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她遇上山洪沒了性命，第二次，她被人刺傷沒了性命。也就是說，不管她用什么法子躲避，意外總是會(huì)發(fā)生的。

    想通這一點(diǎn)，慕念瑾的糾結(jié)、害怕和恐懼一掃而光，既然意外總是要來的，那就不躲不避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反正她也有經(jīng)驗(yàn)了。

    慕念瑾沒有讓馬夫停下馬車，而是順其自然繼續(xù)行駛。

    車外的雨愈急，這一次，直到過去官道兩旁的山坡，沒有任何轟鳴的聲音響起，也沒有再遇上山洪。

    慕念瑾露出淺笑，還好，總算過了這一關(guān)。

    ＊

    雨一直不停，還未到酉時(shí)，天色便暗了下來。

    行路越發(fā)艱難，馬車在客棧門前停下，慕念瑾下車，打量著這座客棧。

    客棧名為“梨花悅”，上下兩層，門前高懸的燈籠隨風(fēng)搖晃。

    遠(yuǎn)處青山村落被雨霧籠罩，而這座客棧透出的光，猶如蟄伏在黑暗中的猛獸倏然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獠牙間陰森刺眼的冷光，欲將一切吞噬。

    立在傘下，一陣?yán)滹L(fēng)掠著細(xì)雨拂過，吹動(dòng)慕念瑾臂膊間的披帛，少女長眉秀目，亭亭玉立。

    “小姐，咱們快進(jìn)去吧。”雨夜沁涼，慕念瑾身邊的丫鬟不由得打了個(gè)顫。

    慕念瑾回過神，不再想之前兩次重生的事情，進(jìn)去客棧大廳。

    客棧的梁掌柜走過來，一巴掌拍在正仰頭看向二樓的伙計(jì)的肩膀上，“你這小子，還沒看夠？”

    年輕伙計(jì)回過神，方才見到的仙姿玉色仍深深印在腦中，他結(jié)巴了一下，“掌…掌柜的，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姑娘，像是…像是從畫里走出來似的。”

    梁掌柜打趣道：“你這小子，見到漂亮姑娘眼都直了！不過，南來北往的客人，我見過不少，像慕姑娘那般姿容出眾的，確實(shí)少見，想來是京城哪家的金枝玉葉?！?/br>
    梁掌柜口中的慕姑娘，正是慕念瑾。

    客棧約莫三十來間客房，慕念瑾挑了二樓盡頭的一間，她和郁桃一起住，趕路的馬夫則在隔壁。

    郁桃在收拾床鋪，慕念瑾捧著一盞茶，纖細(xì)的手指在釉色茶盞的映襯下愈顯瑩白，暖意從茶盞傳到指尖兒，過了段時(shí)間，方趕走縈繞在指腹的涼意。

    今天發(fā)生的事情，若非她親身經(jīng)歷，她自己也不會(huì)相信。

    一連兩次遇害又重生，在死亡邊緣反復(fù)徘徊，慕念瑾心力交瘁，這會(huì)兒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好好睡一覺。

    叩門聲響起，店里伙計(jì)送來吃食和熱水。

    慕念瑾沐浴后聽著窗外的雨聲入睡，就在她快要睡著的時(shí)候，隱隱約約傳來一些動(dòng)靜。

    慕念瑾辨別著聲音，聲音是從客棧里發(fā)出的，好似是一位女子在吟唱，戲腔哀哀怨怨，想來客棧入住了哪家戲班子。

    好在一盞茶的功夫后，聲音就消失了，一切歸于平靜，睡意襲來，慕念瑾沉沉入睡。

    這場雨下了一整夜，翌日清晨，仍然未歇，郁桃推開窗，發(fā)愁的道：“小姐，看來我們還要在客棧待一天，本來今天就可以回到慕府了，可雨一直不停，也不知要耽擱幾日才能回去?！?/br>
    慕念瑾輕聲道：“急什么，總有雨停的那一日?！?/br>
    郁桃奇怪的道：“小姐好像并不急著回府?！?/br>
    慕念瑾未出聲，微微垂首望著梨木桌上的茶盞，盞中茶煙氤氳。

    在客棧多停留幾日也好，讓她有時(shí)間理清最近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還有一個(gè)原因，她是京城慕府的姑娘，五歲那年，道士說她命格兇煞，活不過十六歲，若是一直待在府里，不僅她自身的病情會(huì)加重，還會(huì)給府里其他人招來災(zāi)禍。

