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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劫道在線閱讀 - 劫道 第64節(jié)

劫道 第64節(jié)

    “楊兄如此說,莫非心中已有決斷?”安裕容知他因唐世虞之故滿懷憤懣。洋人巡捕房介入案件,最多不過查到直接買兇刺殺尚先生之人,卻不可能揭露真正深藏背后的陰險小人與偽善君子。

    楊元紹轉過臉,正色道:“玉容,此話出你口,入我耳,請勿再與第三人道。長久以來,多謝你兄弟二人高義援手。眼下北伐將近,戰(zhàn)事難測,待尚先生案件了結,你們便莫要再因瑣事耽誤行程了罷?!?/br>
    安裕容拱手:“本是份內之事,何足掛齒。多謝楊兄肺腑忠告,我與阿卿一定慎重考慮?!?/br>
    從市府離開,乘車來到河濱租界區(qū)。到達與顏幼卿約定地點時,距離萬雪程慣常出門時候相差不過一刻鐘。安裕容要了一杯茶,晾到剛能入口,便見斜前方蹲在路邊啃油條飯團的人三兩口吃完,油膩膩的手指在衣襟上蹭蹭,便與許多趕工的工人一道,混入雜亂的人群里。心下不由哂然:幼卿這隱藏行跡的功夫,愈見老辣了。只是這般胡亂塞吃,胃里多半不舒坦。查案這等活計,傷身傷神,干完這一遭便罷,期望不必再有下回。

    他舍了茶踱至十字街口,便見另一條道上走出一隊人來。七八個閑漢簇擁著中間一個身形干瘦的中年男子,那人身著白色夏綢長衫,手執(zhí)湘妃竹骨折扇,拇指上套一枚翠玉扳指。萬雪程幫派混混出身,自從借革命東風做了地方促進會會長,常與文化人打交道,便竭力附庸風雅起來,穿長衫搖紙扇,十分好認。安裕容遠遠認清面孔,抽身離去,慢悠悠溜達個把鐘頭,最后進了碼頭附近一家裝潢俗艷的茶館。說是茶館,一層安置大煙榻,另一層擺放骨牌桌,實際并不以賣茶為業(yè)。

    依照顏幼卿的觀察,萬雪程與手下巡視完碼頭生意后,必到此處歇息。只是因習慣回家吃午飯,若無意外,通常不會久待,往往在家歇了中覺再出來游樂。

    安裕容之目的,便是設法將他絆在此地,晚些歸家。

    伙計瞧見進門那人,二十七八年紀,漿得筆挺的襯衫西褲,油光水滑的三七分頭,樣貌十分出挑,眉目間卻掩不住輕浮油滑神色,便知是“白相人”之流,雖非???,仍然歡迎之至。

    安裕容縮縮鼻子,一臉嫌棄,謝絕了伙計送上來的煙具煙膏:“這是南邊來的黃皮罷?有東哈青皮沒有?”

    “對不住了先生,東哈青皮暫且沒有,達羅州白皮倒是有,您賞臉……?”

    “抽慣了青皮,抽別的嗆嗓子。得了,別啰嗦了,叫個姐兒來陪我摸幾把骨牌罷。”

    自從兩年前《禁煙協定》正式生效,盎格魯明面上停止對華輸入鴉片,遠自東哈拉帕出產的青皮在華夏市面上顯著減少,以致西南諸州本土黃皮迅速成為主流。盡管聯合政府明令禁止各地種植此物,然重利當前,知法犯法者仍層出不窮。申城地處江南,海陸運輸發(fā)達,西南諸州乃至達羅州生產的鴉片源源不斷輸入,為河濱區(qū)域眾多大煙館提供了充足貨源。

    頭幾把骨牌,安裕容有輸有贏。特意換了個姐兒相陪之后,竟然鴻運當頭,連連得手,面前銀元摞成堆?;镉嫾钡冒抵兄泵袄浜梗骋娨蝗肆瞄_簾子進門,長衫折扇,翠玉扳指,后頭跟好幾個大漢,趕忙迎上去:“萬爺,您可來了!”

