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65節(jié)
毒血將他唇齒染得鮮紅,不似往日那個乖覺笑容。 他望著天上,眼睛卻依舊明亮,“你不會去找他,因為你以為,自己是泥潭上……的浮萍,吸取污濁,方能生長。江映與你jiejie,他們……就像頭頂?shù)尿滉柵c碧云,照的你的丑陋骯臟無處遁形……” 萍月垂下頭來,悲愴地將臉埋進雙手。 而后聽得他接著說,“可你本就是天上一輪明月,只是……運氣不好,恰好從泥潭旁經(jīng)過,被我這骯臟負鼠,拖下泥沼……我要死了,你最該開心。可你為什么要哭呢……” 話音至此戛然而止。 他想問的問題,不知他心中已經(jīng)知曉,亦或是再也等不到答案。 萍月緩緩抬起頭來,幾近錯愕的望著他。 少年人凝視著她,眼神明亮,如同仰望天上的月亮。 臉上仍有笑,只是笑容一點點僵硬,連同眼神也一并地黯淡下去。 萍月怔怔盯著他,良久良久。 終于回過神來以后,捉著脖頸上的木哨,猛地吹響,一聲接一聲,吹得林中風(fēng)聲沙沙,鳥獸驚走。造竹哨之人擬出了輕快絲竹之聲,本是要討她開心,并非是想要此刻凄厲哀鳴。 吹哨人也不是在喚獒牙,也不知在喚誰。 獒牙抱著膝蓋,呆呆蹲坐她身旁,不知哨聲是何意,某一時刻又仿佛明白了。 春分驚蟄前后,山茶名種雪塔就要開了。他種的花草,總是比旁人好上許多,可他終是看不到了。 第54章 迦葉 蛇母被葬在那片茶田下。 那天回去之后, 萍月什么都沒有提及,也什么話都沒有講,只是精神漸漸有點不大好。 一兩日沒見巴獻玉回來, 巴瑞瑛倒也沒覺得奇怪,只以為他上哪兒野去了。隔了一日, 她也沒時間去顧及這個, 因為萍月從第二天夜里開始出血, “早產(chǎn)”,巴瑞瑛是這么說的。 萍月中生蛇太久,氣血早就有些不足, 體虛虧空, 生產(chǎn)開始沒多久幾度暈厥過去。 中途間或醒來一兩次,隱隱聽得巴瑞瑛與苗醫(yī)商議著要給她用神仙骨, “有神仙骨, 需得先有光明軀……我才得了書,故我也在猶豫。” “光明軀哪里能得?” “有人覬覦他人美貌, 見人眼眸清澈, 便挖人眼睛;見人膚如凝脂,便生剝?nèi)似?;見人身量高? 便斬其雙腿……而若覬覦他人武學(xué)資質(zhì),骨骼經(jīng)絡(luò), 氣海五臟,皆可取用。骨為形體之根本, 發(fā)諸面相、之于眼、至肌膚,這便是習(xí)武之人常說的, 根骨。光明軀囊括了氣海根骨與身體發(fā)膚, 恐怕不止要去偷, 還得去搶,去殺人。而云碧那姑娘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全仰仗那孽障殺人無數(shù),我才得以就地取材。光明軀稱不上,殘喘之計,兼之一點運氣罷了。真的光明軀,比這難得上百倍。若要得來,且不知該何等手眼通天?!?/br> 聽到這兒,萍月近乎頑抗地將桌上的琉璃石榴罐推開,將一屋子苗醫(yī)都驚得一愣。 隱隱聽得巴瑞瑛柔聲問,“不想要神仙骨?” 她幾近氣若游絲,卻很確定的點點頭。 巴瑞瑛嘆口氣,“可如今這狀況,沒有神仙骨,恐怕你孩子,都難活下去?!?/br> 萍月說不出話,甚至淚都流不出,幾近有點認命的闔上眼睛,漸漸連周遭談話聲也幾不可聞。 間或聽到巴瑞瑛附在她耳畔低語—— “你失了太多血,再這樣下去,我只能尋你jiejie過來替你決定……” “這里族中長老太多,若是她來,怕是便要拖去女媧面前受五極之刑了……” “身中生蛇,能孕育這孩子至今,已經(jīng)是不易。