    于是，沒過多久，她被自己的爹娘送出京城，去到蘇州養(yǎng)病，時(shí)隔十年，這是她第一次回京，回到自己的家。

    多年未見爹爹、娘親以及慕府其他親人，慕念瑾有期盼和歡喜，然近鄉(xiāng)情怯，距離京城越近，她心底的緊張和忐忑也涌了上來。

    十年未見，她沒有在爹爹和娘親跟前長大，不知爹爹與娘親會(huì)不會(huì)喜歡她這個(gè)女兒。

    是以，被大雨耽擱不能趕路，倒是緩解了她心頭的緊張和迷惑。

    一直在客房待到傍晚，在房里一整日，有些悶，慕念瑾與郁桃一道去樓下透氣。

    慕念瑾下樓的時(shí)候，已有幾人在大廳，沿著木階而下，眾人映入慕念瑾的眼簾，除去客棧的伙計(jì)，大廳共有一男三女。

    那位男子面帶胡須，大腹便便，衣著富貴。

    其余三位女子，一位約莫雙十年華，著一身紅裙，風(fēng)情姝麗，只是看上去有些憔悴，另外兩人要嬌俏年輕些，分別著綠裙和粉裙。

    這幾人同座一桌，話語間透著熟稔，想來是一起的，慕念瑾看了一眼收回視線，選了靠墻的位置坐下。

    “慕小姐，您下來了。”一看到慕念瑾，客棧里的伙計(jì)拎著一壺茶過來獻(xiàn)殷勤，“桌上的茶水都涼了，我給您添些熱茶?！?/br>
    慕念瑾笑著道：“謝謝?！?/br>
    大廳里只有幾個(gè)人，發(fā)生一點(diǎn)動(dòng)靜其他人都能聽到。

    聽到伙計(jì)和慕念瑾的對(duì)話，其中一位綠裙女子往這邊瞟了一眼，等看清慕念瑾的模樣，綠裙女子對(duì)著身旁的同伴感嘆，“好標(biāo)致的小姑娘！”

    在她對(duì)面的紅裙女子冷冷看她一眼，沒有搭理她。

    綠裙女子有些尷尬，“玉娘，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嗎？有話說清楚，你何必沖我甩臉色?！?/br>
    朱玉娘冷冰冰的道：“綠煙，你是霓翠班的臺(tái)柱子，我哪里敢沖你甩臉色，是你多想了！”

    雖這樣說，朱玉娘話里的嘲諷意味卻是盡顯。

    “哪里是我多想了，你何必這么陰陽怪氣的說話！”綠煙臉色拉下來，很不高興。

    綠煙旁邊的粉裙女子名春櫻，眼見兩人要鬧起來，她趕忙勸和，“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姐妹，有話好好說！”

    綠煙冷哼一聲，不再出聲。

    春櫻晃了晃她的胳膊，安慰道：“綠煙，別氣了，你要是不想待在這兒，我陪你回客房，剛好我也想回去。”

    綠煙沒答應(yīng)，“待在房間里多無聊啊，你先回去休息吧?！?/br>
    春櫻應(yīng)了一聲好，“我受了風(fēng)寒，這幾日頭暈乎乎的，身上也沒什么力氣，那我先回去躺一會(huì)兒。綠煙，我不在這兒，你可別和玉娘拌嘴?！?/br>
    春櫻離開后，綠煙心里還存著氣兒，不愿和朱玉娘待在一塊兒，可又沒地方去。她左看右看，看到慕念瑾的身影時(shí)，她目光一頓，起身走了過去。

    ＊

    “慕小姐，我可以在你這里坐下嗎？”

    慕念瑾正與郁桃說著閑話，陡然看見面前的女子，她微微一愣。

    客棧并不大，方才綠煙和朱玉娘的爭執(zhí)自是傳到了她的耳里。

    慕念瑾淺淺一笑：“請(qǐng)坐。”

    見慕念瑾答應(yīng)，綠煙不悅的心情好轉(zhuǎn)一些，“是我太過唐突，還請(qǐng)慕小姐不要嫌棄。只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沒地方去，春櫻又身子不舒服回房了，我不想悶在客房里，你我同為女兒家，只能找你說些閑話?！?/br>
    慕念瑾笑著道：“無妨，我也正覺得悶?zāi)??！?/br>
    少女唇邊淺淺的笑，宛若沾了一絲蜜，不張揚(yáng)，可也不清冷，如沐春風(fēng)，令人只覺舒適。

    綠煙打量著慕念瑾，少女瓊鼻櫻唇，未施脂粉，只梳著簡單的花髻，卻是清婉動(dòng)人。

    盯著慕念瑾，綠煙多看了幾眼，方開口道：“慕小姐，我叫綠煙，店里的伙計(jì)方才提到過你，所以我知道了慕小姐的姓氏，此地離京城只有半日路程，慕小姐可是要去京城？”

    慕念瑾道：“是要進(jìn)京?！?/br>
    綠煙熱絡(luò)的道：“我也要去京城，等雨停了，慕小姐可以與我們一道出發(fā)，彼此也是個(gè)照應(yīng)。”

    “宜春侯府的老太君請(qǐng)我們?nèi)コ獞?，她老人家祖籍蘇州，喜歡聽昆曲，便請(qǐng)了我們霓翠班進(jìn)京擺戲臺(tái)?！?/br>
    慕念瑾離京后去了蘇州望亭縣，她也在蘇州長大，“我祖母也愛聽昆曲，遇上縣城有人擺戲臺(tái)，她都要去看一看?！?/br>
    綠煙笑了笑，“老人家是喜歡聽?wèi)蚯鷥骸＿?，穿紅裙的女子是朱玉娘，主座的是我們霓翠班的老板李德成，剛才回客房的，是我的好姐妹春櫻。我們一行十多人，其他幾人在客房里沒出來。若這次能入侯府老太君的眼，也不枉千里迢迢來京城一趟。”

