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圍爐當(dāng)夜話

    一群人酒足飯飽出來，飯館提供的燈籠有限，安裕容顏幼卿自然讓給了葉校長諸人。學(xué)生們次日還有考試，縱然很想鬧個通宵，也一個不落被同行教員押回了學(xué)校宿舍。

    人群一散，立時便顯出冬夜之冷寂來。

    深冬夜晚，周遭濃黑一片。已是臘月下旬，天上沒有月亮，所幸天空朗澈，星子明亮，適應(yīng)之后，便看得清各處輪廓。

    顏幼卿站直身子，從安裕容胳膊圈里鉆出來。酒桌上被峻軒兄暗地里掐了兩把大腿才明白他意思，笨拙又生疏地裝醉，實在裝得辛苦。這時吁出一口氣，清冽冰冷的空氣吸入胸肺，精神不覺一振。

    “冷么？”

    “不冷。方才在里頭覺著有些熱，這會兒倒正好?！?/br>
    安裕容一條胳膊仍摟著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臉頰，還真是熱烘烘一團(tuán)。

    兩人并肩往前走，這姿勢著實別扭。顏幼卿輕輕掙了掙：“我自己能走，又不是當(dāng)真醉了……”

    安裕容松手，胳膊一抬搭上他肩膀，半邊身子掛上去：“你沒醉，是我醉了?？蓜e把哥哥摔了?！?/br>
    眼前再沒有第三個人，顏幼卿撇嘴甩開他：“就著螃蟹三五瓶下去都沒見你晃一晃，今晚上才喝了多少？你不過就是，就是……”

    “不過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罷了。”安裕容嘻嘻笑道，追上前一步，牽起他的手。

    顏幼卿下意識四處望望，除卻星光水色，再無其他。悄悄收攏指尖，反握回去。

    兩個人慢悠悠順著石板小路，往事前定好的客棧行去。

    進(jìn)入臘月下了點小雪，到如今幾乎消融殆盡。路邊鋪面房宅無不緊閉門窗，偶有較大的店鋪檐下懸著未熄的照夜燈籠。河面背陰處連成片的薄冰，與清澄的河水共同構(gòu)成棱角交錯的多層鏡面，倒映出天上繁星，如明珠散落，水晶碎裂，冷光幽幽，寂寞又璀璨。橋洞下石縫里，仍有流水潺潺，給這連蟲鳴聲也無的冬夜添了一絲活潑生氣。

    剛喝完酒，確實是不冷。走得片刻，臉上身上熱氣漸漸消散，卻有另一股暖流自相握的手掌生出，似乎順著血管經(jīng)脈直傳到心窩深處。一段路不過半里地，仿佛眨眼即到，又仿佛無比漫長。當(dāng)安裕容抬起另一邊胳膊拍門時，顏幼卿恍然一驚，“嗖”地抽出了被他牽住的手。

    安裕容側(cè)頭瞟他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徑自與前來開門的伙計交涉。顏幼卿跟隨其后，被他那一瞥一笑弄得莫名心慌，釅釅然醺醺然，竟無端有了幾分醉意。

    “咣當(dāng)”一聲，是門栓落鎖的聲音。

    “到底是上房，瞧著還不錯。嗯，火盆燒得挺旺，熱水也送足了?！?/br>
    顏幼卿正佇立在屏風(fēng)前發(fā)愣，看見峻軒兄脫下外套，僅著單衫，向自己伸出白玉雕琢般的手：“阿卿，過來?！眱芍谎劬κM了河水里倒映的星子，冷幽幽而又亮灼灼，勾魂攝魄。

    次日午后，顏幼卿獨自捶著腰靠在床頭，一面慢騰騰喝粥，一面等安裕容把年貨買回來的時候，覺得“酒不醉人人自醉”此話，大抵還是對的。否則便無法解釋，何以自己神魂顛倒遂了峻軒兄的愿，陪他荒唐到快天亮。

    第一聲雞鳴響起，恍若附身的鬼魅散了法力，顏幼卿倏忽間醒神，頭一件事，便是去搖那床架子。發(fā)覺木頭結(jié)實厚重，卯榫嚴(yán)絲合縫，全力施為之下，也只輕微晃動，并未吱呀作響，驚擾鄰舍，不由得心頭大定。全身力道松懈，癱軟在被褥上。安裕容看他這副模樣，吃吃直笑，把人摟進(jìn)懷里，扯了被子蓋住，皮rou密合相貼如那床架卯榫一般：“阿卿啊，你可真是……”笑得一陣，又湊在耳邊道，“這么精神，還能蹦起來搖床，看樣子是哥哥伺候得不夠?！?/br>
    “夠、夠了……真的夠了……咿唔……”低聲軟語，帳幕中無限曖昧遐思。終究是鬧到兩個人都使盡了力氣，才在絲絲縷縷透過窗縫的日光中睡了。

