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嚇一大跳，趕忙拉下剎車桿：“這是怎么了？”

    “肚子……肚子疼……”

    司機慌忙道：“莫不是冰果子吃壞了腸胃？唉，誰叫你貪涼吃那許多……”因是對方請客，司機不好意思多吃，只少少捏了幾個，其余都進了顏幼卿肚皮。

    “抱歉，我得尋個茅房……啊，好疼……”顏幼卿本想做出愧疚尷尬表情，奈何頗不得法，眼神十分僵硬，近乎造作夸張。好在他動作模仿能力極強，一手捂肚，一手勉強打開車門，確實是個疼痛難忍之狀?；仡^道，“你先回去，替我與田司令說一聲。說不定還得去趟藥房，我遲些再回?！?/br>
    西苑門距離總統(tǒng)府已然不遠。司機看他樣子，蹲個茅廁恐怕不能完事，必得去趟藥房不可。遂點頭答應(yīng)，目送他弓腰鉆入路邊巷子，方啟動油門。

    顏幼卿走到巷子深處，左右無人，才直起腰身，回復(fù)常態(tài)。不敢走大路，辨認一番方向，自縱橫交錯的胡同巷道間快速穿行。他體型瘦小，身姿靈活，有些地方看似死路，也能或鉆或躍，尋出一條道來。如此這般，繞過各處巡警便衣，回到吉安胡同附近。

    顏幼卿當(dāng)機立斷，援助尚古之逃離總統(tǒng)府，既是多日掛懷，亦屬一時沖動。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此事自尚古之隨他走出靜心齋那一刻始，便毫無轉(zhuǎn)圜余地。一路上他看似悠閑，實則腦筋急轉(zhuǎn)，心弦緊繃，到這時才神魂落定，暗自掂量后果，擔(dān)憂后怕起來。

    尚先生從監(jiān)禁室里消失，不出兩個小時，必將被輪班衛(wèi)兵發(fā)覺。這還是自己換班謊言僥幸不被提前拆穿的情形下。一旦司機把總統(tǒng)座駕開回去，陪同的衛(wèi)兵小隊長卻沒有出現(xiàn)，稍加核查，兩件事也就成了一件事。京師本在持續(xù)戒嚴之中，此事一出，城內(nèi)盤查必定愈加森嚴。只盼峻軒兄未曾出門，否則說不定要耽誤在路上。然而自上回相見已過去近十日，依峻軒兄的脾氣，多半不肯困守家中。這個時候，很可能外出辦事未歸。

    顏幼卿回想自己在衛(wèi)隊名冊上登記的府外住址，因手續(xù)嚴謹，無從敷衍，留得十分詳細。況且當(dāng)初斷然想不到，短短不及一年，就要狼狽躲藏，故相關(guān)信息皆照實填寫。幸虧房主是峻軒兄，官家文檔上自己只是租客身份。萬一今日兩人不慎錯過，只要自己銷聲匿跡，做出潛逃跡象，田司令等人當(dāng)不至為難毫不知情的房主，更別說該房主還在洋人公使館里當(dāng)差。

    只是……若當(dāng)真如此，峻軒兄定然非常生氣。顏幼卿想，峻軒兄定然非常、非常、生氣。

    腳步頓了頓，有一點發(fā)怵。心中愧疚懊惱，倒是把原本重逢時難免會有的糾結(jié)羞窘盡數(shù)拋在了腦后。

    又想峻軒兄若湊巧在家，可怎么說才好。原本諸事謀劃周全，安排妥當(dāng)，如今卻弄出這般意外事故。峻軒兄自然不會因為救了尚先生而著惱，可接踵而至的麻煩，卻實實在在是自己惹出來的。各種念頭轉(zhuǎn)過一輪，心中有了決斷：無論如何，保障安全乃當(dāng)前第一要務(wù)。要保障峻軒兄安全，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自己單獨行動，壓根不將他牽扯進來。只是峻軒兄必不能同意，到時候迫于無奈，說不得還須采取一點非常手段。若當(dāng)真如此，峻軒兄定然非常生氣。