    對于如何潛入萬雪程宅邸,顏幼卿早有打算。

    河濱租界區(qū)洋房,多為早期工廠宿舍或管理人員住宅,逼仄而擁擠。戶戶相連,樓樓相通,人員雜亂,十分便于渾水摸魚。萬雪程買下其中兩層相對獨立位置,陽臺與閣樓亭子間仍不免與左鄰右舍緊密相貼。這等老舊洋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許多略有余財無所事事的閑人在此賃屋而居,譬如暗娼私妓、過氣明星、失業(yè)經理、借讀學生等等。這些人多數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于是催生了許多跑腿伺候營生,好比送包飯的、送報紙的、代買票的、代搬運的……顏幼卿裝作其中一員,非常順利地進入了緊挨萬宅的另一棟洋樓。

    敲開頂層閣樓門,呈上飯籃,低頭恭謹道:“先生,您定的午飯。”

    臉色青黃精神不濟的年輕男人一愣:“不是剛才……”

    “剛才?剛才什么?”

    那人眼珠一轉:“哦,我剛才想,飯也該來了。這不,說曹cao曹cao到,哈哈……”對方干笑。接過飯籃揭開搭布看一眼,轉身往里間走。屋內桌上分明擺著另外一份飯食,菜色比手里的要差不少。男人心中得意,送飯的傻小子送錯了地方,等回頭發(fā)現,飯菜早已祭了五臟廟,叫他只能打落牙齒肚里咽。

    “先生,我走了。替您把門關上吶?”

    “???走罷走罷,關上最好?!?/br>
    “砰”一聲門響。顏幼卿不但沒走,反而把自己關在了門內。閣樓本就狹窄,又被隔成里外兩間,外間不過大點的玄關而已,側面開著半扇天窗。顏幼卿探頭往外看看,瞅準時機,便從窗口竄出去上了房頂。順著傾斜瓦面輕巧地翻個身,悄無聲息落在側面緊鄰的陽臺上。陽臺關了紗門,這難不倒他,從貼身口袋里摸出把小刀,自縫隙處小心挑開門栓,閃身進入屋內。

    顏幼卿雖是頭一回進入萬宅,外圍盯梢的活兒卻是整整干了好幾天。他知道這個時候正是午飯時分,宅中諸人均在等候主人回來吃飯。萬雪程早年潦倒,時常挨餓,發(fā)達之后,家里幫傭不多,卻專門雇了一個手藝高超的廚子,變著法兒滿足口腹之欲。然而除此之外,他同樣好色嗜賭。若是牌桌上玩得興起,少回來吃一頓倒也不算什么。

    萬宅上下兩層,顏幼卿四下里掃視一圈,便知萬雪程平素起居都在二樓。此刻一樓正忙著擺飯,二樓空無一人,他遂大大方方將房間挨個搜檢一番。依照慣例,搜尋重點自然放在書房。萬雪程本不是讀書人,書房不過裝點門面之用,而他收藏隱秘物品的慣常做法,實際脫不了江湖草莽習氣。顏幼卿在屋里轉兩圈,便在書架夾層里發(fā)現了幾沓子信件電文、銀行票據。又在墻角暗柜中找到不少槍支彈藥。信件電文多以隱語寫成,好在他提前從落網的執(zhí)法處暗探口中得到有用訊息,很快挑揀出幾份相關文件。

    萬雪程通過執(zhí)法處暗探與北邊某重要人物往來已久,在對方慫恿鼓動下,謀劃并實施刺殺尚賢事件。雙方雖屬合作關系,然利益糾葛各懷私心,不免互相提防,預留退路。為防萬一事情敗露,對方徹底抽身,萬雪程自當設法留下證據。盡管如此,這些通篇隱語的物證,若非有人證加以解說,落在不知情者手里,恐怕也起不了太大作用。顏幼卿不由得暗中慶幸,昨日守株待兔誤打誤撞,竟會逮著了最不起眼卻又最要緊的牽線人。而短短一夜之間,萬雪程斷然來不及察覺事泄端倪。

