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谷洞之中仍留有些許機(jī)關(guān)，如蔽路千機(jī)，雖不易察覺，卻可以縱長絲撥動(dòng)，借以月光耀出，便可以矮身通行。有一些迷陣機(jī)關(guān)，需要些許巧思。他幼時(shí)曾讀過魯班書，隱隱記得些許，故也不在話下。再往深處，便是一處開闊幽谷，里頭灌木叢生，稍難辨認(rèn)。好在尹寶山偷了幾本方鶴的藥書，六味奇藥的圖譜皆已撕下，此刻就揣在他懷中。他一張張對照著尋找，費(fèi)了些功夫。后頭索性但凡像樣的，便都提刀斬下。哪怕不是，興許也能留著，往后同人交換。

    如此一來，用不多時(shí)，已找出四味藥來。有些草藥一年一生，往后年年皆可來此摘取一次。

    走出迷谷陣時(shí)，外頭日頭初升，照得谷下幾具枯骨在黃葉之間分外顯眼。

    長孫茂并未多做停留，極快離開了招搖山。路上行人漸多，一路打聽到豐城劍劍閣外時(shí)，已是正午。

    外頭守衛(wèi)見他衣衫襤褸，攔著不讓進(jìn)。

    他便說，我是你們雷掌門客人，麻煩通稟一聲。

    守衛(wèi)還算客氣，同他解釋說道：昨夜眾人喝酒至三更天，此刻仍在休息，不如你晚些再來罷。

    長孫茂一時(shí)火大，直闖進(jìn)去。

    背后不斷有人追來，長孫茂腳步越走越快，一路階梯直上，直至無人能跟上。

    遠(yuǎn)處云榭中笑聲不斷，香氣陣陣；劍閣眾人正在閣中吃拌粉，飲熱酒，尹寶山正在其間。

    忽然見個(gè)襤褸衣衫的年輕人好不客氣的走進(jìn)，一時(shí)眾人都沒認(rèn)出他是誰。

    長孫茂在廳中立了片刻，紫藤往前一拋。雷掌門抬頭抓住，回過神，廳中人已不見蹤跡。

    直至出了劍邑城，尹寶山方才追上來，不聲不響跟了一里地，冷不丁講了句，“一勾吻毒中魁首，迷谷陣獨(dú)你與李碧梧自如出入，的確如此沒錯(cuò)啊?！?/br>
    長孫茂不理。

    尹寶山嘆口氣，“好好個(gè)人，怎么就啞了呢。”

    “你……”長孫茂滿肚子臟話，脫口只剩了句，“少說兩句?！?/br>
    “沒啞，挺好。”

    長孫茂回頭瞥他一眼，搖搖頭，接著往前走。

    尹寶山笑道，“年輕人，火氣挺大，怎么回事？”

    他先講了句，“就覺得，你這王八蛋德行，和我當(dāng)年一模一樣。”

    尹寶山偏偏腦袋。

    這話說的，倒像是老子數(shù)落兒子。

    接著又聽見一句，“難怪棠兒不搭理我?！?/br>
    尹寶山一時(shí)樂了，心道，竟該怪我。

    至一處商驛，以雷掌門給的牌子牽了輛馬車，將那刺兒頭叫上馬，順便遞去劍閣給的衣服，道，“里頭換去，省的旁人以為我二人拾荒盜馬。”

    他并未推拒，接過衣服往車上去了。

    ·

    嶺南多毒窟。一入嶺南，哪里有毒窩，尹寶山便領(lǐng)著他往哪去。什么盲蛇女、浮丘蝎、骨玉書生、白眉婦，諸多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嶺南百毒，大抵皆化成了他氣海內(nèi)力。