    顏幼卿醒來時已近午時，炭盆上吊著小砂鍋，桌子上有峻軒兄留的字條，叫他安生等候，年貨采辦完了就回來。他本想今日還去趟學(xué)校，與幾位先生及友人再打個招呼，看看時辰，恐怕是來不及了。好在峻軒兄應(yīng)允了下學(xué)期的教職，二十余日寒假暫別，也不算失禮。白米粥里混了剁碎的瑤柱香菇，定是特意叫店家做的，也不知他什么時候起的身，睡夠兩個時辰?jīng)]有。

    他如何不知道峻軒兄心里那點小九九。莊院里畢竟總有陳阿公、滿福嫂出入，須謹(jǐn)慎小心，始終不得放肆。眼見著尚先生幾位要回莊院過年，人多眼雜，更是難以伺機(jī)親近。假借期末大考結(jié)束，采辦年貨之機(jī)留宿鎮(zhèn)上——為了這一晌貪歡，可真是……

    顏幼卿臉上飛起紅云，手軟得差點端不住碗。又睡了個短暫的回籠覺，被開門聲驚醒，望見安裕容故作瀟灑斜倚桌邊，兩手空空不見一物，驚訝問：“阿哥，年貨吶？”

    “笨重的直接叫店家送船上，輕巧貴重的伙計幫忙拿著，等在客棧大堂呢?！?/br>
    顏幼卿聽他這般說，默然不語，只上上下下看他。安裕容被他看得神色訕訕：“怎么，一會兒工夫不見，想我了？”

    “是想你——想你雇了幾個人送這點年貨。你怎么不……”到底紅著臉收回了后半句話，壓低嗓門咬牙切齒，“今后再不許這樣，這樣過分！”

    臘月二十九，尚古之與張傳義、劉達(dá)先，以及另外一個三十余歲書生模樣男子同行回到莊院過年。經(jīng)介紹，安、顏二人方知，此人名叫楊元紹，在尚古之北上前就曾是其秘書，后留在南方協(xié)助革命黨魁之一唐世虞。尚古之回歸后，他心系舊主，甘心情愿追隨，向唐世虞陳情請辭，又調(diào)回到尚古之身邊。

    自尚古之南歸，已過去整半年。中間雖時有口信傳遞，卻不曾見面。安裕容與顏幼卿往返于莊院和清灣鎮(zhèn)之間，類似半隱居狀態(tài)。報紙新聞眾說紛紜，真真假假，到底不敢完全放心。這一回見尚古之神色安詳舒展，隨行三人意氣風(fēng)發(fā)，便知時局好轉(zhuǎn)，大約上下都能過個安穩(wěn)年。

    顏幼卿把自己房間讓出來給了楊元紹，得以光明正大與安裕容同住?？上Ц舯诰褪巧邢壬?，他時時記得收斂，倒是安裕容與尚古之未及敘舊，先打了一場眉眼官司。

    安裕容早指揮陳阿公、滿福嫂夫婦諸人，做完了除塵打掃、年菜預(yù)備各項差事，且替尚古之封了過年紅包，儼然主家少爺。又額外備下若干rou餡，專門買回精白面粉，用于除夕包餃子。張傳義與劉達(dá)先二人吃了半年申城江南菜，見到他這番準(zhǔn)備，連連叫好，只可惜沒有陳醋腌臘八蒜。

    除夕日滿福嫂歇工，陳阿公也被遠(yuǎn)房侄孫接走。傍晚，放過鞭炮，院門一關(guān)，盡剩了自己人，一面包餃子，一面說話。

    安裕容是大少爺做派，專會調(diào)排別人，除卻動手給他的小幼卿做一口吃食，其余時候斷然是不肯下場的，故只坐在一旁烤火，順便時不時翻動炭灰里埋的幾只毛芋?？居箢^蘸桂花糖，阿卿喜歡得緊，也算是為年夜飯桌上添一道菜。

