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纖云說得天花亂墜都只夸李大壯如何好，卻絕口不提他家境如何，父母如何，所cao何業(yè)謀生。

    今日再見李大壯，看他穿著不俗，行事果決，頗有一番威嚴(yán)攝人的氣勢，鄭夫人心中早有幾分歡喜，因而一路急著回家想找纖云詳細(xì)再談。

    卻不料，這人只是街頭開豬rou鋪的殺豬佬……

    鄭夫人直直盯著李大壯，隱隱有些失望。

    旁邊纖云早就心虛地退后幾步，大半個身子藏在墻拐處，一點兒都不敢直面她。

    藍(lán)瓔微微一愣，問道：“不知李大官人大名如何稱謂？”

    這回可又輪到李大壯愣住，自從他棄了筆墨書卷，以屠豬為業(yè)后，就再無人問過他大名。

    他默了會兒，沉聲道：“李聿恂。聿，所以書也；恂，信也。聿恂謂之文章有本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意為做人當(dāng)如寫文章，篤信篤行?！?/br>
    藍(lán)瓔默默回味他的話，心里暗暗記下“李聿恂”三字。

    李大壯頓了頓，帶著幾絲嘆息的意味，補充道：“這個名字正是藍(lán)小姐您的父親藍(lán)老先生當(dāng)年為某所取，只是某如今棄文從武，cao刀為業(yè)，淪為商賈之流，實在為讀書人所不齒。某自知有愧，也就再不用此名?！?/br>
    藍(lán)瓔愕然，萬沒想到這兇悍李屠的大名居然是爹爹所取。

    說來到巧，這邊李屠正說著爹爹，藍(lán)瓔便瞥見街道那邊轔轔駛來一駕紫黑色檀木馬車。

    這駕馬車所用木料皆是紫黑色檀木，內(nèi)外所掛簾布全是緇色錦綢，拉車的兩匹馬更是南方州縣所罕見的鬃毛漆黑發(fā)亮的高頭駿馬。

    這般華貴顯眼的馬車，除青山書院藍(lán)溥老先生所坐那輛外，翻遍整個梅城縣也找不來第二輛。

    棗園巷子內(nèi)，纖云聽到李大壯的話，努了努嘴，滿是不屑地哼了一聲。

    她對鄭夫人道：“你家這位老先生真是好笑，怎么動不動就喜歡給人起名子、改名字的？也不嫌累！”

    鄭夫人似乎沒有聽見，只是臉色僵冷，眸光忽地變暗。

    巷子口，藍(lán)瓔看到那輛馬車跟著過來，心里也是一顫。

    她對李大壯道：“奴家以為名字只是一個稱謂，當(dāng)無愧與不愧之說。李大官人從文也好，習(xí)武cao刀也罷，只要自己愿意，沒有做損害他人之事，一個名字用與不用又有何妨？”

    李大壯道：“如此說來，倒是我李某人行事慳吝，不夠坦蕩?！?/br>
    說這話時，因見藍(lán)瓔神色微變，眉目間似有急躁之意，李大壯以為她不耐煩與自己閑談便辭身離去。

    李大壯一走，藍(lán)瓔便看到那輛馬車上下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爹爹身邊的親隨藍(lán)衍。

    藍(lán)瓔快步走進(jìn)巷中，對鄭夫人道：“阿娘，是爹爹來了?！?/br>
    鄭夫人聞言驀地緊張起來，雙眸不安地注視著巷口，一只手緊緊握住藍(lán)瓔。

    她問道：“你爹爹他……他來了嗎？”

    藍(lán)瓔輕輕點頭，這時藍(lán)衍已經(jīng)步入巷中。

    纖云眼梢吊起nongnong笑意，借口有事要去尋李大壯便迅速離開。

    她甩著手帕搖搖曳曳走出巷子，與藍(lán)衍迎面相遇時不忘朝他投去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媚眼。見藍(lán)衍遽然色變，她捂著嘴朗笑而去。

    藍(lán)衍神情錯雜走到鄭夫人面前，躬身敬道：“夫人，老先生請您車上敘話?！?/br>
    鄭夫人憮然失望，伸長身子望了望巷口，愣是什么都沒瞧著。

    她心中怒火燃起，憤恨道：“好個糟老頭子，真是什么時候都不肯紆尊降貴，莫非你來這見我就辱沒身份了？”

    鄭夫人說完就走，藍(lán)瓔也不勸她，乖乖跟著她往纖云家走去。

    藍(lán)衍回到馬車旁，低聲道：“先生，夫人不肯過來，似乎還在生氣。您要不……”