    一路贏得太過輕松，免不了生出些許驕狂。又因武功招式所知不多，百來招內(nèi)被崖州雙老識破，被五花大綁的扔入棘獸囚籠之中。那東西不知是什么怪草，藤上生出半人高的籠子，里頭盛有積液，可腐蝕萬物；如同沼澤，越掙扎，積液越漫越高，籠子也越收越緊。積液近乎于礬油，并非毒液，傷人不輕，也不能為他所用。長孫茂緊緊縮作一團(tuán)，攀住籠口，三四個(gè)時(shí)辰一動(dòng)也不敢。等到尹寶山悄然潛入崖州百草園時(shí)，雙老已商量著怎么將他連人帶草一并煮了吃了。

    尹寶山將他救出之后，忽然說，“我還想你怎么連這潑皮螻蟻也贏不了。你竟半點(diǎn)武功不會。”

    長孫茂擦拭手上潰爛傷口，心想，你終于發(fā)現(xiàn)了。

    尹寶山說，“我隨便教你幾招簡單的?！?/br>
    于是便教了他七式四海刀。

    四海刀以無匹悍力著稱，的確是五宗之中招式最為簡潔。

    尹寶山給了他一夜時(shí)間，第二天問他，學(xué)會了吧。

    他說，會了。

    雖仍不夠熟，但在尹寶山跟前，不知為何，總不愿露怯。

    第二天天一亮，復(fù)又提談梟入百草園，當(dāng)夜便拎著一串藥包回來了。

    尹寶山問，“贏了？”

    長孫茂道，“贏了?！?/br>
    尹寶山問，“如何？”

    長孫茂道，“蟠螭角一兩三錢，上好吐糜竭七斤，全都在這?！?/br>
    “我不是問這個(gè)。人殺了么？”

    “沒有?！?/br>
    “料你也沒有。兩人為禍一方，崖州流民怨聲載道，你為何不殺？”

    “殺了，明年的藥誰替我制?！?/br>
    “故你一個(gè)也沒殺。

    “殺一個(gè)，另一個(gè)恨我不及，必會在藥中動(dòng)些手腳，我不敢。”

    “都留著，如何知道他們心甘情愿為你煉藥?！?/br>
    “我說，每年此時(shí)我皆會來此。本人乃亡命徒一介，見不到人與藥，必天涯海角追去?！?/br>
    尹寶山笑了，“你也有你的辦法?！?/br>
    兩人再未停留，啟程往儋州尋九星女尼。

    女尼練外家功夫，看似柔弱，力量卻極是剛強(qiáng)。長孫茂屢戰(zhàn)屢敗，回城中將養(yǎng)時(shí)，尹寶山又隨手教了他第一品驚鴻劍。

    他用十二天學(xué)會一品驚鴻，第十三天贏過九星女尼。女尼踐諾，許諾每年他皆可來此取忘憂籽一盞。

    離了崖州，又乘船去往安南經(jīng)，再折返中原。各路武功纏七雜八學(xué)下來，左右各門招式皆會了一些。

    長孫茂有時(shí)狐疑，為何尹寶山教劍招，各門各派只零星撿上幾樣教他，卻從不教滿。

    尹寶山有一日便回答說，“招式學(xué)多了，便會被困住。如悛惡劍，只第一式有招，看似靈動(dòng)，卻總會被勘破。二三式皆是無招，所以我說你需自行領(lǐng)會?！?/br>
    長孫茂便問，“三層劍境，如今我在哪里？”

    尹寶山答說，“你會問出這問題，也就是說你全然不懂?！?/br>
    長孫茂又問，“棠兒懂諸多招式，她會被困住嗎？”

    尹寶山說，“那便是另一種境界，叫做無窮有招應(yīng)無窮。敵手懂得的招式要么決不會比她多，要么決不會比她透徹。她恃才傲物，對敵有種天生蔑視。可她仍會被困住，被自己困住。”

    長孫茂問，“該如何破？”