    尚古之坐在他對面，手里抓本閑書。有張傳義、劉達(dá)先、楊元紹三個忠心下屬在，怎的也輪不到他親自動手。包餃子的主力是張傳義與劉達(dá)先。此二人雖不擅廚藝，然身為兗州漢子，揉面搟皮包餡，這一套功夫?qū)嵲谝姷枚?，摸索幾下也就都來得了。楊元紹用心學(xué)如何包，顏幼卿專管揪劑子，又快又勻，排在案板上煞是漂亮。見餃子皮供應(yīng)不上，遂去廚下尋了個細(xì)搗槌，當(dāng)作搟面杖，試了幾回，竟與先上手的張傳義不相上下。

    “幼卿這手上功夫，真?zhèn)€叫人贊嘆。心靈手巧，反之亦然，手巧心靈?！鄙泄胖Φ?。

    楊元紹努力不讓自己包的餃子漏出餡兒來，也笑道：“手巧則心靈，先生是把我們幾個一并都夸了。我代張兄、劉兄一道，謝過先生夸獎?！?/br>
    能被尚古之帶回來過年，自是心腹中的心腹。楊元紹早已知曉一路南歸遭遇，對其余幾人禮敬有加。

    尚古之說起半年來在申城所作所為，楊元紹適時補(bǔ)充。原來遜帝大婚之后，各方消停了一些時候。祁保善借遜帝大婚典禮，經(jīng)營自己溫良寬和形象，與列強(qiáng)及國內(nèi)各方大打溫情和平牌，同時繼續(xù)推進(jìn)新憲法，預(yù)備重開國會議員選舉。表面大唱民主共和口號，實則加緊獨裁復(fù)辟步伐。革命黨在尚古之力主之下，不論其余，只集中火力，專攻新憲法一項。

    “蓋因新憲法之推行，乃是祁保善實施獨裁統(tǒng)治根基所在。新憲法予以大總統(tǒng)絕對任免權(quán)，不論國會議員，或是政府總理、內(nèi)閣成員，均由總統(tǒng)任免。如此一來，國會選舉彈劾總統(tǒng)、監(jiān)督政府之權(quán)力，形同虛設(shè)。勢必導(dǎo)致執(zhí)政執(zhí)法，皆以總統(tǒng)之好惡為好惡，狼狽為jian，沆瀣一氣，此等共和總統(tǒng)，與家天下之皇帝何異？”尚古之語調(diào)溫和，言辭犀利，三言兩句間，鞭辟入里。

    楊元紹接著道：“祁保善將新憲法吹得天花亂墜，故而我等不遺余力，專為揭穿其偽善文字背后惡劣本質(zhì)。先生真知灼見，力主此釜底抽薪之法。數(shù)月以來，也算成果斐然。至少黨內(nèi)諸位魁首，包括宋先生，皆信服先生之言。南方民眾，亦多認(rèn)清祁保善竊國之真實面目，全力支持北伐。”

    安裕容猶記得南歸途中與尚古之幾番細(xì)談，問道：“我記得先生說過，北伐不是目的……”

    尚古之悠悠一笑：“北伐不是目的，不過一個幌子罷了。只是這幌子務(wù)須聲勢浩大，足以起到敲山震虎之效用才行。唯有剝?nèi)テ畋Ｉ破凼辣I名之偽裝，叫國人皆認(rèn)清其國賊本質(zhì)，方能使立場動搖的各界人士堅定不移，支持我等為北伐造勢。北伐之勢愈烈，談判才愈有可能?！?/br>
    尚古之捏起一個被楊元紹包破口的餃子，揪塊面片小心翼翼補(bǔ)上，將那鼓脹丑陋的餃子重新放回案板：“自兩年前祁保善就任大總統(tǒng)以來，如今是革命黨內(nèi)空前團(tuán)結(jié)的時刻。由于宋先生的回歸，各方放下異議，通力協(xié)作，共同商討針對北方之策略。如今也是我們能夠壓制北方的最佳時機(jī)。縱然祁保善賊心始終不死，畢竟聯(lián)合政府成立，共和理念深入人心。祁保善高調(diào)唱和平，恰說明人心思安，北方上下同樣不愿重啟戰(zhàn)端。更何況，他手底下那些軍閥頭子，哪個不指望多撈些油水？重新捧出個皇帝來，又有什么好處？