    顏幼卿有點不敢往下想，峻軒兄定然……非常、非常、非常生氣。唉，可怎生是好。

    思量間熟悉的大槐樹已在眼前。雖說篤定田司令反應(yīng)再快，也不可能這時候便查到吉安胡同來，顏幼卿仍絲毫不敢大意，繞到宅院背面，確認沒有異常，才小心潛入院內(nèi)。峻軒兄果然不在家。雖說如此正中下懷，還是不由自主既失望且憂心。在屋里呆站片刻，拋開雜念，迅速收拾起來。

    他打開存放私人物品的小抽屜，將要緊物事扎了個小包裹。然后一通翻箱倒柜，亂七八糟扔了些衣服在地上，故意做出慌亂出逃場景。一面布置，一面慶幸，多虧入夏前堅持在書房添了張床榻，且將自己常用的箱櫥搬到了這邊。即使那床榻并未當(dāng)真用上幾回，到底遠比只有一間臥房一張床鋪要便利許多，至少外人看來不致生疑。

    顏幼卿搬去書房住，是安裕容胳膊傷好之后的事。其時不論安裕容如何花言巧語，總之顏幼卿不肯再像從前般糊里糊涂同床共枕。安裕容怕逼太緊適得其反，也就隨他去了，不過口頭上撩撥哄勸，并未當(dāng)真做出什么過分舉動。在他看來，幼卿既已明白自己心意，沒有避而不見，還肯按時歸家，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得償所愿，豈不是隨時可期？奈何后來氣氛日益沉重，直至刺殺事發(fā)，兩人統(tǒng)共也只在六月初排除萬難見了一面。半日臨時休假，僅夠說幾句話。

    想起上一回分別時情狀，顏幼卿面上不由得燒灼起來。那日二人商量定今后去向，峻軒兄忽地不由分說，孟浪成那個樣子，簡直是……簡直是……還好他很快收斂住，正正經(jīng)經(jīng)叮囑了許多話，否則自己真不知該如何招架。此后回到總統(tǒng)府，因情勢緊張，日日謹小慎微，倒是再沒工夫胡思亂想。

    顏幼卿斂住心神，將幾間屋子仔細巡視一圈，確認并無遺漏，方返回院中。月季花開得正好，紅艷艷金燦燦一大片。因多日無雨，幾案板凳就隨意擺放在花叢旁。他在一條板凳背面留下暗記——這主意是安裕容出的，時局多變，難免意外，若有需要，則設(shè)法在院中顯眼而又隱蔽處留下訊息，遠比室內(nèi)更不易為人察覺。家具表面干凈得很，不見一絲塵埃，可見這些日子主人時常使用。顏幼卿可以想見，或清晨，或黃昏，峻軒兄如何對花閑坐，獨酌自斟，順手把留給自己的另一條板凳擦拭得一塵不染。

    他猛地站起身，將凳子放歸原處。沒有時間再耽擱了，為安全計，走得越早越好。

    顏幼卿依舊跳墻而出，本該自宅院后方小巷離開，腳下卻不受控制地轉(zhuǎn)了個彎，繞到宅院前門。當(dāng)初安裕容正是圖其清靜，方選中此處房屋。顏幼卿望見前方偶有人影往來，皆是附近住戶，并無人留意自己。他呆站片刻，忽然將背上包裹抱到胸前，“嗖”一下竄至門前大槐樹上，蹲在最繁茂的一根枝椏底下，讓滿樹濃密的綠葉遮擋住自己。

    “我就等半個小時，等著看峻軒兄平安歸家再離開。萬一等不到……等不到便罷了?！鳖佊浊湫南?，蹲坐在樹杈上，目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盯住前方，身形紋絲不動。

    正當(dāng)他盯得雙眼發(fā)疼，胡同口外一個人施施然行來。

    自刺殺事件發(fā)生直至六月初，安裕容除去迫不得已出門打探消息，其余時間皆守在家中，唯恐與顏幼卿錯過。二人見面后，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盡管仍差著許多火候，終究是得了對方首肯，不論何時何地，愿相依相隨。故而這些天任憑外頭腥風(fēng)血雨，安公子心情實則恬然愉悅，辦事效率奇高。不但及時替尚古之把消息送了出去，且為徐文約的婚事與杜府積極斡旋，力求不致因時事變故耽誤太多。

