了三天三夜的經,請他五十年不可出兵犯唐,問他肯不肯允。 囊日論贊便說,大師武功蓋世,我若叫你五十年不可動用,你敢不敢依? 此言正中師父下懷,師父當即說道:有何不敢? 如此一諾一守便是一生。 萍月微微睜大眼睛,似乎有些不能理解:明明可以活得輕松容易一些,卻偏偏為何要因多年前說的一句話而為難自己?一句話罷了,又不能從中得到什么。 · 如此往后數日,萍月每日都隨師父出去尋人。如此零零總總,救出的人總有上百名。 健康之人留下些許寨中能用得上的事物,便離寨而去。 蛇人無處可去,便都留在師父寨中。 萍月也無處可去。閑暇時候,與其余蛇人一同修筑房屋,或聽師父講經凝神。 房屋破陋之處已漸漸齊整許多,寨子沒個名字,總也不是事。 某日,師父打磨好一塊四四方方的界碑,似乎想在上題個字。思來想去,卻又想不好要題什么字,便就此作罷,將那界碑留白,插在藤橋處的岸上。 藤橋也已修整好,勞力不足,故只容一人而行。 遠遠看去,郁郁蔥蔥,卻很是漂亮。 萍月很愛在藤橋附近洗衣服。偶有一日,望見水中那張生有瘀斑、淡淡起鱗的臉,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往后看多了,便也就習以為常。 日子一天天過去。 有一日,萍月與師父在貓鬼陣中救出一名四海刀宗的刀客。 那刀客見到萍月的臉時,眼中閃過一絲驚惶。 知曉她對自己無害,便又冷靜下來,爽快到近乎兇狠地的說:“江宗主父子二人聯手設計,以江公子獨自入山尋人為局,實則是故意騙過馬氓眼線。蛇母與江公子似乎有私怨,故而信以為真,在仙都山外徘徊,于昨夜落入陷阱,被六宗在青城仙都捉拿——” 萍月睜大眼睛。 刀客大口喘氣,復又狠狠捶地:“此人四肢手腳均已錯位,身受重傷,我們原以為他絕不會逃走……” 萍月張了張嘴,急急等他往下說下去。 刀客道,“誰知,卻讓他的走狗四牙在仙都四處散布假貓鬼陣的消息,騙的諸多高手逃出仙都,一出仙都,卻中了山外的真貓鬼與中害。韋天賜韋少主,與薛慶道長,都被害慘了……就在這時候,獒牙趁亂遁入仙都,將重傷之中的蛇母背了出來。諸多俠客循著血跡,四路包抄,卻仍舊給他逃了出去,甚至逃過余真人與江宗主法眼。云臺山密林眾多,蠱陣密布,又是他老巢,眾人自然不敢擅自深入山中。我與韋少主素來交好,自是氣不過,瞞過眾人又往山中一路追截,卻不曾想身中此陣?!?/br> 葉玉棠一時聽不明白:獒牙輕功不佳,巴獻玉又身負重傷,一眾高手,連帶著余真人與江余氓幾路包抄,怎會讓這兩人逃了出去? 師父便問,“誰殺了獒牙?” 刀客一愣,旋即說道,“獒牙自戧,逃到半路,自己服下生蛇蠱。蛇母又有玉龍笛,引得他發(fā)足狂奔。二人又熟知密林小道,一入暗沼,便再也尋不到了?!?/br>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好狠……葉玉棠暗嘆。 二人將負傷刀客送至井口。 刀客環(huán)視云臺山,低聲又道,“此人陰險,想必此刻已身在山中,藏匿于不知何處。在此山中,飛鳥難入,消息更出不去。倘或遇見此人,大師廢了這賊子,為武林除一心腹大患,也不過是動一動手指之事?!?/br> 說完這話,刀客抱一抱拳,跳井離去。 · 月上柳梢,寨中蛇人已回屋歇下,萍月與師父在院落之中一同閉目誦經,看門蛇人守著門扉,在經懺之中閉目打鼾。 偶然聽得陣陣蟬、蛙鳴叫之聲,更顯山中幽寂。 忽然聽得門口有響動,萍月猛地睜開眼來。 師父仍閉著眼,手撫菩提珠,默誦靜心咒。 叩門之聲再度響起,奄奄一息,“救命……” 看門蛇人一個激靈,猛地驚坐而起,解下門閂,打開門來。 萍月回頭。一人馱著巴獻玉,立于寨門外。 蛇人肌膚尚未皴裂,面目清秀,正是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