    “以武力震懾，以民意脅迫，南方凝而聚之，北方分而化之，只待水到渠成，相信定能實現(xiàn)重啟南北談判?！?/br>
    楊元紹又包了一個餃子，這回恰到好處，不破皮不露餡，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立在手掌心。尚古之接過這只餃子瞅瞅，點點頭放回去：“談判第一要務(wù)，是爭取國會議員席位，之后便可通過國會重修憲法。一旦重修憲法，則有望在不動兵戎的前提下，勸說祁保善和平下野，重新選舉聯(lián)合政府大總統(tǒng)。只要實現(xiàn)了第一步，終能實現(xiàn)后面幾步，或許數(shù)月，或許數(shù)年?？傆幸蝗眨瑖硕紝⒚靼?，權(quán)力之爭，爭于槍彈炮火，終將導(dǎo)致同歸于盡，甚至于虎狼環(huán)伺之間亡國滅種。談判、投票、選舉、制衡，方是安邦定國之道。”

    安裕容、顏幼卿聽至此，不由對視一眼?？催@意思，半年工夫，對新憲法之口誅筆伐卓有成效，革命黨內(nèi)部于時局應(yīng)對方面已達(dá)成一致，或者暗中活動分化北方勢力亦有所進(jìn)展。但成功施壓于祁保善，重啟南北談判，不過樂觀猜想，能否最終實現(xiàn)，實屬未知之?dāng)?shù)。然而尚古之這番話說得篤定而沉著，他未曾看向在座任何一人，目光只定定停留在那只圓滿的餃子上。仿佛不為說服他人，只為訴說信仰。平靜的語聲中充滿義無反顧之決絕——于無聲處聽驚雷。

    眾人沉默半晌，還是顏幼卿小聲問道：“先生，若重啟談判，您……要去的罷？難道還回京師去？”

    歷盡千辛萬苦逃出來，再想方設(shè)法送上門去，顏幼卿真怕尚先生一心為國犧牲，明知龍?zhí)痘ue也要重新闖一闖。

    “怎能總是姓祁的老賊說了算。若當(dāng)真重啟談判，自然要換我們的地盤。上回說好請他來江寧，結(jié)果那老賊臨陣逃脫，賴在京師不動。這一回可不能再由著他?；??！被卦挼氖菞钤B。

    安裕容問：“若北伐軍虎視眈眈，祁保善便是再窘迫，又如何肯南下？”

    楊元紹偏頭瞧瞧尚古之，沒答話。

    后者沉吟片刻，開口道：“北伐軍主要結(jié)集之地，并未在江寧。一在楚州河陽，一在嶺南蕙城。河陽軍為先鋒，蕙城軍做后盾，距離江寧都不近。當(dāng)然，如若祁保善實在不敢來江寧，我們也可以將談判地點設(shè)在銅山。銅山位于南北分界處，四通八達(dá)，他總不至于連此地都不敢來?！?/br>
    顏幼卿停下動作，抬眼去看安裕容。兩人心中都明白，尚古之所言，恐怕是目下革命黨最高機(jī)密了。安裕容心念電轉(zhuǎn)，河陽乃是革命黨中南重鎮(zhèn)，而蕙城則是革命初期根據(jù)地之一。前者為南北對戰(zhàn)前線，進(jìn)可攻退可守；后者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藏兵百萬外界都未必能察覺。數(shù)月時間，能做到如此地步，怪不得祁保善盡管重重顧慮，終究不肯放過尚古之。

    尚古之見二人反應(yīng)，歉然道：“抱歉，裕容、幼卿，蕙城那里，大約暫時不便去了。過些時日，待局勢進(jìn)一步明了，你們?nèi)粢叭ピL友，必將暢通無阻?！?/br>
    安裕容笑了笑：“多謝先生坦誠相告。原本也不急于一時，無妨?！?/br>
    說話間餃子煮出來了，幾人將提前做好溫在灶上的各色葷素菜肴擺好，斟滿美酒，舉杯慶祝新春。

    幾瓶黃酒下去，尚古之面現(xiàn)微醺之色，將先前打斷的話題繼續(xù)娓娓道來。北伐軍之所以選定河陽、蕙城兩地結(jié)集，有諸多原因。譬如支持北伐之主力乃兩個地區(qū)軍閥首腦人物。既是軍閥首腦，自然屬于革命陣營強(qiáng)硬派。尚古之費盡口舌，才說得幾位直來直去的將軍元帥同意僅以兵力造勢震懾北方，一切以和平談判為目的。他還真怕軍隊離得太近，一個沒注意提前與北邊打起來。又或者祁保善接受談判南下，無形中鼓動激進(jìn)者，沖動之下莽撞行事，再搞出刺殺爆炸投毒之類事故。