    速戰(zhàn)速決,捷報可期。

    顏幼卿收斂心神,根據日期及往來者姓氏,整理出幾份電文。又仔細看了那些銀行票據,挑出二三月里兩張金額過千的存取單。想一想,抬腿進入臥室,預備將這些關鍵物證換個地方保存。他并不需要將之帶出萬宅,只需確保巡警上門搜查時,不叫萬雪程有機會第一時間銷毀東西便可。趴在床下敲敲摸摸,果然撬開一塊活磚,磚頭低下空心部位整整齊齊碼著數根金條。顏幼卿眨眨眼,將物證壓在金條下方,磚頭填回去恢復原狀。正要往外爬,卻聽見腳步凌亂,有人上了二樓。

    四條腿歪纏著進得房來,其中一只穿細高跟涂紅指甲的纖纖玉足抬起踢上了門。

    女人嚶嚀道:“死鬼不回來吃飯,白糟蹋那許多好東西?!?/br>
    男人粗喘幾聲:“不糟蹋,就當是,是我專程孝敬太太的……”

    竟是萬雪程的妻子與廚子勾搭在了一起。

    顏幼卿尷尬無比,卻又一時無法可想,只得趴在床下捂住耳朵。奈何耳力太好,又不敢當真閉目塞聽,真?zhèn)€面紅耳赤,羞窘難當。忽聽見隔壁書房電話鈴響,心頭大喜,同時擔心是峻軒兄依約發(fā)來的暗號,萬雪程已然回返,又不禁焦急起來。

    床上撲騰的男女二人糾纏著不肯起身,還是男人提醒道:“電話響個不停,樓下該上來人了?!迸吮г怪咨弦氯?,開門出去。

    顏幼卿不敢耽擱,伸手將半搭在床另一側的一只枕頭扯下地。趁男人俯身撿拾的空檔,飛速溜出房門,藏身于一面山水屏風后頭。

    “喂,什么?找萬爺說話?萬爺不在,傍晚再打來罷!”女人沒好氣地掛斷電話,搖搖擺擺回去臥室。

    顏幼卿正琢磨如何離開最為穩(wěn)妥,“叮鈴鈴”又是電話鈴響。響不過一聲,便斷了,如此反復三回,才沒完沒了地持續(xù)響起。

    這回是男人光著膀子僅著一條褲衩走出來,先從欄桿處伸腦袋看了看樓下,見無人冒頭,頗為得意,轉身進書房接電話:“喂?嗯?打錯了,這里是萬府,不是阮府!”男人丟下電話,低聲咒罵幾句,急急忙忙沖回臥室。

    這一通電話,正是峻軒兄發(fā)來的警示。顏幼卿不敢耽擱,還從陽臺原路退出去。他居高臨下,查看一番下方行人動向,覷個空檔便竄上相鄰那棟樓屋頂,貼在閣樓天窗上。發(fā)覺屋主已經出門,大感慶幸。鉆入天窗,打開門,大搖大擺走了出去。至于萬宅屋內正忙于顛鸞倒鳳之男女,且自求多福罷。

    光復六年西歷六月初,河濱租界區(qū)鬧出的一則花邊新聞,叫許多人津津樂道。申城地方促進會會長萬雪程,好歹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白天回家居然捉jian在床,老婆跟廚子搞在一起,不知多少時日了。然而叫眾人大跌眼鏡的是,挨了萬會長幾耳光掃地出門的,不是廚子,竟是老婆。據說萬會長原話是,上趕著要陪床的女人到處都是,能做出合口味飯菜的廚子可不好找。

    正當河濱租界區(qū)紛紛傳揚這一則女人易得,良廚難尋的佳話時,又一條有關萬雪程的新聞震驚了申城地界。有人向公共租界總巡捕房告發(fā),萬會長乃是革命黨要人尚賢遇刺案主使者。洋人巡警在其住所搜出物證若干,又有可靠人證揭發(fā)罪行,事實俱在,確鑿無疑,萬雪程被當場逮捕收監(jiān),擇日審判。

    一個月后,萬雪程主使刺殺尚賢一案,由申城地方法院與公共租界裁判所共同公布審理結果:

    京師執(zhí)法處暗探黃某,因屬從犯,且戴罪立功,判處監(jiān)禁五年,罰款一千元。主犯萬雪程,策劃并實施買兇刺殺尚賢致死,判處絞刑。要求逮捕并審問涉嫌與萬雪程合謀此事的大總統府內務總長助理紀某。因助理涉案,請大總統府內務總長本人赴申城出庭自辯。

    結果公布,舉國嘩然,京師方面當即表示不予接受,宣稱執(zhí)法處并無黃某此人,且認定革命黨cao縱案件審判,污蔑無辜人士。旋即張議員等籌集資金委托洋人巡捕辦案一事亦遭泄露,越發(fā)坐實了重金賄賂cao縱案情之說。

    盡管如此,南方各界對于審判結果毫無疑問是支持的,申城市府甚至派遣警員北上京師,希望逮捕嫌疑人紀某歸案。奈何此人自萬雪程被捕便消失無蹤,宛若人間蒸發(fā)。有人稱他早已潛逃進入即墨城薩克森租界。薩克森近年來國力蒸蒸日上,與盎格魯等老牌列強頗不對付。便是申城方面動用洋人巡捕長名義,對方也毫不理睬。最終此案除去萬雪程本人以命抵罪,其余如抓捕紀某審問,請大總統府內務總長出庭自辯等,不過一紙空文而已。至于掩藏在更深處的,泄露尚古之車次時刻者,更是隱沒在千頭萬緒中,無從追尋。

    萬雪程行刑之日,安裕容、顏幼卿二人反而遠遠走開,去碼頭上看江景散心。

    遠洋巨輪接連駛過,帶起滾滾濁浪滔天。

    安裕容嘆道:“練江入海一段,前朝別名澄水。澄者,清澈而靜止之意。因水面又寬又深,浪起時有排山倒海之勢,古人以為天塹不可渡,故以此名鎮(zhèn)之?!?/br>
    顏幼卿仰首眺望:“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阿哥,你是這個意思么?”

    安裕容摟過他肩膀:“不要難過了。能為尚先生做的,你我已盡力?!鞭D換話題, “張傳義、劉達先兩位軍職在身,不能擅離,錯過了尚先生葬禮。楊秘書前日說,他二人最近會回來一趟,祭拜尚先生。北伐戰(zhàn)事已不可免,他二人突然回申城,只怕是河陽駐兵有變。阿卿,你且想一想,要不要通知家里人,馬上到南邊來?!?/br>
    第74章 停足試問道

    尚古之刺殺案審判結束,目前階段,已無后續(xù)介入機會,只能暫且作罷。江南藝專繪畫官司卻仍在拉鋸之中,且硝煙彌漫,大有戰(zhàn)火燎原之勢。此等事件,關系新舊思想觀念之爭,不比普通案件,總能判個證據確鑿,是非分明。兩邊相持不讓,結果無非公說公有理,婆說理由長,不過看審判官傾向哪一方而已。為此,原告被告各出奇招,拉攏人心。刺殺案水落石出,畫展案甚囂塵上,申城市民紛紛關注起這樁文藝公案來。

    趕在省府通告的大中小學堂暑假起始日期之前,安裕容、顏幼卿二人抽空回了一趟清灣鎮(zhèn)江南藝專。這才發(fā)現小小一座校園,人人忙碌,熱火朝天。與相熟的教員學生交流一通,方得知就里。原來葉苦寒校長投身藝術教育大業(yè),除藝術造詣高超外,亦是當世幾位新式教育大家擁躉,篤信“知行合一”,“從書本中來,到實踐中去”,“社會亦學堂”等教育先鋒理論。因打官司誤了學生課業(yè),索性將最后半學期改為藝術實踐課程。學生游*行靜*坐、傳播宣講,無不計入學分。橫幅設計、海報制作、講稿擬定、現場展示……統統歸為課堂作業(yè)。教員們亦據此給學生考核出勤,評定成績。

