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也別看不起她。

    聽那兩人商量了半晌，葉玉棠忽然從墻上直起身，提了提氣，挺了挺胸，咳嗽了兩聲，說，“還塞嗎？”

    那兩人回過頭來，忽然瞪大了眼睛。

    連馬氓都驚呆了。

    粉翁忽然說，“比裴谷主雖差了些，倒也看不出?！?/br>
    葉玉棠嘁地一聲，蹬掉兩雙破棉鞋，換上黑靴，往里涉水走出幾步，鉆進(jìn)冰涼湖水里。湖水并不深，但她并不敢多待，目不斜視朝鑒心亭游去，摸索到亭下撬開的石板，兩手撐著往上一頂，出水鉆進(jìn)亭子里。

    作者有話說：

    改一下章名

    西禪過幾章再作章名比較好

    第117章 洞庭之圍4

    鑒心湖中孤佇著八角亭, 唯有一條木棧通向其間。

    一座水榭背靠鑒心湖，距鑒心亭十余尺遠(yuǎn)。雖地勢(shì)高，奈何近過了頭, 憑欄只能瞥見亭上瓦片。群雄一路追擊闖島之人，被長(zhǎng)孫茂攔于棧道之外。夢(mèng)珠被吵醒, 也想來看看。程雪渡不愿去湊那個(gè)熱鬧, 便叫左右手推著她來水榭。嫌湖那頭太吵, 自己也好躲會(huì)兒清靜，見情勢(shì)緩和了再過去不急。

    水榭畔種滿芭蕉，如今將要入冬, 芭蕉枯了大半。

    檐外淌起雨來, 滴滴掛在芭蕉下虬結(jié)的殘破破蛛網(wǎng)上，裹挾昆蟲殘肢墜入池水之中。

    殘荷下有青鯉誤以為游人投食，三兩只浮上來, 在水面打個(gè)卷又翻騰回去。

    程雪渡倚在水閣窗邊，忽然覺出一陣煩躁。

    一抹紅衣闖入夜色, 莫名在他心里抓撓了一下, 癢的慌。

    程宗主近來將諸多宗內(nèi)事務(wù)全權(quán)交他處置，甚至包括這洞庭之圍的江湖事；近來又常作年老疲憊之感慨, 大有讓賢之意。其間深意，不言自明。

    十余年苦心經(jīng)營(yíng), 于刀法，刀宗, 夢(mèng)珠，半點(diǎn)不敢懈怠, 為的不過就是如今這一刻。

    也曾有過一回行差踏錯(cuò), 不巧被夢(mèng)珠撞破, 鬧了一回。

    說要讓他選擇，他自然選夢(mèng)珠。哄了幾句，又哭著說舍不得，事情終究沒鬧到她爹爹那去，他松了好大一口氣，自此不敢有半點(diǎn)紕漏。

    可事將成了，他卻生出些許懊惱。

    捫心自問，他從不覺得自己會(huì)為當(dāng)年抉擇后悔。

    畢竟，她沒有一個(gè)做一宗之主的父親，鳳谷當(dāng)年也比不得刀宗。雖違心，但他半點(diǎn)不覺得自己選錯(cuò)了。

    直至兩年后，終南論劍驚見一抹紅。

    蟾宮折桂，劈了四宗兵刃，贏得好不漂亮。

    程雪渡有一瞬恍惚，想起數(shù)年前那雙乖覺懵懂的眼睛。

    美卻脆弱，令人心生憐憫，不自覺靠近。

    也不怨他，任誰都會(huì)犯錯(cuò)，他又不是圣人。

    他還算不討人嫌，兩情相悅?cè)珥標(biāo)浦邸?/br>
    何況他也不是單單陷于皮相的登徒子。

    問她究竟為什么跟著他，她說看他形貌羸弱，所挾兵刃竟是把重鋒環(huán)首刀，便來看看這刀他是從哪兒偷來的。誰知不多時(shí)刀便出鞘了，好快的刀。

    他聞言就笑了，心里貓撓似的。

    她說十八般兵刃最喜歡刀。九短之首，一見天日便無歸鞘之理，如行俠義之理。他便領(lǐng)她去君山書閣，這才以致被夢(mèng)珠覺察……

    程雪渡閉了閉眼，又想起再相見，那一抹紅衣立在風(fēng)洲客棧門外。他回過神來時(shí)，不知不覺已向她走近。幸而沒走太近，否則便仿佛與那一群覬覦美色的腌臜色鬼為伍似的。

