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聽巴德雄說，“到時(shí)候，神仙骨，我再為你徐徐圖之……做凡人……抑或做神仙……全在你一念之間……”

    程雪渡忽然陷入沉思。

    裴沁久不聽他搭話，埋頭盯著他，“你不會(huì)是……”

    話音一落，一條小蛇游到他手傷處。

    程雪渡下定決心，一把將蛇抓在手中，攥緊。

    蛇彈跳掙扎，滴滴血從指尖游入。

    他不禁閉了閉眼，脖頸青筋陣陣泛起，像是忍不了生蛇入骨的guntang。

    巴德雄大笑起來：“好女婿，我果真沒看錯(cuò)你！”

    裴沁驚呆了，低聲咒罵，“你瘋了……”

    程雪渡道，“我沒瘋，很清醒。”

    裴沁攥著他衣領(lǐng)，將他拉向自己，鼻尖幾乎都要貼到一處。

    她不解，“為什么？”

    他答得莫名：“九短之首，出鞘便難回，如做人之理……”

    裴沁聞言，像聽了什么笑話，狂笑了起來，問他，“你莫不是真的……想和我做神仙眷侶？”

    程雪渡定定看著她眼睛，不言。

    眼神不會(huì)騙人。男人看她的眼神，是愛戀、是貪戀、是覬覦，心里打著什么算盤，從來她一望便知。

    這個(gè)她始終以為負(fù)心之極的人，竟然還……鐘情于她。

    為什么？

    裴沁斂了笑，垂眼，回望過去，試探著又問，“……還是你想要神仙骨？”

    他倏地像被撞破心事，眼神閃躲，欲言又止。

    裴沁忽然明白過來：“你想要兩全其美?！?/br>
    程雪渡沒有否認(rèn)。

    他似乎向來不擅長撒謊，遇上避不過的，便躲。避無可避的，挨頓毒打也無礙。

    這一刻有如撥云見日，令她心頭豁然開朗。

    為什么你分明真心待我，卻走得毫不猶豫，有如從未認(rèn)識過我？

    少年時(shí)光里，問了自己一萬遍也未曾問出的那一句“為什么”，至此終于有了答案。

    原來答案這樣簡單。

    他當(dāng)然出自真心，這真心竟恒久得讓她覺得可怕。

    但他內(nèi)心深處更恒久的，是武冠天下，是呼風(fēng)喚雨，是無上權(quán)與力。

    她笑了起來，說，“程雪渡，原來是這樣啊。你想與我從頭來過，做一對神仙眷侶，是不是？”

    程雪渡點(diǎn)頭，“是。”

    她接著說，“那夢珠呢？”

    程雪渡道，“我從未有一刻愛過她，你信么？”

    裴沁沉默片刻，聲音無比輕柔，笑瞇瞇地講了句，“你也配?！?/br>
    程雪渡只是不答。

    裴沁柔聲回味著，“當(dāng)年我藉藉無名，無依無憑；而夢珠有個(gè)舉世無雙的好爹爹，故你棄我，自然棄得果決?！?/br>
    “此刻你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好，勝過夢珠的好，只因?yàn)榕c我在一起，既能不負(fù)你真心，還能成全你心頭貪欲，真好。”

    她漸漸微笑，“你趨利避害，故生命中從沒有兩難抉擇，活得真是容易。程雪渡啊程雪渡，你可真會(huì)算計(jì)。世間再無價(jià)的感情，你都能拿到心里掂量一翻，看它值個(gè)幾何?！?/br>
    她繼而又搖搖頭，覺得十分可惜，“本以為你不過尋常負(fù)心郎，誰知你誰都不愛，獨(dú)愛女子的爹爹?！?/br>
    話到最后，裴沁笑意漸斂，忽地拔出泥地中那柄重鋒環(huán)首刀。

    手起刀落，血光四濺，一卷白袖飛入泥沼。

    程雪渡痛叫一聲，倏地騰了出去，在泥地里瘋狂翻滾。

    慘絕人寰的叫聲在山谷經(jīng)久不息。

    “你不欠我什么……這一刀，我替夢珠砍的?！?/br>
    “她這一生，事事袒護(hù)于你，為你生兒育女險(xiǎn)些命喪黃泉，你憑什么可以這么待她？”

    裴沁拎著那把滴血的刀，冷眼看著，“我這一生，愛也坦蕩恨也坦蕩，什么都干干凈凈……與我做神仙眷侶，憑你也配？”