    若官司最終勝出,貢獻突出之學生將獲得cao行優(yōu)異獎章,教員則獎勵現銀若干。如此一來,學校上下一心,斗志昂揚,誓要取得此藝術真理戰(zhàn)場之勝利。家中有資財背景、人脈關系的學生,更是不遺余力,動員親友幫忙。

    安裕容、顏幼卿得知詳情,簡直嘆為觀止。安裕容笑道:“葉校長果然不僅是藝術家,更不愧為教育家?!币婎佊浊鋬芍谎劬﹂W著亮光,滿臉躍躍欲試神色,摸摸他的頭,“想跟他們一起玩就去罷。我先去見葉校長,再找俞兄說說話。記得午飯時候到飯?zhí)脕碚椅??!?/br>
    安裕容合約至本學期末為止,下學年不欲續(xù)約,須結算薪資,交接課業(yè),收拾個人物品。這一趟,專為此事而來。葉苦寒雖然惋惜,也知留他不住。原本幾位知交還應有一場餞別宴,然時值非常,只能約在申城重聚。

    午后,安、顏乘船返城,顏幼卿興致勃勃,與安裕容細講畫社、詩社諸人如何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為官司造勢。原來當日兩人撞見的那位畫展現場發(fā)作之市府議員,固屬本地保守一派中堅人物,因女兒愛好西洋藝術,一時興起,攜如夫人作陪觀展,誰知卻因傷風敗俗之女體裸畫震驚當場,事后不僅叫女兒禁足,進而狀告江南藝專,且聯合幾位在文藝界、教育界頗有名望之保守派人士,共同向地方法院施壓。

    葉苦寒堂堂一校之長,能量自然也不小,又有教員學生全力支持,說動寓居租界包括茜園主人在內的許多新派名流,積極聲援,以致雙方打了個旗鼓相當。審判官最終同意了葉校長提出的主張,若江南藝專一月之內征集到萬人簽名,支持畫展開放,則說明此事順應民意,應判定校方贏得官司。為此,畫社成員全體上陣,臨摹了許多西洋人體名作,在城區(qū)流動展覽,又支起板架現場免費繪制人像,贈與簽名者,竟大受歡迎。

    “阿哥,我能去幫忙么?”顏幼卿盤坐在船頭,兩只胳膊撐住膝蓋,歪著腦袋問。

    安裕容故意笑道:“錢局長邀你去警局做兼職偵探你不樂意,我一心以為你是體恤我案牘勞累,要幫忙謄抄稿子呢??磥硎侵竿簧狭恕!?/br>
    “啊……那我去幫你謄抄稿子?!?/br>
    自從尚先生去世以來,幼卿始終情緒低落。直至今日,才算去了沉郁之色。待過幾日見罷張傳義、劉達先,有了北伐最新消息,就該決定如何安置家人,恐再難得有空閑。安裕容捏捏他鼻子:“與你說笑呢,知道阿卿心里體恤我足矣。文稿整理漸近尾聲,剩余不多,楊兄聯系了文萃書局的編輯,大部分與政見學術相關的稿子,二次審校都交由專門人士去做了,我手里只余些私人信件之類。你盡管去給藝專的朋友們幫忙,回頭我也叫上楊兄,抽空一塊兒簽名去?!卑苍H菀娝冻鲂σ?,把臉一板,“幫忙歸幫忙,他們那幾個玩得瘋的,現場脫衣速寫人像比賽之類,可不準參加?!?/br>
    三日后,安裕容便從楊元紹口里得知,張、劉二人已然隨魏同鈞回到申城。

    “已經到了?不知在何處落腳?可方便上門拜訪?”

    楊元紹答道:“魏同鈞在申城自有去處,恐怕還不止一個地方。他電話里只說想先去墓園祭拜尚先生,約了午后一點在公共租界北邊舊演武場路口碰頭,張、劉二位隨行。問你們兄弟介不介意同去,順便一起吃個晚飯?!?/br>
    安裕容點頭:“能得魏將軍親口邀約,榮幸之至,何來介意之說。況且陪同張、劉二位祭拜尚先生,分內之事,理所應當。”又一笑,“正好阿卿今日與江南藝專學生在舊演武場那邊征集簽名,不如楊兄撥冗,順路與我去捧個場如何?”