    六年來也聽說過不少她的秩事。起初登門求愛的都成了登門挨打，漸漸她也懶得再出手，涂蔻丹的功夫便將一干魯男子羞辱得恨不得就地掘墳。

    那張嘴，實(shí)在不饒人。

    因此也開罪不少人，名聲漸漸就不大好聽。但她大大咧咧慣了，倒也混不在乎。

    淪落到今日這地步，少不了有些人在其中落井下石。

    譬如那幾一行硒谷俠客與松龍鞭神便都受過她不小奚落。一聽說她與賊人關(guān)系匪淺，害了不少江湖人，數(shù)落她種種不是，罵她作“南疆妖女”實(shí)有些急不可耐。雖不曾因辱罵她而獲益，卻好似能就此平復(fù)鄙薄內(nèi)心。

    也有往日看都不敢正眼看她一眼的，此刻巴望著她跌墮，仿佛這樣就能輪得到他們?nèi)ト局敢话恪?/br>
    這行人的心思不難猜著。

    程雪渡實(shí)在不屑招待這幾位，只可惜如今他羽翼未豐，仍得笑著奉承，以免落人口舌。

    刨去那些污蔑之詞，她也沒有什么大罪過。

    只可惜她有苗人血脈。十年來江湖人多受戕害，她幾乎脫不開關(guān)系。

    倘若她肯溫言為自己開脫幾句，倒免受這許多苦。有好事之人戲說起她與下頭那和尚的關(guān)系，她一怒大罵，將一眾道士也一并得罪。本就有把柄在手，又四處不討好，眾人只得先讓她先離中原，以厘清罪責(zé)，也免她四鄰再遭毒手。誰知此時(shí)突然來了個(gè)女子，直接指認(rèn)她與巴德雄的父女關(guān)系，并羅列重重證據(jù)，道明這多年來，諸多江湖事，皆是她父女二人聯(lián)手做下……

    撇清關(guān)系尚還不及，自此再?zèng)]人敢為她開脫。

    岳丈讓他去信請(qǐng)各路英雄前來君山島再議如何捉拿裴沁，誘出巴德雄。誰知人馬剛剛齊聚，裴沁不知從何處聽見風(fēng)聲，竟闖了島，后頭還跟了個(gè)和尚。眾人一路包抄過去，料想她插翅也難飛。誰知半路殺出個(gè)程咬金，攔在棧道上，不讓任何人靠近鑒心亭。

    長(zhǎng)孫茂這人，近年來不少人還是肯賣他薄面，說白了就是打不過，又不想當(dāng)眾敗給一個(gè)后生。便只得講道理，向鑒心亭中人高聲問責(zé)。亭中人卻不應(yīng)，揚(yáng)言要“扒了張自賢的皮喂狗”，罵的一句比一句難聽。

    兩相僵持不下，有些心思齷齪的便按捺不住，鬧著捉j(luò)ian要捉雙。說什么捉j(luò)ian捉雙，開門看看若真是那妖女與和尚，倒是證實(shí)那線人所言一樁事由，其余的，便也不證自明。

    場(chǎng)面無人主持，漸漸地有些失控。

    一只白貓懶窩在他懷中，聞得響動(dòng)猛地掙脫出去，驚飛幾只綠鷺。夢(mèng)珠嚇得一個(gè)戰(zhàn)栗，漆黑眼珠無神的望過來。他安撫幾句，吩咐手下照看好她，轉(zhuǎn)頭出了水榭去。

    ·

    裴沁武功在尋戒之上。但這和尚死腦筋，又一身蠻力氣，一路與他纏斗至此，她已近力竭；兼之?dāng)?shù)日情緒大起大落，陡然挨了長(zhǎng)孫茂這孫子一棒槌，有些脫力。眩暈的躺了一陣，聽見外頭罵聲嘰嘰喳喳，似是在數(shù)落自己，聒噪得很。想沖出去大干一架，動(dòng)彈不得，只得躺著罵了張自賢那狗東西一通。罵了許久，全然不過癮，四肢百骸卻始終有些疲軟無力。靜靜的躺了一陣，方才明白，這臭和尚點(diǎn)了她零泣、外關(guān)等數(shù)十個(gè)xue道，故至此仍舊不能自行解xue。

    這和尚悶葫蘆一樣，怎么都沒個(gè)響。一路上罵也罵累了，他卻縮墻角不知念哪門子經(jīng)，連尊眼皮也不舍得抬一下。

    裴沁能給他氣笑了，說，“一路將人家追得這樣緊，莫不是大師真對(duì)鄙人有意？”

    尋戒不理。

    裴沁嘆口氣道，“倘若下了地府，回想起自己連女人小手都沒摸過，卻要因yin戒而枉死，豈不委屈？”

