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答話，伸手便替他解了紐扣，將棉袍剝下來，剩下里邊一件單衣：“自己脫棉褲，然后坐到床邊去。”

    顏幼卿聞言十分聽話地背轉(zhuǎn)身脫外褲。安裕容忽地一把抓住他肩膀，寒聲道：“你胳膊怎么回事？什么時候受的傷？”語音未落，手上動作更快，三兩下扯開單衣，拆了左邊胳膊上裹傷的棉紗繃帶，現(xiàn)出一道細(xì)長的新鮮傷痕。

    顏幼卿差點(diǎn)忘了這茬，睡意驚散，趕忙道：“啊，是飛鏢不小心擦過去弄的，淺得很，一天就收口了，為了行動方便才沒拆繃帶。”

    安裕容湊近仔細(xì)瞧一陣，把繃帶慢慢原樣纏回去。

    看他臉色黑似鍋底，顏幼卿想起白日那頓訓(xùn)斥，心有余悸，顧不得褲子脫到一半，輕輕拉一把他衣袖：“真的，早沒事了。武斗見紅，才能了事。段二老板丟了兩根手指，金大老板的跟班，挨了我兩刀。我這真不算什么……”

    “閉嘴！坐下！”安裕容一聲低喝。

    顏幼卿嚇得后半截話吞回肚里，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抬頭看去，峻軒兄眉心擰起深深一道溝，牙關(guān)緊咬，神情近乎猙獰可怖。他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對方為何如此模樣。腦中一片迷糊，心卻情不自禁跟著揪起來，陡然間難過非常。

    “你……你別生氣……”

    安裕容長吸一口氣，漸漸緩了神色，幫他把上衣穿好，又蹲下脫了外褲。顏幼卿直到鞋襪被脫得溜光，兩只腳浸入熱水，才意識到峻軒兄在做什么。驚慌羞澀不過一瞬，對方眼一瞪，頓時嚇退。許久，方聲如蚊蚋道：“你別……別總拿我當(dāng)小孩子……”

    “我沒生氣。也沒拿你當(dāng)小孩子。”

    安裕容抬起頭，面上已是一片溫和，絲毫不見適才的失態(tài)：“幼卿，我好像沒問過你，你對將來，是個什么打算？”

    “啊？”顏幼卿被問得一怔。

    “你沒有做錯什么，我怎會生氣？我記得你今年歲數(shù)，二十弱冠，怎么還會拿你當(dāng)小孩子？我只是……太過擔(dān)心，被你嚇到了。又恨自己無能為力，不能及時排憂解難。只要一想到你如今所遭遇，從前不知遭遇過多少，今后說不定什么時候還會遭遇上——偶然僥幸，能得幾回？一想到這些，我就……”

    顏幼卿只覺自己從內(nèi)到外一片guntang，仿佛有一股熱流欲從胸口翻涌而出。嘴唇微顫：“峻軒兄，你別……我……不會……”

    “幼卿，你告訴我，你對將來，是個什么打算？”

    “我……我先頭，就想多掙些錢，讓嫂嫂他們都過上安穩(wěn)日子。別的……沒想過?！?/br>
    峻軒兄那雙向來多情含笑的眼睛，似有無限憂愁感傷、憐惜關(guān)懷，柔柔望向自己。顏幼卿一下子忘了對方之前的猙獰面目，恨不得將掏心窩的話全倒出來。

    “幼時隨太叔祖習(xí)武，曾想過要做名震一方的江湖豪俠。后來開蒙讀書，想過考取功名，光耀門楣。自從家逢巨變，陷身匪巢，兄長過世后，日夜所思，不過是如何能與嫂嫂侄兒一起，安然脫身。待得當(dāng)真脫身，再不敢奢望太多，只盼做工掙錢，安頓好嫂嫂侄兒。還有，設(shè)法報答徐兄與你的恩情?！?/br>
    安裕容將他雙腳塞到被子里，摸摸頭頂：“別惦記報恩了，早報完有余，能收賬了。除了你的嫂嫂侄兒，你就沒想過自己么？”

