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154節(jié)
葉玉棠朝長孫茂小心看去。 說實話,她實在心里打鼓,怕他一個不高興,提刀去將他表姐發(fā)落了。 幸而他面上倒沒顯得不悅。 轉(zhuǎn)念,葉玉棠又想,受害的也是我,怎么搞得像我做錯了事似的,處處陪著小心…… 正感慨著,又聽見江凝說,“那餐飯后,我在雪原撞見她與六弟談天。打量這二人情孚意合,暗生悔意。可惜我事已做下,六弟亦另有良配,到底欠些緣分……誰知她帶著一身蠱毒,離了雪邦。我一時阻攔不及,遣去跟蹤之人也悉數(shù)跟丟。苦苦找尋她數(shù)日,直至那天,六弟癡尋她尋上了雪原,我已悔之晚矣?!?/br> “拆鸞拋鳳非我本意,陷六弟于與我同憂之困更使我追悔莫及。自那時起,我便斷了要為方郎覓光明軀的念頭。正是那時,馬氓又找上門來,說他另有一計,這回他主人親自出馬,要我助他取回一早種在夢珠身上的郭公蠱,借此留存方郎神思,可令他毫發(fā)無損,改換真身。” “我已決意收手,一口回絕,將馬氓打發(fā)了??晌覅s不能對夢珠知而不救,雖處處提醒她提防小心,她卻不以為意。不得已,那年八月,在賊子所言取蠱之日前,我上了君山島,借口留宿,實則想要護她母子周全??烧l知仍舊晚了一步。夢珠與兩個幼子,若只得保全一者,我必然選擇保全夢珠……事情被血影撞破,她為護那一雙幼子,爭執(zhí)之中被我一劍所傷;卻也因此延誤良機,令夢珠就此落下病根。救人無果,我不愿留在島上惹紛爭揣測,將此事告知隨后趕來的程霜筆,之后便徑直離去,往后再未提及此事?!?/br> “數(shù)月之后,方郎因病癥溘然長逝,我與巴德雄的恩怨,本以為就此了解。誰知數(shù)月前,彤兒受金蠶蠱所害,馬氓以藏于雪邦的《玉龍笛譜》為條件,叫爹爹同他去換解藥。爹爹不肯替彤兒做主,我便只得自己來做這罪人。謝琎那孩子機靈,也是爹爹得意門生。我將笛譜交予他,叫他同馬氓會面……也勸告他千萬小心行事,切莫同賊子輕易交底,反誤更多人性命。” “誰叫我有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父親呢?”她從始至終波瀾不驚,獨獨講到這一句時,情緒大受震動,眼淚不自主從頰上滾落。她以手輕輕拂去,緩緩又道,“我既有業(yè)因,也必嘗惡果。父親與諸位前輩,要罰要罵,抑或要殺了我,我都一一受著,絕無怨言。但我捫心自問,從始至終,對不住的只有六弟與葉姑娘?!?/br> 葉玉棠聞聲,脫口問道,“那個姑娘呢?” 江凝困惑,“誰?” 葉玉棠道,“蛇母叫你擄去,從貓鬼中換回你夫婿的萍月姑娘……你不覺得對不住她么?” 江凝對萍月二字似乎極為陌生,想了一陣,方才明白她指的是誰。 她一陣漠然,頗為不解,“一介苗女,不過是回去了她該回的地方,我又有什么錯處?” 語氣何等理所當然。 谷中眾人皆陷入沉默。 卻也有人理解她,說什么,是啊,苗女留在中原,終也是禍害他人。何況那姑娘,不是害得江宗主父子離間么,害得少主一身功夫廢盡?早該被送歸苗嶺了。在這事上,少莊主又何錯之有? 江余邙只覺得如鯁在喉,一時說不出話。 巴德雄卻忽然間捧腹大笑起來,“說的多好啊!一個苗人,死了也便死了,如何能敵一個半殘廢的中原人?江宗主,這可真是你的好女兒啊,你又何故罵她?” 江余邙閉了閉眼,“叫諸位見笑了。” 旋即又笑笑,說,“只是不曾想,你差人傳話,竟有幾分是真?!?/br> 巴德雄倏地狂笑起來,笑得谷中眾人皺眉不已。 