    顏幼卿居高臨下，視野開闊，遠遠望見他手里拎兩個荷葉包，大約是買了什么小吃熟食，一路走走停停，與左右敞著大門的街坊嬉笑招呼。進入吉安胡同后，住戶漸少，無人閑聊，遂一搖三晃往自家宅門而來，哼唱小曲的聲音越來越近。

    他目送安裕容開門。開門時哼曲聲停下，鎖頭打開，似乎伴隨著一聲嘆息。顏幼卿知道自己該趁此刻趕緊脫身，雙腳卻如同黏在樹枝上，無法動彈。他將目光投向院內(nèi)，這面樹蔭過密，又有屋檐遮擋，明明距離更近，卻是什么也看不見。他猜測峻軒兄大約先去了廚房，預(yù)備晚飯。也可能將荷葉包往院中幾案上一扔，直接回臥室換衣裳。峻軒兄是講究人，出門正裝，居家常服，絕不馬虎。

    正遐思間，忽聽見“砰砰”幾聲巨響，似是門板因猛力而撞上了墻壁。隨即“叮叮當(dāng)當(dāng)”連串噪音，是物品落地碎裂與家具撞擊摔倒之聲。最后兩聲尤為真切，就在院子當(dāng)中。顏幼卿尚來不及驚疑，就見院門被一把拉開，安裕容沖出了門外。

    他看見峻軒兄奔出幾步，猛然停住。眼望前方張了張嘴，似是呼喚自己名字，卻未能發(fā)出聲音。定定地站了一陣，面上空茫之色倏忽變作扭曲憤怒，一拳砸在路邊樹干上。這幾棵樹無不頗有年頭，樹干粗壯，一拳砸下去，樹自然毫發(fā)無傷，那拳頭屬于血rou之軀，立時見了紅，凄慘淋漓。

    顏幼卿眼前一黑，腦袋發(fā)懵，行動快過思想，縱身便跳了下來，落在安裕容面前。

    “峻、峻軒兄，你……”

    一句話沒說完，被安裕容揪住衣領(lǐng)，徑直拖進大門?！芭?！”門板也叫他一腳踹上。

    安裕容眼眶赤紅，死死盯住他：“幼卿！為什么？！”

    “我、我……”

    安裕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慢慢松手：“出了什么事，你要一個人偷跑？”

    “我……”顏幼卿跟著鎮(zhèn)定下來，顧不得胸口揪心難受滋味，趕忙道，“下午大總統(tǒng)座駕試車，派我隨行。我、我趁機把尚先生帶出府放走了。”

    安裕容難以置信：“你說什么？”

    “我把尚先生偷偷帶出府放走了。你回來時城內(nèi)戒嚴是不是更厲害了？我怕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里來，所以想先躲一躲。我自己一個人，躲起來也方便……”

    “我知道了?！卑苍Ｈ葑テ鹚氖郑娝€想說什么，眼一橫，冷臉道，“閉嘴。”

    顏幼卿心頭一顫，當(dāng)即住嘴，跟隨安裕容進入臥室。

    安裕容指指衣櫥：“左側(cè)掛了身藏青色西服，連領(lǐng)帶帽子鞋子一并換上?！?/br>
    顏幼卿從來沒有置辦過西服，聞言有些疑惑，卻不敢多問，只忍不住拿關(guān)切的眼神往他血淋淋的手背上瞟。

    “動作快些，我與你一起走。再磨蹭誰也走不了。”

    “哦，好?！鳖佊浊渎犆靼纵p重緩急，馬上轉(zhuǎn)身，打開櫥門換衣裳。西服上身，因從未穿過這等風(fēng)格，略有些怪異別扭。好在料子輕薄舒適，雖是長袖長褲，盛夏天氣穿來，居然十分涼爽。動動手腳，才發(fā)覺處處貼合身材，分明是量身定制。忍不住問：“峻軒兄，這是什么時候……”

    “之前定做的，最近才取回來?！卑苍Ｈ菡龁问謴某閷侠锿馓蜄|西，一樣樣塞進衣袋或手提包?；厣硌杆兕┮谎郏c點頭，“果然還是藏青色最搭。柜子底下還有個眼鏡盒，瞧見沒有？把眼鏡也戴上。”