    “回書院”，馬車內(nèi)傳出一個清冷的聲音，還夾著低沉的鼻音。

    藍(lán)衍不敢多話，低頭便上了車。

    車輪轆轆，紫黑色檀木馬車漸漸駛離，迎著春日驕陽往城外青山方向奔馳而去。

    棗園巷子外，寬闊街道邊，纖云和李大壯就站在那里，默默目送馬車離去。

    突然，纖云猛力拍了拍李大壯身上的織錦長袍，審問他。

    “你干嘛去啊，穿得人模狗樣的，別是去勾搭哪個~sao~浪~賤~貨吧？”

    李大壯沉下臉道：“今日小川成親，托我們幾個兄弟跟他一道去岳家接親?！?/br>
    纖云眉毛一挑：“那你還不趕緊地！可別誤了人家大喜事！”

    李大壯滿不在意：“遲就遲了，反正是他成親，與我又不相干，誤不了！”

    纖云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罵道：“那就不要去了！我早跟你說過，叫你不要老是跟那群狐朋狗友一塊兒鬼混！正經(jīng)事不干，光知道出去~鬼~浪！我找了你幾天，也沒見你人影！我不是跟你說過，機會難得，讓你抓緊地表現(xiàn)，叫你每天早起去我那送豬蹄嗎？”

    李大壯肅然道：“表姑，這事根本沒可能，你不要瞎摻和?！?/br>
    纖云挺直腰，板著臉道：“怎么沒可能？我看今天珠寶鋪子這事，你做得就很好。已經(jīng)快到嘴的天鵝rou，你不加把勁兒，難道眼睜睜看她飛了呀！”

    李大壯道：“表姑，那個藍(lán)家小姐別看她年紀(jì)小，其實是個聰明人，她不會聽你瞎忽悠。門不當(dāng)戶不對，這事就沒有可能。”

    纖云自信滿滿道：“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只要你肯吃苦，泰山也能搬走嘛！跟你說吧，這世上的事，尤其是婚姻大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講究個情投意合。我侄兒長得這般人高馬大，一表人才，有什么事沒可能嘛！”

    李大壯無奈搖頭，轉(zhuǎn)身要走，又被纖云拉住。

    纖云瞪著眼睛，盯著他問道：“你就老實說，瓔兒這姑娘，你歡不歡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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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銀票

    李大壯驟然被問住，不由眉頭微皺。

    他本不欲回答，無奈卻被表姑纖云緊盯著不放。

    李大壯抬頭望著眼前白墻黑瓦古舊樸素的棗園巷，幽思一念，沉吟道：“金鞭遙指點，玉勒近遲回。夾轂相借問，疑從天上來?！?/br>
    見李大壯忽然板著臉文縐縐念出兩句詩，纖云歪著頭半時不解，待要細(xì)問一番，他人早溜得不見身影。

    入夜霜寒，窗外樹葉被冷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

    藍(lán)瓔坐在床邊認(rèn)真整理著衣裙，她娘鄭夫人則埋頭翻著柜子。翻了好一會兒，她終于從又大又沉的包裹中找出一只朱漆斑駁的方形小木匣。

    鄭夫人走到床邊，十分小心地打開木匣，鄭重其事地取出里面的東西。

    那是整整一沓不厚但也不薄的銀票，全都蓋著深淺不一的朱紅印鑒。

    鄭夫人將這沓子銀票全部捏在手里，心神專注一張一張地數(shù)。很顯然，這些銀票面額都不大，以拾兩、伍拾兩居多，其中最大的一張也不過伍佰兩。

    藍(lán)瓔坐在旁邊靜靜地整理衣裳，漆黑如星的雙眸秋水般沉靜，毫不驚奇。

    因為這些銀票全是鄭夫人這兩三年間陸陸續(xù)續(xù)攢下來的私房錢，為著將來給藍(lán)瓔置辦嫁妝用。

    三年前藍(lán)瓔剛過十二歲生辰，鄭夫人便一日更比一日緊張。她總擔(dān)心將來有一天藍(lán)瓔出嫁，身為父親的藍(lán)溥可能會刻薄待她，變相克扣她的嫁妝。