    尋戒仍不理她。

    她接著又說，“倒不如稱了他們之意，同我做些快樂事，也不枉這檔子jian人如此妄議你我?！?/br>
    尋戒抬眸，瞥了她一眼。

    裴沁笑道，“來嘛，小師傅，點(diǎn)了人家xue道，想做什么還不是都依小師傅的?！?/br>
    一手往他手上搭去，摸索到xue道，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尚未得逞，卻被僧人掰住，一擰，扭轉(zhuǎn)過身去。

    伴隨一聲脆響，右臂已然錯(cuò)位。

    裴沁倒吸了口冷氣，密汗直下，“你……”

    尋戒淡淡道，“非禮勿言。”松開手，又兀自誦他的法華經(jīng)。

    里頭半晌沒個(gè)聲，張自賢想她是生了怯；何況當(dāng)著群雄，她恐也不能將自己怎么樣。便生了膽，隔著火光高脊背直挺，倒有點(diǎn)子慷慨就義的意思，“你說要扒了貧道的皮喂狗，貧道便在此地等著，你來就是了，但且莫要傷了他人性命?！?/br>
    裴沁氣地要死，抓起手邊落石，往門框砸去，一動(dòng)作，疼得彎起背來，嗓都啞了，“我今日，定要……殺了這狗賊！”

    冷不丁黑暗中有人講句，“你殺個(gè)屁?！?/br>
    亭中人皆往話音響起之處看去——

    八角亭正中，一塊石板陡然掀落在地。稍過片刻，空隙之處，一道暗影一躍坐起，朝兩人走過來。

    一襲紅衣，馬尾高挑。大抵因?yàn)闇喩頋裰兀圆铰穆燥@怪異。

    室內(nèi)兩抹紅影如初一轍，尋戒忽然無言。

    裴沁低頭從那人腳上黑靴往上看，視野停在那張臉上，茫然罵道，“……你他嗎誰??？”

    紅衣人拖著一行水跡子走到她跟前，頓住腳，垂頭打量她片刻，面無表情的回罵了句，“老子是你大爺?！?/br>
    水滴順著她頭發(fā)滴滴落到裴沁臉上。

    裴沁提氣沖開半身xue道，伸腳去踹。

    那人伸手一撈，將她腳腕輕輕松松拎在手頭。

    自此廢了一手一腳，裴沁掙扎了幾下，自覺如同只將要旱死在岸上的魚，氣得語無倫次，“我大爺？我大爺早八百年死了！滾你大爺?shù)?！?/br>
    紅衣人嗤地一笑，“挺生龍活虎嘛?！?/br>
    外頭又有動(dòng)靜，似是仇靜再催促她速速現(xiàn)身，否則就有要?jiǎng)邮值囊馑剂恕?/br>
    紅藝人也懶得再與她攀扯這些有的沒的，回頭囑咐了一句，“尋戒師傅，煩您將她看好了?！?/br>
    尋戒緩緩點(diǎn)頭。

    裴沁懵了，“不是，她究竟是誰啊你就點(diǎn)頭？”

    尋戒搖頭。

    “裝神弄鬼，什么東西？”

    裴沁右手一抽，彎刀旋飛出去，狠狠將那人褲管釘在地上；復(fù)又?jǐn)S出右手刀欲將她截在門口，誰料刀風(fēng)乍止，紅衣人已兜手接??；又拔起左手刀，交錯(cuò)著在手頭瞧了瞧。

    裴沁身上仍有數(shù)處xue道未解，手腳被縛，此刻又兵刃盡失。想自己哪怕從前病弱之時(shí)，也有師父師姐庇護(hù)，從不曾如此狼狽。而今被人折辱，連人名姓面目都看不清。本就精神不濟(jì)，至此終于崩潰，以唯一能活動(dòng)那只手抓起一把石子盡數(shù)往她身上擲去，帶著哭腔罵道，“都他嗎誰啊，見我今日必死在此處，都來欺負(fù)我是不是？”

    紅衣人左右閃避，忽然哎了一聲，“傻丫頭，別哭啊……別哭?！?/br>
    裴沁下意識(shí)張嘴要罵，臟話未出口，卻愣住，“你……你叫我什么？”

    紅衣人嘆了口氣，半蹲坐下，略作一想，說，“你被人利用了，現(xiàn)在出去無異于送死，能殺誰呢？”

    她一放松下來，不自覺縮起胳膊腿，像個(gè)疲累懶散的老道士，與裴沁素來風(fēng)儀玉立的奇美面貌格外不搭，看上著實(shí)有些怪異。

    紅衣人接著又說，“何況外頭那百來號(hào)人物，你能敵幾個(gè)？”

    “我……”裴沁放空了一瞬，而后咬牙說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凡張自賢多茍活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寧?！?/br>
    “之后呢？”

    “入這君山島，我恐怕也無法輕易活著出去?！?/br>
    “你若死了，不怕有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