    說完這番話，她覺得痛快。

    將刀丟進(jìn)泥淖，轉(zhuǎn)頭走至七星石盤，欲拔出自己方才那一柄斷刀。

    忽聽得老賊在頭頂笑著，說，“傻女兒，誰這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凈凈？”

    裴沁一愣，如遭當(dāng)頭棒喝，抬頭望向巴德雄。

    她惡貫滿盈的父親，雖然她根本不想承認(rèn)……

    但沒有這個(gè)腐朽骯臟的惡鬼，也沒有她的今日。

    ……誰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凈凈？

    裴沁跌跌撞撞走出兩步，驀地醒過神來。

    一掠而起，飛身踏足殘刀，幾步縱近。

    谷中眾人皆瞪大了眼睛。有人驚呼：“別意氣用事，反讓他跑了！”

    巴德雄猛然回過神，幾步后躍，從風(fēng)蟲袋中掏了幾回，卻沒能掏出蛛結(jié)?；艁y間，百足蟲蛇皆從風(fēng)蟲袋中抖落出來，恍然間以為天上落了一場蟲雨。

    一剎間，斷刀羅剎已至近前。

    巴德雄驚恐回頭，那刀瞬間從領(lǐng)間刺入蠟染袖袍，將他釘在了殘刀劍莖的壁上。

    裴沁隨后而至，右肘抵上巴德雄咽喉。

    左手拔出壁上殘刀，高高揚(yáng)起，就要令他尸首分離。

    巴德雄毫不掙扎，盯著懸在頭頂那把殘刀，眼神發(fā)亮，“快殺了我……”

    這究竟是為什么？他為什么求死……

    裴沁死死盯著jian詐苗人的眼睛，試圖尋出個(gè)答案。

    是求死，還是求不死？

    程雪渡中蠱的右臂已被她斬?cái)?，蠱終不會(huì)波及他百骸。

    而她這枚殘蠱尚未煉成。

    若他自甘求死，他怎會(huì)甘心？

    若他不死，她亦不會(huì)甘心……

    善弄人心的老賊，終于將這游戲玩到她頭上。

    裴沁終于猶豫了。

    扼頸的手越用力，持刀的手便越發(fā)的打顫。

    巴德雄舔舔干裂的唇，一鼓作氣道，“快殺了我啊。殺了我，你就真的從頭至尾，干干凈凈了?！?/br>
    裴沁下不去手，崩潰至極。

    她這輩子，愛她之人要么因她而亡，要么以愛之名殺人如麻，要么便是因算計(jì)而棄我、因算計(jì)而近我……貪嗔癡欲，拖泥帶水，絲毫不爽。

    可若業(yè)因果報(bào)不能爽快，來去干凈又有何用？

    裴沁一聲大吼，刀光落下，鮮血迸濺。

    巴德雄的首級隨之橫飛了出去，尸身如一粒紅泥白印，自殘刀上墜落下來。

    一同墜下的，還有一抹紅影。

    裴沁倒在地上，于血泊之中迸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

    ·

    ——巴德雄死前從風(fēng)蟲袋中尋覓到的，是一枚生蛇蠱。

    這苗人終是用一身罪孽，成全了裴沁的干凈。

    葉玉棠頓時(shí)醒悟過來，覺得震撼非常。

    山谷之中亦因震撼而陷入一脈死寂。

    滿谷之中，唯有一人動(dòng)了起來。

    骨力啜打量滿山之中無人能動(dòng)彈，方才抓著謝琎躍出池水。

    張自賢一死，他自知神仙骨無望，立刻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至無人注意的角落留神那老頭動(dòng)向。

    巴德雄一死，裴沁身攜神仙骨墜落；他立刻化身一只獨(dú)行鬣狗，聞著味就來了。

    葉玉棠剛回過神，手上絲線滑脫，后頭人將談梟握于手，身形一動(dòng)，跟了上去。

    刀冢之中，黑點(diǎn)平步游移，白影如魅掠近，瞬間形影不離。

    骨力啜俯首血泊，欲探裴沁鼻息，忽然覺出不妥，猛地回頭，與長孫茂打了照面。

    他“哈”——地出聲。

    淡藍(lán)炎針?biāo)查g從口中飛出。

    眾人驚叫：“不好，娑羅芳夢！”

    “長孫公子當(dāng)心——”

    可惜炎針難避，出口幾乎便已成定局。

    長孫茂似乎也沒打算要避，任由娑羅芳夢刺入咽喉。

    骨力啜得意大笑，“不曾想，長孫茂也是鄙人手下敗將！如此，戰(zhàn)功冊上又多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