    自那時起，鄭夫人便有意攢起私房錢，并時不時打開木匣展現(xiàn)給藍(lán)瓔看。

    說起來是鄭夫人的私房錢，其實府中不論藍(lán)溥還是藍(lán)瓔，甚至是管家、嬤嬤丫鬟，對此事全都心知肚明。

    那日離家本就匆匆忙忙，盡管如此，鄭夫人還是不忘將這個寶貝木匣子給帶出來。

    “還是三千兩”，鄭夫人數(shù)完，面朝藍(lán)瓔嘟囔一聲。

    藍(lán)瓔放下手中那件茜紅色撒花襖裙，轉(zhuǎn)身摟著鄭夫人的肩，撒嬌地笑。

    “三千兩喔，真是好多，夠阿娘和我吃吃喝喝過一輩子呢?！?/br>
    鄭夫人聽了哭笑不得，悶悶道：“還是太少，除去日用，都不夠買些鋪子田莊。哎，都怪你娘我這么些年懶怠慣了，總也不問家里那些個田莊收成、鋪面買賣什么，嫁過去十多年才攢下這一點銀子?！?/br>
    藍(lán)瓔道：“阿娘莫用擔(dān)心，這些銀子定是夠用的。而且咱們也不是坐吃山空，等過一陣子，再慢慢想辦法不遲?！?/br>
    鄭夫人輕撫女兒的臉頰，既感到驕傲又不免覺得喪氣。

    她道：“你那個爹不通人情，看來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咱娘倆估摸得在纖云姑姑這里長住下去。好在你纖云姑姑心善可靠，也不是外人，容易相處。”

    “就是委屈你了。今兒你及笄，若是在藍(lán)家，有你姑母在，少不得給你張羅一個隆重盛大的及笄禮。咱也不用拋頭露面，受這些混賬腌漬氣……”

    藍(lán)瓔立即道：“阿娘，我倒喜歡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呢！與人吵吵架，上街采買物品，便是拋頭露面，也沒什么不好。你看纖云姑姑天天在外邊走，不也開心地很么？”

    鄭夫人笑著點點頭：“你這個纖云姑姑歷來就是這樣，灑脫豪爽，一輩子跟個男人似的，就沒什么事能難倒她。”

    她接著又慨嘆道：“哎，其實阿娘也怪羨慕纖云的?，F(xiàn)在聽你這樣說，那我就放心了。咱們就安安心心在這住下來，沒什么難的，相信阿娘，定會給你找個好夫婿！”

    藍(lán)瓔臉頰微紅，心里倒也沒什么好羞澀的。

    她搖著鄭夫人的手臂，撒嬌問道：“阿娘，你要不同我說說，你跟爹爹的事情吧。你以前有像現(xiàn)在這般同爹爹置過氣嗎？”

    鄭夫人嘆氣道：“我哪敢同他置氣??！你爹是什么人，到哪都被人高高捧著，那派頭比縣令還大呢！我唯一沒想到的，就是他真得肯娶我……”

    藍(lán)瓔那一雙圓圓的杏眼瞪得大大的，正想聽她爹和她娘的往日舊事，可鄭夫人突然就閉口不說了。

    只見鄭夫人感嘆完，立即低頭將銀票重新收進(jìn)木匣中。

    她將木匣放好后，還不忘沖藍(lán)瓔擺了擺手：“不說了，趕緊都歇了吧?！?/br>
    聽鄭夫人如此說，藍(lán)瓔只好作罷。

    本來她還想問問阿娘，當(dāng)初她是如何入了梨園，又是如何嫁給了爹爹；她也想知道爹爹之前的原配夫人到底是誰……

    重生這些日子以來，藍(lán)瓔想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

    但最最緊迫的反而是她自己如何能逃過三月份的采選，如若不能嫁人，還能否有其它別的法子？

    再有——如果她這一世真能避開采選，不再入宮，那將來她和阿娘又該如何維持生計？

    不知怎地，她腦中忽然想起白日李屠說得那一句“城南石橋豬rou鋪便是某糊口的營生”。

    所以將來她和阿娘用來糊口的營生到底是酒肆好呢，還是茶坊好？

    如果開酒肆，她一定不賣鴆酒……

    次日一早，纖云正系著圍裙忙活早膳，鄭夫人就明晃晃直接遞給她兩張面額五十兩的銀票。

    如此大方，倒讓纖云猛地嚇了一跳，她還以為鄭芫母女打算搬出去另尋住處。

    鄭夫人滿臉燦爛，笑道：“jiejie這地方真?zhèn)€又寬敞又清凈，我們住著舒坦，又怎會想著搬出去呢？”

    纖云拿著銀票，喜滋滋直拋媚眼，說話也是嬌聲嬌氣。

    “這位大官人如此慷慨，該不是想讓奴家陪您共賞春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