    顏幼卿依言將眼鏡架上，不大不小正合適。許多人追求時髦，眼睛沒毛病也會弄副金邊眼鏡戴戴，安裕容自己就有好幾副不同式樣的。這一副明顯簇新，鑲著精細的黑邊。即便顏幼卿看不見自己現(xiàn)下模樣，也知道必然形象大變。腦海中想象一下，約摸與洋行里拘謹?shù)臅泦T類似。

    “包袱里錢拿出來，除去非帶不可的，別的都不要了。東西放我這?！卑苍Ｈ莸阮佊浊浒雁y元等物塞進自己皮包，問，“你的軍裝和槍呢？”

    “槍留在車上沒拿，軍裝換下來扔在后巷了?！?/br>
    安裕容指指桌子底下一個不起眼的小藤條箱：“拎上，走罷?！?/br>
    顏幼卿吃驚：“就這么……走？”

    “就這么走。一切聽我安排，記住了么？”

    顏幼卿瞅瞅自己身上行頭，再瞧瞧那小藤條箱，霎時反應(yīng)過來，峻軒兄早已做好最壞打算，準備好了應(yīng)對手段。自己今日自作主張，害得他那般著急生氣，實在是不該。乖乖低頭應(yīng)聲：“記住了?！?/br>
    兩人出得門來，安裕容在前，受傷的右手隨意裹了幾圈繃帶。顏幼卿在后，一手提著皮包，另一手拎著小藤條箱。剛走出一段，正遇見白大娘上門來做晚飯。

    “安先生，這個點要出門？喲，你手怎么了？”

    安裕容把顏幼卿擋在身后，訕笑：“別提了，今兒個忘了瞧黃歷，不宜栽種。移花苗時沒踩穩(wěn)，狠絆一跤。要不是扎這一手坑，非扎出一臉坑不可。正好洋老板差人叫我去有急事，順便在那邊的洋診所上點藥。這幾天不用來了，等我回來再說。這個月工錢先結(jié)給您?！闭f罷，左手從兜里掏出三塊銀元。

    因雇主時常不在家，白大娘也習(xí)慣了，接過銀元，道：“成，那明兒天晴我給您曬曬被褥。”

    安裕容忙道：“這個也等我回來再說。我那兄弟最近也沒空回來住，您別白忙活了。老板催得急，我這就走，您回罷?！闭f到這，沖身后顏幼卿嘰哩咕嚕幾句洋話。二人急匆匆走出胡同。

    白大娘瞧著他二人身影消失，攥住三塊銀元往家走。她可萬萬想不到那一身西裝聽得懂洋話的小個子就是安先生口里提及的兄弟。只暗道他兄弟倆事業(yè)非凡，人才出眾，又都沒有娶親，可惜這城西雜役所地界，竟找不出一個能配得上的丫頭。

    安裕容與顏幼卿上了大道，叫兩輛人力車往東安大街方向行去。不過一刻鐘，安裕容便下車，打發(fā)走車夫，抬腳進了路邊一家鋪面。后邊顏幼卿見狀連忙照做，跟進店堂里頭。只見峻軒兄已經(jīng)與店堂經(jīng)理招呼完畢，借用人家電話不知與什么人聯(lián)系。說的是西語，他聽出來是叫對方開汽車過來接。越發(fā)覺得峻軒兄未雨綢繆，比之自己貿(mào)然沖動不知強去多少。有心說幾句話表達歉意，誰知峻軒兄與那經(jīng)理聊起生意經(jīng)，壓根不搭理自己。只得抱著皮包坐在旁邊，耷頭耷腦默然無語，很是符合木訥下屬形象。

    安裕容與那店鋪經(jīng)理高談闊論一場，顏幼卿豎起耳朵細聽，斷定二人介于熟與不熟之間，大約就是點頭之交。一輛小汽車停在門口，鳴響喇叭，安裕容起身告辭，那經(jīng)理正聽他大吹礦山股票，帶著幾分不舍親自送出門外。