    顏幼卿隱約間似有所悟，眉目舒展：“幼時不知人生疾苦，江湖險惡，想的都是十年二十年后，虛華亂眼，名利迷心。到后來，卻又只顧著當(dāng)下，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多一步都不敢想。如今么……我知道，比起沒來海津時候，我大約是……確實(shí)變莽撞了。大約……下意識里覺著，有峻軒兄幫我出主意，便是弄砸了，好似也無妨?！睌咳バσ猓Z聲逐漸低緩，“對不住，叫你替我這般擔(dān)憂。往后再不敢了，定當(dāng)三思而后行?！?/br>
    “知道就好。記住，凡事都要先與我商量?！?/br>
    “嗯。”

    “將來有什么打算，也都要先與我說。”

    “將來有什么打算……這個我還沒仔細(xì)想過。”

    “那回頭咱們一塊兒仔細(xì)想想。”

    “嗯，好。”

    安裕容還想與他解說那幾份公文賬單有何用處，見他語音低喃，雙眼微闔，嘆口氣，將人攬入懷中，也閉上眼睛。

    第34章 精誠如戲謔

    三月暮春。通往圣西女高的道路兩邊新栽種了許多西府海棠，樹干不過一人多高，花兒卻已開得錦繡成團(tuán)。粉白相間的花瓣隨風(fēng)飛舞，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飄灑灑。與女學(xué)生們青春洋溢的笑臉交相輝映，已成海津租界新景。

    “小姐，請下車?！鳖佊浊湎认铝笋R，擺好踏凳。胡大小姐性子活潑，單腳踩上，徑直蹦下地來。

    去歲剛?cè)雽W(xué)時，胡夫人曾派了一個丫鬟隨行，貼身伺候小姐。誰知女高禁止閑雜人等進(jìn)門，各家仆從都只能在鐵柵欄外干等，后來跟隨的人便漸漸少起來。胡大小姐在家鬧了兩回脾氣，終于不再帶著丫頭上學(xué)。只是一個馬夫、一個保鏢，卻無論如何不能少。

    胡閔行聽說顏幼卿那仇家離了海津，不必再躲藏，依舊把接送女兒上下學(xué)的任務(wù)交給他。原來胡小姐嫌棄接替顏小哥的護(hù)衛(wèi)樣子太兇，一直不甚樂意。雖然顏小哥同樣寡言無趣，至少面目周正，毫無兇相，且行事頗為細(xì)致周到，令小姑娘心內(nèi)熨帖。

    “顏小哥，謝謝你啦。今天下學(xué)有戲劇排演，勞煩晚一個鐘頭來接我?！?/br>
    “知道了。小姐慢走?！?/br>
    胡小姐連蹦帶跳往前行，向等在校門內(nèi)的好友招手：“映秋！”

    黎映秋一面微笑回應(yīng)，一面沖顏幼卿微微頷首。顏幼卿于是也彎腰回了個禮。

    自從重新?lián)鸾铀秃〗闵舷聦W(xué)的任務(wù)，又有機(jī)會時常與這位黎小姐照面。大約因?yàn)楣锍蟊儺?dāng)日，曾湊巧在徐兄的屋子同桌吃了頓飯，又在峻軒兄的屋子同住過一晚，說起來尷尬，緣分著實(shí)不淺，重遇之后，黎小姐態(tài)度十分友善。雖不曾出言，但只要有機(jī)會，總會暗中與自己打個招呼。當(dāng)日之事，所知者除去兩位兄長，便是杜家派來接人的仆從，誰也不會說出去壞女孩子名聲。顏幼卿心知對方這般姿態(tài)，不過是看在徐兄面上，愛屋及烏。他知道對方曾是申津列車上下來的人質(zhì)，對方卻不知道他曾是劫車的山匪，想來也是奇妙。

    “庫克太太還病著？太好了，那今日還是安秘書代課罷？”

    “嗯，不用日日生詞測驗(yàn)，可如了你的意了?！?/br>
    “若是安秘書能一直當(dāng)西文教員，縱然時時生詞測驗(yàn)，我也是心甘情愿的?！?/br>
    “說這種話，知不知害臊！”

    “你不贊同么？不是你與我說，宿舍里所有的女孩子，十個有九個戀慕安秘書。翩翩濁世佳公子，說的可不正是他！呀，快看快看，安秘書過來了！”