    慕念瑾想起昨夜聽到的戲腔，“昨夜我隱約聽到一些聲音，不知是哪位jiejie唱的，雖聽不真切，然唱腔悠遠(yuǎn)細(xì)膩，凄婉如水，想來你們能得侯府老太君的喜歡?！?/br>
    被慕念瑾這么一夸贊，綠煙心中對(duì)她的好感多了幾分，隨即她又撇了撇嘴，“昨夜是玉娘在吟唱，她遇到了負(fù)心郎，一路上總是唱些哀怨的曲調(diào)，這幾日和我相處也頗是陰陽怪氣。罷了，不說她了?！?/br>
    “如果這次能入侯府老太君的眼，我們霓翠班的名聲也算是傳到了京城。等回到蘇州，我離開霓翠班，也就不用擔(dān)心戲班子里其他姐妹了?！?/br>
    “離開霓翠班？”慕念瑾有些驚訝，綠煙還未到雙十年華，又跟著霓翠班的老板進(jìn)京，應(yīng)當(dāng)是這戲班子里的名角兒，怎會(huì)在大好年華離開霓翠班？

    看出慕念瑾的疑惑，綠煙解釋道：“我家境貧寒，六七歲就進(jìn)入霓翠班跟著師傅習(xí)昆曲，轉(zhuǎn)眼間我在霓翠班待了十二年。女兒家芳華易逝，戲班子里的人皆是無根的飄萍，不管多么受人追捧，早晚會(huì)被別人取代。”

    “我不可能一輩子待在戲班子里，這些年我攢了些銀子，趁我還年輕，等回到蘇州，我便拿銀子贖了我自己，過尋常人家的日子，相夫教子?！?/br>
    綠煙邊說話，邊不自禁摩/挲著左腕間的桃色玉鐲。

    注意到綠煙的動(dòng)作，慕念瑾看過去，她尚未及笄，但看過不少話本子，綠煙這番情態(tài)，又提到了“相夫教子”，想來是有了心上人！

    發(fā)現(xiàn)慕念瑾正看著自己腕間的玉鐲，綠煙便也不隱瞞，“這玉鐲是陸郎送給我的，陸郎有秀才功名，卻不嫌我出身卑微。他說等我離開霓翠班，便娶我為妻?！?/br>
    說這話時(shí)，綠煙的目光纏綿，臉上笑意甜蜜。

    原來那玉鐲是定情信物，難怪綠煙如此看重，慕念瑾說了些祝福的話。

    綠煙又道：“這件事只有春櫻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今天遇到了慕小姐，我忍不住和你提了幾嘴，還望慕小姐替我保密。”

    慕念瑾自是應(yīng)下。

    在大廳待了有段時(shí)間，雨天的寒意又鉆進(jìn)慕念瑾的衣裙，慕念瑾手腳冰涼，許是寒氣入體了。

    慕念瑾身子不舒服，欲與綠煙告別，好回客房休息，她還未開口，這時(shí)，一隊(duì)人馬出現(xiàn)在客棧門口。

    這群人健碩高大，著常服，腰間挎刀，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穿黑色勁裝的少年。

    少年身姿頎長，薄唇挺鼻，他腳踩黑靴，衣領(lǐng)、肩膀處微微有些水漬，黑衣黑發(fā)，眸色幽冷，踏雨進(jìn)入客棧，泥土、草木與春花的清香隨之拂來，客棧內(nèi)沉悶壓抑的氣息一掃而光。

    一侍衛(wèi)從少年身后走到柜臺(tái)前，掏出一塊銀錠，“掌柜的，要幾間干凈的上房?！?/br>
    梁掌柜打量著黑衣少年，雖不知這人是何身份，然氣度不凡，定不是等閑之輩，梁掌柜不敢怠慢，親自將這群人迎上二樓。

    綠煙低聲道：“也不知那個(gè)黑衣少年是什么身份，他身后那群人又氣勢(shì)洶洶的，一看就不好招惹?！?/br>
    慕念瑾“嗯”了一聲，卻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進(jìn)來客棧的那個(gè)人，看著有些眼熟，背影和慕念瑾重生前在寺廟里遇到的那個(gè)黑衣男子很是相似，身上的衣袍也很相像，都是一身黑衣。

    不過，出現(xiàn)在客棧里的少年沒有帶面具，廟里的少年倒是帶了面具遮臉，他們倆會(huì)是同一個(gè)人嗎？

    還有，慕念瑾指尖兒動(dòng)了動(dòng)，不知怎么回事，剛剛她冰涼的身子骨突然有了一絲暖意，不舒服的感覺也散了一些。

    宛若炎炎夏日驕陽燜烤著大地，倏然一縷清風(fēng)拂過，吹走所有的沉悶和熾熱；又如落入冰窟四肢僵硬之時(shí)，驟然流過一陣暖意。

    雖只有一縷輕快，感受卻格外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