    顏幼卿上車才發(fā)現(xiàn)，開車的司機竟然是個洋人。安裕容叫他坐在后頭，自己坐了前座，一面與司機說笑招呼。汽車開出不久，前方路口一列巡警檢查。顏幼卿弓背垂頭，躲在前座靠背之后。那司機視巡警如無物，徑直將車開過去。巡警在車后呼喝追趕，洋司機伸出腦袋，嚷嚷兩聲，立刻無人再追。顏幼卿料不到洋人的車竟有這等威風(fēng)，安裕容似是知他所想，開口道：“這是在城里，他們認得使館區(qū)的牌照。若是要出城，可沒這么容易?！?/br>
    顏幼卿見他臉色雖依然不好，語氣和緩已與平素?zé)o異，心下大安。忙問：“我們是去公使館么？”

    “嗯?！卑苍Ｈ萆裆涞?，接著道，“你家里人既然拜托了我，我便會負責(zé)到底。與此相應(yīng)，你既然打算跟我做事，就要時刻緊跟，聽我安排，不得自作主張，魯莽行事。很快我要奉公使大人之命前往礦山，你抓緊時間，用心做點功課。”

    顏幼卿聽他話里有話，雖不知詳情，多少猜出幾分，低頭應(yīng)道：“是?！?/br>
    那洋人笑嘻嘻道：“小孩子看起來很乖嘛，你不要這么兇，你看他多怕你。先前威廉姆斯先生催你你也不來，就是為了等他？我看你也就是嘴上兇，其實對他好得很么。”

    “不光是為了等他，大總統(tǒng)遇刺，全城戒嚴，警備隊到處抓人，有兩個朋友受了牽連，我?guī)兔Π讶藫瞥鰜怼！?/br>
    “你朋友現(xiàn)在安全了么？這種事情，你找公使大人說說，打個電話不就好了？”

    “本來就是無辜被牽連，調(diào)查清楚已經(jīng)放出來了，不必麻煩公使大人?！?/br>
    那洋人說了幾句祁保善的閑話，忽瞧見安裕容手上繃帶。得知“不宜栽種”之事，哈哈大笑：“你今天不但不宜栽種，更不宜回家。要不怎么會被小偷光顧，弄得家里一團亂，沒法睡覺。公使館那么多空房間，隨便你和這位小朋友挑?！?/br>
    兩人使用西語對話，顏幼卿竭盡全力，倒也聽懂幾分，大致明白了峻軒兄所做的籌備與應(yīng)變。

    說話間又過了幾處巡檢路口，無一例外被洋人司機伸頭嚷嚷兩聲過去。汽車開入使館區(qū)，周圍陡然冷清。顏幼卿暗懸的心方隨之放下，伸開手掌，默默晾干手心冷汗。

    第50章 風(fēng)雨善綢繆

    暮色降臨，華燈初上。公使館區(qū)處處電燈明亮，煞是美麗。

    汽車開進花旗國公使館，洋人司機問：“伊恩，你跟這位小朋友，想要住哪里？”

    安裕容道：“還是附樓客房罷。我記得有能住兩個人的套間？”

    “是的。那么我先去見公使大人，你安頓好就來。等你們一起吃晚餐？”

    安裕容道：“我這表弟第一次出來辦事，沒見過世面，膽子也小。不必打擾公使大人晚餐，我遲一點過去見他，再與你商量去礦山的事?！?/br>
    洋人掃一眼顏幼卿拘謹模樣，點頭：“那也行。一會兒見。”向顏幼卿笑著擺擺手，“小朋友，再見?！?/br>
    顏幼卿沒料到他會特地向自己打招呼，下意識要回一句盎格魯語的“再見”，猛然想起峻軒兄給自己編造的身份，又怕不慎穿幫壞事，才張嘴便卡殼，純?nèi)灰桓便露干的印?/br>
    洋人忍俊不禁，伸手拍他腦袋：“嘿，小朋友，你真可愛?！?/br>
    安裕容黑了臉：“安迪，別逗他?！?/br>
    洋人哈哈大笑，下車走了。