他笑了好一陣,方才擦擦淚,說,“江宗主,令郎被卑賤苗女玩弄于鼓掌,可曾叫你覺得痛苦?” “令嬡和賊子共謀,手上沾滿鮮血,可使你包羞忍恥?” “令郎受jian人構(gòu)陷,為當年洞庭死傷者擔負罪責,因而被逐出家門,可曾成你錐心之痛?” “如今發(fā)現(xiàn)他原是為保全令嬡攬盡罪責,你心里是好受了些,還是……更覺痛惜?” “早知如此,我差人送來的消息,你照單全收便是。如此,既能成全驚鴻仙子美名,又能洗清第一公子冤屈,更能鏟除異己,何樂不為?偏生江宗主高風亮節(jié),哎……” 一字一句,一事接一事,皆如根根倒刺扎進心頭舊疤。 劍老虎面上不顯,勉力一笑,反問他,“你豈會令我事事稱心如意?” 巴德雄道,“豈是我令江宗主不稱心?我分明一片好意,奈何宗主不受啊……我分明想叫宗主闔家團圓,可但凡與苗人牽扯上,宗主必多生疑心,怎會輕信?” 他嘴上雖嘆,面上卻笑,說到最后,不禁嘿嘿笑了起來,顯是覺得爽快之極。 葉玉棠不由皺眉。 好生卑鄙啊…… 怎會有人引他人向高風亮節(jié)而死,卻為自己的卑劣沾沾自喜? 食腐禿鷹,食糞蚊蠅,也不過如此了罷。 葉玉棠拳頭攥了又收,恨得牙癢,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一會兒怎么死的。 劍老虎思慮良久,忽然開口,說,“張自賢惡積禍盈,害你家破人亡,我亦難辭其責。今日他咎由自取,眾阿黨比周之人,亦在這貓鬼陣中嘗盡苦果,也算一報還一報。如若你仍覺不夠解氣,便在我二人身上各砍一刀,這一筆就此揭過,各自將屠刀拋卻,如何?” 葉玉棠咦地一聲。 放過他? 她復(fù)又嗤笑。 豈會這么容易。 巴德雄也笑了,“時至今日,你不殺我,旁人亦要殺我。屠刀放不放的,都已晚了?!?/br> 話音一落,伴著幾聲笛響,張自賢持劍陡然向江余邙沖來。 眾人驚駭之間,柳葉彎刀復(fù)又凌空飛來,將張自賢擊飛尺余。 眾人聞聲望向巴德雄。 可他笛握在手中,自始至終并未吹響。 巴德雄見一蘆管浮出水面,像是借以傳聲之用,稍作沉思,霎時明白過來。 笛聲復(fù)又響起。張自賢定了定神,站起身來,朝北面山坡疾沖上去。 憑空一斬,斬出一聲銳響。 刀上如有萬鈞之力,將他生生壓退丈余。 這回彎刀主人也隨之出現(xiàn)。 ?? 魚行衣不多時便升上去了。谷里看湖里看不分明,在水底的人卻能將外頭看得清楚。說話聲雖被水流淹沒,多少仍能聽個大概。 因此,谷中發(fā)生的一切,謝琎算是從頭到腳看了個齊全。從張自賢自服生蛇、手刃弟子,至他劍指仇山長……謝琎幼小的心靈實在受到了不小的沖擊,心頭覺得既可悲又可恨,又深恨自己不能沖破囚籠手撕了張自賢。 及至少莊主從天而降救仇山長于危難,他心頭澎湃,過不多時,卻又眼睜睜看她被宗主一掌擊落泥沼……待謝琎回過神來,眼淚早已盡數(shù)將衣襟沾濕,兩頰火辣辣的疼。 魚行衣中雖可視物,可看什么都蒙上一層灰,暗沉沉的,仿佛山川變色,暴雨將至,謝琎更覺得……天都快塌了。 他一腔熱血,滿心憤慨。 此刻他就不該在水底,他應(yīng)該在谷里為江湖人出一份力。 冰棺融化大半,千目燭陰頭、腳皆露出些許,如一塊咬得坑坑洼洼的土筍凍。 地上融化雪水被魚行衣盡數(shù)吸去,暗室內(nèi)仍干燥如常。 骨力啜一直貼在湖面,盯緊外頭動靜,發(fā)現(xiàn)至今也沒死幾個人,卻漸有勢態(tài)平息之意,覺得神仙骨遙遙無期,跟著著了急,連連嘆氣跺腳。 酣眠中的女子被他吵醒,少不得罵了他幾句,復(fù)又枕臂睡去。 骨力啜稍作沉思,往氣孔里扎了根麥管,朝謝琎走了過來。 謝琎心早已飛到山谷里,見他終于想起自己,頓時胸如擂鼓,覺得報效前輩的機會可算是來了! 