    說到此處，又提及張傳義、劉達(dá)先年后去向。他二人之前插不上話，這時興奮起來，手舞足蹈，連比帶劃，向安裕容、顏幼卿交代個透底。原來張、劉二位隨同尚古之到申城，先是做貼身侍衛(wèi)官，隨后調(diào)往首領(lǐng)宋承予衛(wèi)隊。年后將正式獲得士官軍銜，前往河陽北伐部隊，雖是最低級別，但從此以后，就是正經(jīng)軍官了。

    “別看我們哥倆只是小角色，先生說了，叫我們緊跟在魏將軍身邊，多留意河陽軍首領(lǐng)陳將軍動向。萬一有什么消息，可以直接傳回來給他，嘿嘿，咱也是革命骨干力量了……”張傳義借著酒意，向顏幼卿拍著胸脯驕傲道。

    “陳將軍，可是河陽軍首領(lǐng)陳泰？”安裕容時?？磮螅瑢δ戏街饕娛聦㈩I(lǐng)大略有所了解。

    尚古之點頭：“正是?！?/br>
    “姓魏的將軍，倒是沒聽說過?！?/br>
    “此人早年曾嶄露頭角，這幾年名聲不顯，年紀(jì)大的不記得，年輕些的不知道了，也不怪你們不曾耳聞。魏同鈞，字勻之，華南演武學(xué)堂首批畢業(yè)生，最早追隨宋先生的干將之一，曾隨侍左右數(shù)年，危難中救過宋先生性命。光復(fù)元年革命勝利，宋先生就任臨時執(zhí)政府總統(tǒng)，他是元帥衛(wèi)隊參謀長?？上Ш芸煲蛩蜗壬c祁保善和談，有禪讓之意，他不贊同，遂去了江南革命軍。祁保善上任，宋先生遠(yuǎn)赴海外，魏同鈞在軍中待得不痛快，索性跑到嶺南做生意去了。大約與我前后腳回的申城，西歷新年前特地去港口迎了宋先生。宋先生原本就對他贊賞有加，黨內(nèi)文士居多，武將缺乏，當(dāng)此用人之際，自是大力提拔，叫他與陳泰共掌河陽軍。”

    軍隊是革命黨之軟肋，所謂北伐，說到底，不過倚仗投身革命陣營的各地軍閥。而如魏同鈞者，可說革命嫡系軍事將領(lǐng)，更別提還是宋承予親信，自然珍稀如鳳毛麟角。叫他與陳泰共事，名為協(xié)同，實屬監(jiān)督。

    只是這個名字，叫安裕容、顏幼卿暗地吃了一驚。

    “魏同鈞？可是同道之同，千鈞之鈞？”

    “正是?！?/br>
    “三十多歲，高高瘦瘦，眉目端正，總掛著笑，言辭便給，一副和善樣子，其實不太好惹？”

    這回輪到尚古之吃驚了：“裕容，你怎會識得此人？”

    安裕容便將映碧湖上如何救人，如何不得已讓人留宿的經(jīng)過說了。

    尚古之思索片刻，不得要領(lǐng)，緩緩道：“我與此人談不上私交，他一貫走軍武路子，沒什么機(jī)會深入打交道，只是風(fēng)評城府頗深。算算時間，你們遇見他，是宋先生回歸前夕的事，不知與他同行不歡而散者是何人。無論如何，此番北伐造勢，魏同鈞重歸宋先生麾下，必得重用，你二人與之結(jié)個善緣，不是壞事?！?/br>
    第69章 血濺五步前

    這一年舊歷新年來得晚，待到元宵節(jié)過去，江南藝專開學(xué)的時候，已是冰消雪化，春暖花開。

    經(jīng)過謝鯤鵬、藍(lán)靖如等人一個寒假忙碌張羅，又有以校長葉苦寒為首的藝專教員做后盾，畫展得以如期舉行。據(jù)說是謝鯤鵬請家中長輩出面，借了申城一位大富商位于租界的西洋花園別墅，用以展出畫社諸位社員優(yōu)異作品。西歷三月開展，至五月結(jié)束，預(yù)計展出兩個月。在此期間，畫社成員輪番駐守現(xiàn)場，充當(dāng)講解并看護(hù)作品。學(xué)校同窗成群結(jié)伴，于休息日奔赴申城捧場。前后花費雖不少，一則有校方資助，二則有家境優(yōu)裕的畫社社員分擔(dān)，倒也不見掣肘。

    依照慣例，藝專四月底放三天春假。多數(shù)學(xué)生都選在這個時候前往申城，參觀畫展與游玩購物兼顧。顏幼卿幾次三番受人鼓動，又確乎想往申城走走看看，遂尋機(jī)試探安裕容意思。