    楊元紹也笑:“我于藝術一道純屬門外漢,西洋人體畫,說實話,也不大能欣賞其妙處。但簽個名捧場支持是應該的。畫幾幅西洋新派畫就要人家吃官司進牢房,沒這個道理?!蓖nD片刻,繼續(xù)笑道,“萬人簽名,街頭抓多少普通市民,也不如一個河陽軍副總司令。你試試與魏同鈞提一嘴,看他肯不肯給這個面子?!?/br>
    安裕容將信將疑:“這……能行?”

    “近些年來,反是武人多好風雅,商人愛命清高。魏同鈞此番大張旗鼓回申城,想來正是博人望名聲時候,況且還有你兄弟二人的面子在,估計十有八九不會拒絕?!?/br>
    安裕容干笑:“我與阿卿不過湊巧偶遇了他一回,實在是不足掛齒小事一樁,哪里敢說什么面子。不過倒是可以當作趣聞軼事提一提,拒絕了也沒什么損失。”

    兩人對望一眼,不再多言。聰明人彼此說話,聞弦歌而知雅意,三言兩語足矣。

    于此北伐在即時刻,魏同鈞攜張、劉二人親自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又特地捎上楊元紹、安裕容、顏幼卿三個,除博取人望名聲,激勵下屬軍士外,明顯有招攬賢才之意。尚古之死后,楊元紹雖說職務依舊,處境卻尷尬,更別說還與唐世虞撕破了臉。改投魏同鈞麾下,論前景,實屬最佳選擇。此刻他話說得中立,看似兩廂便宜,實際卻是在替魏司令名聲考慮,順便拉攏一把安、顏二人。安裕容便知他心里已經下了決斷,預備追隨魏同鈞去河陽軍任職了。

    兩人做了半天事,吃罷午飯便往舊演武場方向去。公共租界建立之前,此地已是本埠最繁華熱鬧街區(qū)之一,如今依舊人煙稠密。前朝隸屬兵備衙門的演武場閑置之后,漸漸成為集市所在,商鋪攤販自發(fā)于中間位置空出個十字街口來,方便車輛行人出入。江南藝專的學生們早已在位于東南區(qū)域的車站碼頭地段做過多次宣傳活動,近日漸漸往北面西面轉移,此地自然不會錯過。

    安裕容與楊元紹乘車趕到舊演武場附近,因道路擁擠,只得下車步行。老遠便見街口停著一輛小汽車,前后七八輛三輪摩托列隊護持。申城地界,小汽車挺常見,三輪摩托卻真正是個稀罕物。盡管車前掛著北伐軍軍旗,車上坐著不茍言笑的大兵,也阻擋不了周遭人群圍觀指點。一名士兵站起身查看一番,又下車與膽大的圍觀者對了幾句話,才向坐在小汽車里的人匯報。不大工夫,里頭的人出來了,每輛三輪摩托上下來一個士兵,迅速組成步行衛(wèi)隊,將那人護在當中。而小汽車與摩托車則緩緩啟動,掉頭離開,看樣子是繞道往北去了。

    盡管隔得頗遠,安裕容、楊元紹俱已認出,那小汽車上下來的人,正是如今擔任北伐軍河陽部副總司令的魏同鈞無疑了。既已遇見,兩人遂不著急,慢慢跟上去,伺機相會。

    魏同鈞此行并未掩飾身份,這時已有好事者傳出話去:“是北伐軍魏總司令吶!師出在即,特地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先生。去北郊墓園路過這里,聽得前頭有藝專學生現場畫畫征集簽名,說要去瞧瞧,支持年輕人搞革新哩。”