    安裕容見顏幼卿還坐著不動 ，沒好氣道：“下車?！?/br>
    縱然與洋人打過不少交道，顏幼卿也是頭一回遇見這般輕佻不正經(jīng)之徒，又因不敢輕舉妄動，故而才會一時反應(yīng)不及。安裕容不等他說話，拉起手腕便將人扯下車座，徑直帶入樓內(nèi)。他并非第一次在公使館留宿。偶爾事務(wù)繁雜忙碌，或出城歸來太晚，也曾在此臨時借宿。公使館附樓是普通洋人職員宿舍，空房用于招待職員親友或因公務(wù)留宿的外地使者。安裕容是熟面孔，又是公使館的車送到樓門口，很快便領(lǐng)了套房鑰匙，旋即又有女仆送來寢具、藥物、吃食等。

    安裕容手背上的擦傷不過瞧著嚇人，真論起來算不得多重?？此似鸨P子，意思要先吃飯，顏幼卿趕忙拉住，低聲道：“先上藥?！币妼Ψ诫m不說話，卻也沒反對，遂認認真真拆解繃帶，上藥包扎。期間把印了盎格魯文的標(biāo)簽翻來覆去細看，生怕犯錯出紕漏。過程中隔一會兒便抬眼瞅瞅安裕容，從他神色間揣測自己動作是否妥當(dāng)。

    包扎完畢，收拾了藥物，又主動擺好盤碗刀叉：“峻軒兄，吃飯罷?！?/br>
    顏幼卿大半日只吃了幾個冰果子，這時安定下來，頓覺饑腸轆轆。安裕容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拉開椅子坐下，低頭便吃起來。顏幼卿擔(dān)心他右手帶傷不方便，有心幫忙，話在喉頭滾幾滾，終究被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阻擋回去。明明在車上已經(jīng)對答如常，此刻脫離險境，單剩下彼此，那已經(jīng)緩和的氛圍陡然間重歸凝滯，仿佛平白多了一堵冰凍的障壁，橫亙在彼此之間。

    顏幼卿見峻軒兄只顧埋頭吃飯，仍然不肯與自己多說一句，心頭一股郁氣彌漫，空蕩蕩的胃袋似乎都被填滿，吃了幾口，忽而食不下咽。

    “峻軒兄?！?/br>
    安裕容恍若不聞，刀叉輕輕撞擊在盤沿上，發(fā)出細微的叮當(dāng)悅耳之聲。

    “峻軒兄……”見對面之人還是不抬頭，顏幼卿心頭那股郁氣越積越濃，不提防化作滿腹心酸委屈，聲音哽在嗓子眼，鼻腔發(fā)酸，眼眶發(fā)紅。這感覺既陌生又洶涌，叫人頃刻間如沒頂窒息般難受。心神大亂之下，“當(dāng)啷”一聲，刀叉沒捏穩(wěn)，掉在地上。

    安裕容終于抬頭：“是不合口味……”看清楚顏幼卿模樣，不由得愣住。慢慢放下手中餐具，伸手去碰他眼睛。

    顏幼卿多少年不曾掉過眼淚，這時候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第一動作便是強忍掩飾，咬牙閉眼，擰過脖子不肯給人看見。

    安裕容愣怔片刻，心里驀地一片清明。此情此景，再多怨怒與狠心，也瞬間灰飛煙滅。立刻移坐過去，硬將人摟在懷里。待他軟化了僵硬的身軀，平息了顫抖的肩膀，方摩挲著耳朵親了親，嘆息道：“傻子……怎么就值當(dāng)難過成這樣？你這不是……這不是，剜我的心么？”

    顏幼卿將臉埋在他襟前，待眼中澀濕漸漸消退，才甕聲甕氣道：“我若是做錯了什么，你罵我，打我，不要這樣……這樣、冷眼待我、我……”

    安裕容這時才真是剜心一般疼起來。幼卿純真清澈如水晶明鏡，映照出自己污濁滿面塵垢滿身。

    松開雙臂，捧起他的臉，望見點漆雙眸中只有自己身影：“是我不對，本該好生與幼卿解說，不該朝你亂發(fā)脾氣?！?/br>
    “是我沒做好。你怪我，本是應(yīng)當(dāng)……”

    安裕容把聲音放得愈發(fā)低柔：“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氣你——氣你要丟下我，自己一個人偷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