    “有人邀你春假一同去申城看畫展？都是哪些人？”安裕容正在寫字，頭也不抬，語氣平淡。他替俞蜚聲翻譯的那本《東方藝術(shù)簡史》早已完工，這些日子受尚古之所托，閑暇時幫忙譯些西洋政論，據(jù)聞要用作黨內(nèi)學(xué)習(xí)資料。尚古之提出給潤筆之資，安裕容當(dāng)然不肯要，且這些譯文他也不打算署名，準(zhǔn)備盡數(shù)贈與對方，權(quán)當(dāng)兄弟二人在別莊白吃白住的一點謝禮。

    “就是平日里一起玩的幾個，都是畫社的。”顏幼卿見他沒應(yīng)聲，于是把姓名也挨個說了。說罷，又把照明的蠟燭并茶杯往峻軒兄面前移了移，殷勤備至。安裕容幫尚古之做的這份事，白日沒工夫，只能夜間回莊院里做。村莊不通電線，他倒是舍得花錢，銅錢粗的白蠟燭，左右各點一支，照得桌前一片通明。

    顏幼卿坐在他對面，微微向前弓背，兩手撐在凳沿兒上，眼睛直溜溜盯著他的臉。小幼卿這幅狗崽子似的模樣實在少見，端的可愛得緊。安裕容心里頗有幾分發(fā)癢，偏忍住不肯伸手去摸，臉上亦不帶出半點表情。

    顏幼卿小聲道：“我想跟你一起去申城，但是你這么忙，等忙完了，畫展多半也結(jié)束了。他們說了好些回，我有點不好意思……”

    安裕容忽然發(fā)問：“你們打算怎么去？去多久？”

    “謝鯤鵬家里有車來接，清早從學(xué)校出發(fā)，午飯前就能到。他們準(zhǔn)備在城里至少歇一晚。但是我不想在城里住?？戳水嬚?，當(dāng)天下午就回來。像咱們上回來時一樣，雇艘船走水路。如今白日變長，估計天擦黑就能回家?！?/br>
    “這般匆匆忙忙，只得中間兩三個小時空，看也看不出名堂，有什么意思？”

    顏幼卿仔細(xì)瞅瞅峻軒兄神情，依舊瞧不出是無所謂還是不高興，或者干脆在心里生悶氣。想了想，道：“那……我還是不去了罷。反正展出的畫作在學(xué)校里都看過了?！?/br>
    “那多不合適。畫社這些朋友，認(rèn)識這么久，對你都不錯，一點人情也不講，回頭他們豈不是要背后議論咱們沒家教？說不定還要怨到我這個做兄長的頭上?！卑苍Ｈ莘畔鹿P，“這樣罷，我和你一起去，也在申城住個一兩晚。除去看畫展，再好好看看別的地方。”

    “?。俊鳖佊浊溷蹲?。峻軒兄肯一起去，當(dāng)然大好。可他旋即想到同行俱是學(xué)生，峻軒兄一個教員夾雜其間，只怕有些尷尬。當(dāng)日清灣鎮(zhèn)酒館喝酒，此等場景已然體會過一回，縱然有兄弟情深為托辭，終究還是尷尬。

    安裕容看他猶豫，瞇起眼睛：“怎么？不歡迎？”

    “不是不是?！鳖佊浊溥B忙搖頭，急中生智，“我是擔(dān)心謝鯤鵬家里的車坐不下。你與我同去的話，不如咱們兩個自己走，到畫展現(xiàn)場與他們會合便是了?！痹较朐接X得是個好主意，顏幼卿笑起來，“咱們提前訂艘船，早點兒出發(fā)，中午也就到了，估計和他們坐汽車差不多?！?/br>
    安裕容歪著腦袋看他，不一會兒，也挑起嘴角笑了：“嗯，這安排不錯，我考慮考慮?！?/br>
    很快便到了春假前一天。吃罷午飯，顏幼卿正要去上下午的課，安裕容把他拉?。骸暗接嵝帜抢锶↑c東西，咱們這就出發(fā)，船已經(jīng)在碼頭上等著了?！?/br>
    “不是明日清早出發(fā)么？”

    安裕容瞥他一眼：“申城港口夜景美不勝收，機(jī)會難得，不如下午出發(fā)，正好入夜抵達(dá)?！?/br>
    “可是我下午還有一堂版畫課……”

    “我已經(jīng)替你向校長請過假了。一堂版畫課而已，沒什么關(guān)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