    走不多遠,果然見數名學生支了畫架攤子在給人繪制肖像。后方大樹之間拉起繩索,掛著許多西洋人體名畫臨摹作品,權當臨時展覽場所。而在這臨時展覽前方,幾個學生拉開一幅三丈長的白布,擋在進入樹林必經之道上,凡欲觀看畫展者,必先在白布上簽下大名方可進入。許多人被那畫紙上隱隱綽綽洋人衤果體引得心癢難當,也不管學生們說的什么藝術審美之類,大筆一揮,簽下姓名,急急忙忙進去觀看。也有不愿簽名偏想看畫的,欲圖自側旁空隙處鉆入,往往被以顏幼卿為首的巡邏者眼疾手快及時阻止。

    見此情景,安裕容忍不住“噗哧”一樂:“這都誰想出來的……”他沒好意思往下說,楊元紹笑著接話:“難是難堪了點,效果還真不錯。你看那簽名橫幅,都快寫滿了?!?/br>
    兩人正談論,魏同鈞已經走過去簽了名。他排場大,圍觀者早已讓出一條道來,漸漸靜了話音,想要聽這大人物會說些什么。在場學生雖吃驚,到底初生牛犢不畏虎,又有家境優(yōu)越見過世面的,恭恭敬敬請魏司令觀看畫展,寫真留念。魏同鈞雖簽了名,并未打算當真久留,抬頭看看四周,擺手表示拒絕。楊元紹見他被越來越多的學生圍住,衛(wèi)兵們不好硬行阻擋,場面逐漸混亂,遂擠進去大聲道:“魏司令此行是往北郊墓園祭拜尚古之先生。途經畫展,簽名以示支持諸位同學藝術革新之勇氣。臨時起意,要務在身,不可耽擱,還請諸位同學諒解?!?/br>
    學生們聽見這番話,又見他一身政府官員裝束,紛紛避讓,不再多話。顏幼卿早瞧見他們,心中雖驚訝,但不便多問,只快步走過來,站到安裕容身邊。

    魏同鈞沖幾人頷首招呼:“沒想到今日湊巧,趕上這么一樁盛事?!?/br>
    楊元紹道:“您是湊巧,我二人倒是有備而來,特地打算簽了名再與您匯合,不想反落后一步?!边呎f邊往白布上落筆。

    安裕容拉著顏幼卿向魏同鈞問候畢,三言兩語說清前因后果,也接過筆去簽了名。

    魏同鈞順著他話頭將事件點評幾句,提高聲音,向圍在四周的學生與民眾道:“勇于革新,銳意進取,學以致用,啟發(fā)大眾。不唯藝術需要諸君具備此等精神,文學、科學、生活、社會,無不需要諸君具備此等精神。青年人有此可貴品質,何愁革命不成,北伐不成?……”最后以革命先驅名句“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強則國強”作為本次即興演說結尾,短短數分鐘,博得掌聲一片。

    幾人穿過人群,從路口另一端出來,正逢車隊繞行至此。雙方這才正式見禮,張傳義與劉達先忍了許久,這時征得上司允許,出列與安裕容、顏幼卿說上話。魏同鈞邀請三人上汽車同乘,顏幼卿瞄瞄兩邊三輪摩托,知道是軍隊專用,沒有人情可講,被安裕容拉進車后座,暗覺遺憾。聽見另外三人猶在議論江南藝專官司之事,暗忖今日因轉戰(zhàn)北城,考慮到華人看客居多,擔心太過驚世駭俗引發(fā)異動,藍靖如、謝鯤鵬等人取消了現場脫衣模仿名畫造型一項,否則也不知楊秘書與魏司令二位能否消受。

    時非清明,距離七月中元節(jié)也還有一些時日,北郊墓園十分冷清。然尚先生墓前擺放了好幾把花束,或開或謝,可見不時有人前來祭拜。楊元紹等人余悲猶在,但畢竟過了最為激憤時候,而魏同鈞雖一副沉痛嚴肅模樣,到底與逝者感情不深,因而皆表現得較為內斂冷靜。只有張傳義、劉達先二人,兩條高壯魁梧北方大漢,在墓前哭得悲痛欲絕、涕泗橫流。他二人與尚古之交往時間并不長,卻曾同生共死。尚古之于他倆,有啟蒙開化之義,賜名引路之恩。當初乍聞噩耗,根本不敢相信,然而剛剛隨魏同鈞進入河陽軍,處處明槍暗箭,正是想方設法站穩(wěn)腳跟時候,分身乏術,連葬禮也沒能參加。如今故人音容宛在,然而眼前一剖黃土,陰陽阻隔,如此殘酷事實,叫兩人一句話也說不完整,只能抱著墓碑嚎啕痛哭。