臨到這關(guān)頭,你又何苦同自己過不去?” “我也……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br> 視野一點點暗下去之前,有人往萍月耳道之內(nèi)置入了什么東西。那東西剛?cè)胨鷥?nèi),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往深處一鉆即入,激她一陣酥癢難忍;緊跟著全身大震,仿佛有一團guntang炙氣在血脈之中游走,自上而下游遍周身…… 葉玉棠雖不能感受她的體感,但觀察萍月神態(tài)姿勢,只覺得與人向內(nèi)力受損之人渡去內(nèi)息以救急之時,幾乎是一樣的。興許這神仙骨也正是如此,擬造真元來挽救受傷之人,供給體力以撐過難關(guān),同時激發(fā)周身元氣,以最快速度修復(fù)損傷五臟與肺腑…… 萍月不曾凝練真氣,故并不能經(jīng)受住體內(nèi)這股蠻力氣勁,全身燥熱、疼痛難當(dāng),卻同時刺激得她咬緊牙關(guān)去耐受住,漸漸卻提起幾分瀕臨崩潰的精神來…… 及至聽得一聲啼哭之聲,葉玉棠連同整個屋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松懈下來之后,萍月眼前終于一黑,徹底暈厥過去。 · 接下來一段日子,葉玉棠只能從一片黑暗之中,聽得幾段零星對話。 “江……江公子怎么來了?” “萍月還好嗎?” “這兩天氣色能好一些,興許再過幾日就能徹底醒轉(zhuǎn)過來,不過應(yīng)該也不大記得這一年里發(fā)生的事?!?/br> “嗯?!?/br> “公子從哪里……因著什么事來?” “我手下殺了巴獻玉。” “……” “但眾人口風(fēng)都很緊,不知誰將他死于我手這件事傳揚了出去,如今江湖眾人具都知道了,我疑心是這寨中人,故不放心。想著哪怕她不愿見我,仍得過來看看?!?/br> “萍月、獒牙不能說話,而這事,我也方才知道。會是誰放出的消息,目的是什么?” “有人從半年以前就在搜集光明軀,興許下一步就是神仙骨,我擔(dān)心有人將主意打到寨子里來?!?/br> “神仙骨給萍月用了,還有一具,四牙守著。這寨中不安全?” “嗯,武功高強哪怕武曲亦曾遭暗算,萍月手無寸鐵,萬不可叫旁人知道她有神仙骨。今日我離去之后,那密道恐怕也得堵上了?!?/br> 過了半晌,巴瑞瑛又道,“江公子,不如你將她帶走,離這寨子遠遠的,到外頭去。” “我今日來,就是為的此事。我為她尋了戶行醫(yī)人家,劍南郁常,妻子也曾是苗醫(yī),倒也信得過。我常守在一旁,更名改姓之后,再將她下落隱去,定不叫人知曉。” 瑞瑛姑姑道,“她有你看護,我便放心了。只是兄長膝下無子,如今他又去了。族中集眾人之力保住了這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帶到外頭去?!?/br> “她會記得嗎?” “除非有人以盤瓠笛引導(dǎo),否則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記得。這樣也好,這一心嶺中,到底還是傷心事居多?!?/br> “她還剩下多少時間?” “漸漸醒轉(zhuǎn)后,多加強健身體,指望以自身真氣抵抗神仙骨侵蝕,興許也有一兩年光景?!?/br> “若現(xiàn)在去尋光明軀,是否來得及?” “可以一試,我也留神琢磨琢磨那孽障留下的巴蠻六書,但愿能給她多延續(xù)幾年。” 臨行之前,江映突然問,“瑞瑛姑姑,你可曾見過一個叫何云碧的女子?” 寨中苗醫(yī)眾多,聽他這么問話,竟都回過頭來,冷眼瞧著。 