    顏幼卿耳力好，女孩子們的閑言碎語盡皆入耳，聽了個分明。他知道最近有位西文教員生病，安裕容被校長叫去代課。恰好年后諸事告一段落，安裕容本就打算避開應(yīng)酬，深居簡出，遂應(yīng)下此事。忙碌時以校為家，無課就在仁愛醫(yī)院旁的小洋樓龜縮不出，順便替徐文約譯幾篇西文稿件，掙點(diǎn)兒外快。峻軒兄廣受異性青睞，是明擺著的事。只沒想到，半年工夫，女高的學(xué)生們變得如此膽大開放。

    車夫駕車返回胡宅，顏幼卿還要去碼頭辦事。仁和居約談之后，胡閔行為表器重，將巡視板樁貨臺一事交給了他。連同與韓三爺方面往來事宜，也一并叫他打理。早晚接送大小姐上下學(xué)，雖說大材小用，然而經(jīng)過了之前的猜忌，這一招別有親近信任之意。

    顏幼卿已經(jīng)跨上馬背，又叫女孩子們的議論之聲絆住。抬眼望去，果然是峻軒兄，西裝領(lǐng)帶，金邊眼鏡，腋下挾了薄薄一本書，連教案夾子都沒拿，正走出教工宿舍樓，往校門大步行來。女孩子們在他走近時不約而同住嘴，側(cè)身讓路，許多雙眼睛目送其背影，旋即嘰嘰喳喳重歸喧鬧。

    “啊，他看我了，還沖我笑了一下！”

    “胡說，明明看的是我?！?/br>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安秘書最令人欣賞的，難道不是他從不留課后作業(yè)么？我猜岡薩雷斯先生一定不知道這件事?！?/br>
    能把女孩兒送來上洋學(xué)堂，均屬相對開明家庭。岡薩雷斯雖是位宗教人士，他聘請的教學(xué)督導(dǎo)卻秉承了花旗國開放風(fēng)氣，對學(xué)生言行管得并不死板，故而敢于這般私下評議教員與校董會秘書。

    因校門前人員來往，顏幼卿控馬讓至道旁。他也準(zhǔn)備目送了峻軒兄進(jìn)去再走。峻軒兄視力不算壞，私下里并不戴眼鏡。此刻架著眼鏡，目不斜視，想來是職務(wù)所需。這眼鏡，瞧著還是當(dāng)初在洋人鴉片船上見過的那副。不過段二已被金大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去了西北常駐，其他人應(yīng)該沒機(jī)會辨認(rèn)出來。

    心頭浮現(xiàn)出一個女孩子未念完的詩句：

    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峻軒兄品貌出眾，確實(shí)當(dāng)?shù)闷疬@般夸贊。

    見安裕容進(jìn)了樓門，顏幼卿也掉頭離開。正是人多時候，只能緩步慢行。忽聞身后有人高呼：“顏小哥！顏小哥留步！”

    停下回身，卻是圣西女高的校工氣喘吁吁追了出來。

    “顏小哥，有人給你稍信?！?/br>
    顏幼卿心下疑惑，接過校工手里信箋，道聲多謝，展開閱讀。

    素白箋上只有一句話：“有個盈盈騎馬過?！弊舟E潦草，顯是匆匆寫就，急忙忙叫人送了出來。

    顏幼卿捏著信箋，簡直不知該氣還是該笑。明明就瞧見了自己，偏要裝得毫無所覺。轉(zhuǎn)頭卻寫這么不正經(jīng)的句子來取樂玩笑，也不知有無學(xué)生在場撞見。竟然還敢勞動校工特地追出來……