    尹寶山笑道，“迦葉神功第九層，她是不是至今未曾領(lǐng)悟？那便是了?！?/br>
    ·

    一路行來，不知不覺已有五月有余。前六味藥攢下不少，獨(dú)蟠螭角尚不足兩成。幾次詢問尹寶山，此人卻仿佛壓根不將此事放心上。

    長孫茂自然是信不過他。第一次六月之交在即，長孫茂尋到渭州城中馬首，叫他將劫復(fù)閣能搜羅到的蟠螭角都給搜羅來，銀子什么皆不在話下。

    十日之間，兩人容身簡陋客舍之中，登門客絡(luò)繹不絕；客房桌上，銀藥盒摞得層層疊疊，直至擱置不下，長孫茂只好將床騰出來放藥盒。

    巴掌大丹砂銀藥盒，里頭統(tǒng)共就拇指甲蓋大小一粒蟠螭角。

    馬手臨走前說，“長孫公子，統(tǒng)共就這么多了。往后零星能打聽到一些，但都不多。能尋來的，自然幫您尋。不能尋來的，多半旁人留著有用，恐怕您得自己上門打聽去?！?/br>
    長孫茂應(yīng)了一聲，滿面愁云，問那馬手，“統(tǒng)共有多少？”

    馬手道，“看著雖多，不過盒子大罷了，藥卻不多，統(tǒng)共也不過只三斤多些許?！?/br>
    尹寶山在一旁嘆道，“鳳毛麟角。市上尋來這三斤，怕是不便宜罷?！?/br>
    馬頭笑道，“閣主坑誰也不會坑長孫公子，自會替他量力而行。琴師且放心?！?/br>
    馬頭走后，尹寶山倚門遠(yuǎn)望，嘖嘖稱奇，“久在山中，不聞世事，竟不知世間已有這等探知消息的好去處?！?/br>
    長孫茂隨口答道，“連你行蹤也成他們一樁大買賣?！?/br>
    尹寶山便說道，“探我行蹤？也不必這么勞師動(dòng)眾。在下隔三差五登門造訪，屆時(shí)討倆酒錢就行。”

    長孫茂笑著搖頭。

    尹寶山回頭又問，“這三斤蟠螭角，已不可多得。如今竭澤而漁，往后在尋，哪怕有價(jià)也無市。到那時(shí)候，你又打算怎么辦？”

    長孫茂心想，又能怎么辦？臨到頭來，也只能去偷去搶。

    抬頭卻只一笑，答說，“走一步看一步?！?/br>
    ·

    送藥的地方，在日月山以西。出了靈州，尚未至涼州，從一處山崖下往東折返七十余里路，穿越沙丘，走入黑戈壁，便能尋到那處密道。密道有如曲折地宮，里頭修葺華麗，每至幾處開闊處便立有佛像。有雀離浮圖，觀自在菩薩立像與精舍靈跡，看似是一座那爛陀僧伽藍(lán)寺。寺廟規(guī)模宏大，卻不知為何又被遺棄在荒漠之中，佛像也大多損毀殘缺。再往里走，卻又是一處嶄新所在，開闊之處仍立有佛像，佛像大多修葺一新，佛祖蓄發(fā)盤蓮；壁上鐫有經(jīng)書，上頭寫有“清凈光明，大力智慧”的勸念經(jīng)。

    長孫茂曾聽說日月山莊懸崖下有一處密道，是從前摩尼教企圖入主中原時(shí)留下的。前朝時(shí)摩尼教排除異教徒，屠戮伽藍(lán)寺僧人，占領(lǐng)伽藍(lán)寺遺址開辟摩尼教佛寺，中原五宗驅(qū)逐摩尼教，韋閣主便將山莊遷移至此處，更名十二日月閣——倘若真是日月山密道，此處應(yīng)該離日月山不遠(yuǎn)。

    再往里走，密道露出光禿禿的山壁，四壁再無鋪陳。隱隱聽見遠(yuǎn)方有流水聲，是有一條地下河。越往里走，水聲越響；密道山壁常年浸潤水汽，四壁爬滿青苔；卻因此地極少有人踏足，青苔生的極厚，稍有不慎便會打滑，不長一段路竟需拎出往日輕功踏水的三成勁來。直至看見地下河流淌的巖洞，再往前，便是一處爬滿氣生根的巨大石門。