巴瑞瑛道,“不曾?!?/br> · 興許是盤瓠笛并不足以引導(dǎo)神仙蠱記憶,再往后,片段便更加散亂零星。 江映大發(fā)雷霆,“你早說她活不過初冬,可如今已立秋,她不是還好好的嗎?” 那醫(yī)者弱聲說道,“靈昭姑娘體質(zhì)確確實實不堪受神仙骨摧折,可我哪知道,您已經(jīng)給她更換了右腿光明軀,神仙骨氣勁每每行至她右腿軀干,何等自如通達。自此,每每神仙骨蘊藉氣海,漸漸容納不下,不上行,不行左右手太陰肺經(jīng),不行左足,直往右足三陰交。她雖一日虛弱勝過一日,氣海卻不曾阻滯,始終通達如初。但骨才是命之根本,而非是氣;氣海通達,于她也卻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br> 江映陰沉好幾日,有一日終于想明白過來,對她說道,“既然我就是你的光明軀,不如我們再去一次西道江,如何?” 渾渾噩噩了好長時日,這一天,她竟有些精神大好的意思。趁著郁氏夫婦與江映皆不在府中,拾起她隨江映學(xué)月影劍式的雪元,坐在床頭,微屈一腿,自外側(cè)陽輔xue,一劍斜劈,毫不猶豫—— 長安的陽光很好,比起劍南總是陰沉沉的天,明媚了不知多少。 青龍寺小和尚每天都在院里跳梅花樁,她每日吃飽了齋飯,就在院角的樹下歪坐著看,一天又一天,心情漸漸豁然開朗。 直至葉玉棠睜開眼來。 · 葉玉棠猛地睜開眼來,大口大口喘氣。 她并不在長安,依舊還在夜郎寨背后的小木屋之中。只是這一刻,搖搖晃晃的燭光,窗外啾啁的鳥鳴,皆無比真實。 木屋之中,只剩下長孫茂與巴瑞瑛。 巴瑞瑛急急問道,“如何?” 她定了定神,罵了句,“草,后勁好大?!?/br> 長孫茂:“……” 她卻反問巴瑞瑛,“另兩人呢?” 巴瑞瑛道,“一時疲憊,都去睡下了?!币娝悬c惱,便又補充一句,“如今已過了兩日有余。那二人內(nèi)力不濟,撐不住也難怪。” 葉玉棠又問,“我?guī)熋萌绾???/br> 巴瑞瑛道,“明日醒轉(zhuǎn)過來,與我回爺頭苗寨中去看看,她倒沒事。” 葉玉棠應(yīng)了聲,又問,“諸多事情,哪怕親眼見過,我也想不明白。而萍月離開夜郎寨,去往劍南之后的事情,卻又看不真切。” 她本想說“萍月生產(chǎn)之后”,但先前當(dāng)著眾人的面,巴瑞瑛始終不曾提及萍月懷孕之事,疑心她出于庇護之心,并不愿這小孩被外人所知曉;又或是巴氏早知萍月必死,為叫這小孩順利生產(chǎn),出于私心給她種下神仙骨,方才對外閉口不提小孩之事。 不論出于哪一種心理,她到底不便當(dāng)面拆穿,暫時隨口將小孩那一層揭過去。 巴瑞瑛點點頭,“若無《玉龍笛譜》,哪怕盤瓠笛也難cao縱神仙骨,所以她去往劍南之后的事,也有江映與收養(yǎng)她的父母方才知曉了?!?/br> 葉玉棠忽地眼睛一亮,問道,“必得玉龍笛譜?” 巴瑞瑛點點頭,“必得玉龍笛譜。若笛子能再稍稍勝過盤瓠笛,那便再好不過了?!?/br> 葉玉棠道,“能喚回我為蛇人之時的記憶嗎?” “你何曾為過蛇人?” “我不曾?” “你那身蠱毒可太厲害了,萬蠱噬毒,若說只是生蛇,那便太看不起你了。更何況,一代高手,哪怕身中生蛇,也絕非尋常笛子可以cao縱,否則那孽障造玉龍笛與笛譜做什么?” 葉玉棠一怔,旋即笑出聲,“這有什么好厲害的?”想想又道,“這么說來,我中蠱毒之時,也曾見過瑞瑛姑姑?!?/br> 巴瑞瑛道,“一面之緣罷了。” 葉玉棠道,“誰為我尋來神仙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