    這個峻軒兄！就該向校長狠狠告他一狀。

    顏幼卿到底還是沒把信箋撕碎扔掉，折起來塞進(jìn)口袋里。腦中卻不由將一首《淇奧》默誦至末尾：“善戲謔兮，不為虐兮?！?/br>
    碼頭上一片繁忙景象。開春之后，各家商行重張營業(yè)，歷來是碼頭進(jìn)出貨物高峰季。加之今年形勢又有不同，祁保善就任大總統(tǒng)，聯(lián)合政府正式成立，南北商路暢通無阻，生意自然比從前好做。而列強(qiáng)雖對華夏一統(tǒng)持不同意見，明面上俱不能不表示歡迎。對于跑遠(yuǎn)洋貿(mào)易的外國商人來說，一個沒有戰(zhàn)爭，沒有動亂的華夏，將利潤風(fēng)險降至最低，值得考慮長遠(yuǎn)投資。如是種種，導(dǎo)致不論海港碼頭，還是御河碼頭，往來貨船明顯多過以往，貨臺前幾乎永遠(yuǎn)堆著等候裝卸的貨物。

    廣源、鑫隆與韓三爺三方盟約訂立，好處立竿見影顯現(xiàn)出來。在如此繁忙時節(jié)，兩家商行輪到使用上等貨臺的機(jī)會，比之另幾家根深蒂固大商行，不相上下，有時甚至能聯(lián)合起來搶占先機(jī)。額外多分出給韓三爺?shù)募t利，賺回來尚有余。當(dāng)然，合作伊始，也免不了有齟齬摩擦，矛盾紛爭。故此三方各出一人，每日輪流在碼頭巡視，以免底下人意氣用事，不知輕重，壞了大好形勢。

    除此之外，碼頭巡視也是為了監(jiān)控干活的伙計與管事的工頭，以防有人偷jian?；?，弄虛作假，甚至暗藏夾帶，偷竊貨物。巡視者稍有經(jīng)驗(yàn)，碼頭上一圈轉(zhuǎn)下來，還能估量出不同船舶載重，各個貨臺裝卸總量，進(jìn)而對商行賬目有所揣測。韓三爺派來的心腹，更主要的，倒還是為了這一樁。

    顏幼卿將自己負(fù)責(zé)的幾個貨臺看完一遍，已是午飯時候，遂去了廣源碼頭分店吃午飯。王貴和特地給他留了菜肴，幾個大伙計午間無事，也坐過來相陪，不由得聊起今年海神娘娘花會盛況。

    原來為慶賀祁大總統(tǒng)上任，海津作為大總統(tǒng)第二故里，無數(shù)人追捧攀附，皆欲借此機(jī)會，為大總統(tǒng)錦上添花。故此今年皇會比之去歲，其聲勢之浩大，場面之隆重，有過之而無不及。廣源既與鑫隆結(jié)盟，又有韓三爺背后支持，兩家聯(lián)合，高蹺會、演武會均奪了魁首，可說大出風(fēng)頭。預(yù)備皇會表演時，胡閔行也問過顏幼卿的意思。顏幼卿推脫說有諸多行家前輩出手，自己班門弄斧，惹人笑話，自請留在碼頭值守。胡閔行今年確實(shí)不缺人，也就隨他去了。

    顏幼卿聽王掌柜與大伙計們說話，才知道新上任的祁大總統(tǒng)特地派了親信下屬，代表他本人蒞臨海津觀賞花會，向海津士紳民眾致意，感謝海津父老多年來的無私支援。這位親信下屬還專程在娘娘廟進(jìn)了三炷香，祈愿國運(yùn)昌隆，民生安樂，大總統(tǒng)福壽綿長。

    演出結(jié)束時，京師來的大人物親自給奪得三甲的會首頒發(fā)錦旗獎狀，又給贊助三甲花會的大商行贈送牌匾，嘉獎他們對于地方繁榮所作出的貢獻(xiàn)。廣源與鑫隆因花會魁首之榮，均得了據(jù)說是大總統(tǒng)親自題寫的牌匾，兩家老板不由得喜出望外，受寵若驚。

    “大總統(tǒng)的親筆題字，那不就跟皇帝御筆一個意思？嘖嘖，這是要留給子孫做傳家寶的哪。不知道東家把這牌匾掛在哪里？咱們也好尋機(jī)瞻仰膜拜一番。”

    “掛在哪里？這我就不知道了。幼卿，你每日里出入東家大宅，見著這塊匾沒有？”

    “東家預(yù)備把牌匾掛在大宅迎客的正廳里。說是要再做個鏡框鑲起來。”

    “一般的鏡框哪成，不得拿金子寶石圈邊兒，水晶琉璃磨面兒？”