    祭拜完畢,便到了太陽落山時分。小汽車直接開到魏同鈞事先預定好的地方,衛(wèi)隊半途解散,只張、劉二人一輛三輪摩托隨行,吃飯時也是他二人在包房外守衛(wèi)。安裕容、顏幼卿詫異于魏同鈞對兩人如此信任,又知他們身在軍中不得自由,故特意落后幾步,趁楊元紹與魏同鈞在房內寒暄的空檔,抓緊說幾句話。一聊方知兩人新近都升了準尉,各自手底下有幾十個兵,且已經主動請纓,將作為北伐前鋒部隊出戰(zhàn)。想來魏同鈞已知曉兩人來歷背景,既絕無倒戈北方之可能,又與本地軍閥毫無瓜葛,故加以提拔重用。

    “這么說,馬上就要開戰(zhàn)了?”安裕容小聲問道。

    “到底什么日子還不知道,” 張傳義輕咳一聲,“對不住,兄弟,這個即便我們知道也不能說。不過最近一個月cao練格外緊張,怕是快了。”

    劉大恨恨接話:“祁保善個狗娘養(yǎng)的,看老子不砍下他的狗頭給尚先生當祭品!”

    雙方又問答幾句,安裕容留下住宅電話號碼給二人,約定來日北伐勝利再重聚慶賀,恰好伙計送茶點過來,與顏幼卿一起跟進包房。

    屋里魏同鈞與楊元紹正說得投機,見二人進來,忙熱情招呼。魏同鈞追述一番從前初次偶遇獲救的情誼,幾句話拉近彼此距離。此后席間雖主要與楊元紹交流訊息,卻始終不曾冷落二人。安裕容聽他們說的俱是軍政要事,不乏內幕秘聞,毫無掩飾回避之意,心頭暗跳。顏幼卿也有所察覺,側頭望向他,兩人皆從彼此眼中瞧出幾分警惕慎重。魏同鈞如此做派,分明是要把兄弟倆牢牢捆綁在自己船上。等這頓飯吃完,聽了滿耳朵魏司令的秘密,如何還撇得清關系?

    顏幼卿拿眼神詢問安裕容:不如馬上就走?

    安裕容在桌子底下捏捏他的手,又輕輕晃一晃,表示否定。一則這會兒退走已然來不及,只會徹底得罪對方;二則他同意來吃這頓飯的緣由,除了見一見張傳義與劉達先,本就是為了打探北伐軍具體動向,好決定是否以及如何動員徐文約南下,同時將顏幼卿家人接到申城來。

    就在昨日,一封來自蕙城的信件帶來了北伐軍另一集結地的最新消息。信是約翰遜所寫,安裕容看他意思,大概說蕙城如今草木皆兵,革命黨有枕戈待旦之勢,洋人亦不敢直拂其纓芒。約翰遜是個膽小的,就怕什么時候遭了池魚之殃,打算辭掉海關征稅司職務,躲到申城租界來。

    如此一來,蕙城是不可能去了,只能在申城用心經營。

    安裕容暗中思索,與魏同鈞言辭間越發(fā)謹慎。顏幼卿更是低頭吃喝,索性不插一句嘴。

    “說起來,不知玉卿兄弟可愿從軍?”魏同鈞與楊元紹討論一番北伐籌備事務,忽然轉頭,向顏幼卿說話。見他一口菜含在嘴里,似乎愣在當場,不由得笑了:“不必驚訝。我是見你大好年華,一身本領,始終不得良機施展,于公于私,都深覺可惜。我這里正好缺一個副官,我看你很合適,只不知玉卿兄弟是否有意從戎報國?”安、顏二人底細,魏同鈞大概已從楊元紹那里打聽得差不多,仍舊以化名稱呼,不過表示尊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