    門上置有云板，門里隱隱聽得鹿鳴。雖無人把守，沉重巨門與絞殺榕根卻儼然有股非請勿入的架勢。

    非仙山弟子，不得入石門。

    八年間他每年來此地三次，卻也每一次都止步于此。

    每一次踏進(jìn)入曲折悠長的伽藍(lán)密道，他心里多半只會升起一種期許。

    對于世人口中仙山究竟什么模樣，他實(shí)在半點(diǎn)也不感興趣。

    只是第一次來時(shí)，他有些不明所以，問尹寶山：“三神山乃是在瀛洲蓬萊，驚蟄春分前后東海漁民親眼看見仙山，怎么會在這種鬼地方？”

    尹寶山當(dāng)時(shí)沒答?；氐街性?，輾轉(zhuǎn)了幾處藥谷，一開春，尹寶山便帶他坐漁船出了海。黎明時(shí)分，海上一片寂靜，漸漸日頭撥開大霧，漁夫忽然驚呼一聲：“是仙山！”

    長孫茂聞聲走到船頭，見遠(yuǎn)處濃霧消弭之處，一脈起伏遼闊黑色沙丘浮于海面，沙林山谷之中，有一灣清潭白瀑，潭邊古木參天、郁郁蒼蒼，閣子屋舍依山而起，其間神霄絳闕，仙山樓閣，琪花瑤草，白鳥穿梭……長孫茂這才知曉，世人口中所說仙山，原來只是海上蜃景。

    ·

    此后漸漸又三個(gè)月，輾轉(zhuǎn)儋羅、琉球，耕不知用牛的蠻荒之地，山野之中長有諸多仙藥，島民也不知如何取用，一路行來，所獲頗豐。有時(shí)接連一月都見不得個(gè)人，尹寶山窮極無聊，只得每日同他講劍法。什么摘葉殺飛鳥，什么筷子捻游魚，眼所見兵刃至……在島上數(shù)月，長孫茂每日穿梭于林間海上，手中雖無兵刃，出招卻愈準(zhǔn)，且漸漸招式無形且無聲無息，偶有一日夜里，兩人圍爐說劍，尹寶山趁他不留神擊石飛出，長孫茂不過話音一頓，接著往下說時(shí)，手中捻石把玩，漸漸才意識到一年來頭一回截下了尹寶山的兵器，卻是在無知無覺之間。悛惡劍第二層境界，心領(lǐng)神會，也正是在這無知無覺之間。

    回到中原，偶遇敵手，尹寶山大多放任他一人抵擋，漸漸再難有敗績?？上е性伤幵桨l(fā)難求。又因在島上耽擱數(shù)月，藥期將至，卻仍還差幾味雉鳳髓。劫復(fù)閣費(fèi)了些功夫才打探到，太湖刀客盧定塵家中藏有六錢雉鳳髓。前來遞消息的馬手還說，盧定塵家中無人重病，只因市上雉鳳髓漸少，盧定塵留著這六錢靈藥，以便日后坐地起價(jià)。

    長孫茂起初帶著雙倍市價(jià)的銀子，往姑蘇求藥。誰知在春雪塢同他好聲好氣講了十余日，盧定塵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舍藥。好賴話說盡，眼看交藥之期將至，長孫茂不得已趁夜飛入春雪塢，一舉逃過塢中十二連環(huán)箭與百名刀客追殺，至黃山附近方才擺脫春雪刀客。

    之后相安無事了一段日子。南下去往小仙人墓，剛?cè)雱χ荩瑑扇嗽谇喑巧较虏钄傂R避雨時(shí)，十三名春雪刀客壓低氣息，從周遭向茶攤包抄過來。

    長孫茂偏頭避過背身一刀——只見周遭茶客早已逃入山林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