    “嘿，還是幼卿你得東家看重，什么都知道。”

    顏幼卿扒光最后一口飯，抬頭：“這事東家大宅里的馬夫，伺候?yàn)叩钠蛬D，無人不知。掌柜的隨便問個人，都能問到?！?/br>
    王貴和拍一把他肩膀：“你這臭小子！”

    吃罷飯，還回碼頭繼續(xù)巡視。眼見太陽西斜，估摸著快到小學(xué)生散學(xué)時候，顏幼卿琢磨著胡小姐今日晚一個鐘頭放學(xué)，不如悄悄轉(zhuǎn)去侄兒侄女學(xué)堂門口探望探望。正要離開，忽見幾個人圍擁在貨臺上吵嚷起來。很快一堆人圍上去，叫罵聲起伏，卻亂哄哄聽不清楚。

    一般的小小糾紛，各個貨臺的管事直接就解決了。顏幼卿走近些，跳上一個大貨箱，居高臨下旁觀。

    看得一陣便明白了，今天恰是月底結(jié)算日，有人認(rèn)定工頭登記的裝卸件數(shù)不對，正為此爭執(zhí)不下。雙方皆不肯讓步，眼見就要動手。管事開口偏袒工頭，幾個工人被激怒，沖上去揮拳頭揍人。又有另一伙上前阻攔，頓時混戰(zhàn)成一團(tuán)。

    碼頭扛活計件領(lǐng)錢，數(shù)目登在工頭處。有人一日一結(jié)，有人十日一結(jié)。當(dāng)然，也有許多長期工，一月一結(jié)。若是月結(jié)，則能比前兩者多拿些零頭。

    顏幼卿自大貨箱上一躍而下，雙手連撥，將阻擋之人趕開，幾步進(jìn)到內(nèi)圈。喊了一嗓子：“都住手！”沒人理。遂手腳并用，或踹膝蓋，或敲肩膀，或折臂彎，在眾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把幾個打得最狠的撂倒在地上。

    “我說，都住手。”

    這下眾人全看過來。管事認(rèn)得他，趕忙招呼：“顏小哥，又、又來了？”

    顏幼卿背起雙手：“我不來，你可就要挨揍了。說罷，怎么回事？”

    倒在地上的一個工人爬起來，滿臉不忿，嚷道：“怎么回事？狗娘養(yǎng)的玩意兒！欺你老子不識數(shù)，每個月從老子頭上扣出去幾十包貨，偷偷添到他小舅子頭上！”

    計數(shù)的工頭也從地上爬起來：“放屁！老子這里一筆一畫清清楚楚，你他娘不識數(shù)你胡咧咧啥！”

    “老子留神這茬好久了，專程叫媳婦縫了個口袋，這個月每扛一包貨，就悄悄放一粒豆子進(jìn)去，昨夜里特地請前頭四寶堂的伙計幫忙數(shù)了兩回，比你個王八羔子計算的至少多出六十包！”

    那工頭嗤笑道：“嚯，扔豆子！你自個兒扔的自個兒數(shù)，一顆豆子一包貨，你怎么不扔他萬兒八千顆，好發(fā)大財去！”

    “你！”那工人氣得又要揮拳動手。顏幼卿往當(dāng)中一站，伸手?jǐn)r住，沖工頭道：“計數(shù)的賬本給我看看?！?/br>
    工頭氣哼哼掏出賬本，動作卻十分恭順，雙手遞過來：“顏小哥，我這一趟一畫，一天一算，清楚明白得很。都是兄弟，怎么敢糊弄。”

    顏幼卿從頭一頁開始，慢慢往后翻。

    碼頭上扛活，不識字不識數(shù)，再正常不過。識字識數(shù)，不必干這個，都去了店里當(dāng)伙計。至不濟(jì)也能做個工頭，幫管事計數(shù)算賬。

    顏幼卿問鬧事的工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工人也知道他是誰，雖面色忿忿，還是老實(shí)答道：“何四滿。”

    找到何四滿名字，顏幼卿抬頭又問：“誰是孫喜貴？”

    “是，是我。”正是阻攔何四滿那一伙的為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