為不叫那男子生疑,謝琎一開始拒不肯從。 挨了兩腳后,方才勉強接過笛子。 心想,左右不過是吹笛子能解決的事,他吹了便是。但要怎么吹,吹成什么德行,可就全憑他自己心意。到時候若一個不慎,吹錯了,便推脫給記錯了。一個不小心,一笛子吹得蛇人張自賢自盡了,攤攤手,左右不過挨頓揍的事。 反正《玉龍笛譜》已毀,曲譜什么樣,全憑他巧嘴一張。 ……可真正cao作起來,謝琎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他雖通樂理,卻對蠱術(shù)一竅不通。要縱誰以什么招式去殺什么人,笛譜里根本沒有寫。 故笛聲吹響,眼睜睜瞧見張自賢提劍朝江宗主所在方向狂奔而去,謝琎著實嚇個不輕。 幸而天邊飛來一刀,一瞬將張自賢截住。 謝琎方才抽回神思,剛順過一口氣,屁股上立刻挨了骨力啜兩腳。 幸而他終于腦子清醒了,邊吹,邊留神張自賢的動作,以便在某個危急關(guān)頭將笛譜上工尺篡改。即便不至于即刻就令張自賢自盡,也不至于他真的會傷人性命。 誰知第二次笛聲吹響,張自賢忽然陡轉(zhuǎn)方向,向山坡上沖去。 直至那紅衣的影子從云層后頭現(xiàn)了身,謝琎連猜帶蒙,漸漸有點明白過來:或許是他修為不夠,或許是笛聲在水中不夠響亮,故他只能cao控谷中最次的蛇人,去攻擊此人能覺察到的最大威脅。 又或者,剛才笛聲響起時,張自賢并不是朝著江宗主去的——而是,沖著武曲前輩沖了過去。 謝琎緩緩松了口氣。 雖仍心有余悸,卻仍打起精神,留神著張自賢與裴谷主動向。 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多慮了。裴谷主上一回與張自賢交手還是在兩年前,似乎聽說那狗賊想揩油,被裴谷主罵個狗血噴頭。張自賢面上過不去,兩人就打了起來。裴谷主雖不敵他,但勝在下手狠,氣勢是不輸?shù)摹?/br> 誰知短短兩年過去,張自賢已遠不是她敵手。乾坤手力雖剛猛,奈何裴谷主身法極快,氣勁根本連她影子都摸不到;守拙劍能打五尺,尚不及出一劍便被裴谷主回擊了三刀。 謝琎在心里恥笑他:不止是個yin|賊,還是個蠢材,廢物啊廢物。你今日不死,也好,再等兩年,我三不五時便能登門請教,借機羞辱你一番。 謝琎一邊想,一邊被自己的想法爽得不行,笑意浮上面頰。 人一樂,嘴里的氣就散了,笛音也像個缺牙小孩漏著風學語。 不留神,遠山處,笛聲續(xù)了上來,聲音更悠揚流暢,甚至將他故意吹錯的幾處調(diào)子也悉數(shù)更正。 謝琎心里一驚。 是巴德雄。 這一流蠱師聽一遍,便已將曲譜記了下來。 抬眼再一看,裴沁脊背直挺,姿態(tài)已然與先前大為不同。 張自賢覺察出情勢危急,忽然撒腿就跑。 裴沁急追上去。身法快的離譜,飛縱間,修羅刀一刀快似一刀向張自賢急斬追去,每一刀皆下了死手。 張自賢幾個躲閃,堪堪憑運氣避開先前兩刀。第三刀砍來時,插入他左臂,一斬抽出,帶出血rou;張自賢吃痛,卻沒空喊疼,眨眼第四刀又已至跟前,他就地一滾堪堪躲開。 刀鋒劃開道袍,在他腿上劃出一刀臂長的口子。 謝琎忙不迭吹笛,欲縱張自賢躲遠。 可他每吹完一段,巴德雄立刻便能將曲譜復(fù)刻。 二重奏在谷中響徹。第二重遠比第一重更急促、強勁,向第一重窮追,仿佛一場驚心動魄的千里追殺。 谷底,紅衣女子劈刀飛斬張自賢。 張自賢左躲右閃,狼狽逃竄,幾乎是憑著一股本能沖向湖中。 傳聲氣孔被堵住的瞬間,笛聲也停了。 骨力啜氣急敗壞,揪著謝琎,從洞開的魚行衣中一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