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自己說，小娟啊，不值得。

    “我最后再問你一個問題，”葉小娟面容神采逼人，眼中含淚，她對已經(jīng)被震住的蔣文彬道，“你后悔嗎？和我結(jié)婚，你后悔嗎？”

    往事如潮水般涌來，數(shù)十年的記憶有清晰的，有模糊的，但對于婚姻的記憶卻是腦海中鮮明得不可忽視的部分，初初相遇時被村口挑擔(dān)的女孩所驚艷，窮追不舍地狂熱，露天電影時雙手偷偷觸碰的甜蜜，婚后琴瑟和鳴歲月靜好，見她辛苦生育兒女時心痛地大哭，之后漸行漸遠(yuǎn)針鋒相對的婚姻生活……

    蔣文彬看著那張臉，他妻子的臉，寫滿了歲月與風(fēng)霜，那雙清澈如小溪般的眼睛早已變得渾濁，她的青春，她的年歲，她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有他的參與。

    蔣文彬忽地明白了葉小娟對這張照片的執(zhí)著。

    “小娟……”他軟了語氣，“我當(dāng)然不后悔，我這輩子做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娶了你?！?/br>
    他是認(rèn)真的。

    葉小娟笑了笑，她很快地眨眨眼睛，令淚水消弭于眼睫內(nèi)，“可是，我很后悔?！?/br>
    蔣文彬滿臉震撼，他想，葉小娟應(yīng)該是話沒說完，應(yīng)該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文彬啊，”葉小娟溫柔地呼喚這個曾讓她歡喜也曾讓她流淚的名字，“我們離婚吧?！?/br>
    第52章

    葉小娟不是第一次提離婚了，在蔣文彬的記憶中至少也有四五回，回回都是大吵，鬧得不可開交，鬧完了就又風(fēng)平浪靜了，像這樣平靜的開端倒是好像從來沒有過，蔣文彬第一反應(yīng)是，“不是說好了今天不吵？”

    “不吵，”葉小娟搖了搖頭，她扶著膝蓋起身，“東西我都準(zhǔn)備好了，咱們?nèi)ッ裾?。?/br>
    蔣文彬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葉小娟進(jìn)臥室，理智上他認(rèn)為這可能又是葉小娟的一次無理取鬧，但他體內(nèi)又有一個聲音在強(qiáng)烈地發(fā)出警告，這次葉小娟是認(rèn)真的。

    蔣文彬就這么站在客廳里，他甚至都忘記了客廳里那個陌生青年的存在，眼睛直直地看著臥室門。

    葉小娟出來了，手上拿了個孫女不要的舊文件袋，對蔣文彬溫和一笑，“走吧，小區(qū)門口34路公交，坐六站就到了?！?/br>
    蔣文彬呆在那里，“你什么意思？”

    葉小娟平靜道：“去離婚?！?/br>
    杜程又聽著這對老夫妻來回交涉了好一會兒，說實話他替葉小娟感到心累，這蔣文彬怎么說也是個大學(xué)教授，對妻子的話好像就是聽不明白，葉小娟說的清清楚楚的去離婚，可蔣文彬卻覺得葉小娟是借離婚鬧事，反復(fù)地問葉小娟到底想怎么樣，而且聲調(diào)越來越高，一副想吵起來的樣子。

    杜程聽不下去了，提高聲調(diào)覆蓋兩人的話語，“她想離婚?！?/br>
    蔣文彬的聲音被壓住，他扭過臉，像是這才注意到杜程這個陌生的青年已經(jīng)在他們家里看了許久的笑話。

    “她很后悔嫁給你，不想跟你過了。”杜程聲音清脆，清晰的聲音傳入蔣文彬的耳中，猶如一盆涼水澆上激動的蔣文彬的心頭。

    杜程站起身，他默默地站到葉小娟身后，表達(dá)了自己絕對站在葉小娟一邊的態(tài)度。

    葉小娟是個堅強(qiáng)的女人，他今天來沒有高高在上主持公道的意思，葉小娟值得他的尊重，葉小娟也從來不需要人幫，她需要的只是一點(diǎn)理解和支持。

    被人支持的感覺太陌生，葉小娟不禁紅了眼眶，“蔣文彬，我真不是跟你鬧，離婚這件事我想了很久，這你也知道，現(xiàn)在孩子大了，也沒什么好讓我牽掛的，咱們好聚好散，”見蔣文彬只傻站著不動，她態(tài)度堅決道，“如果你不同意，咱們就打官司。”

    “打官司？”蔣文彬語調(diào)起伏，不可置信地看著葉小娟，“你是認(rèn)真的？”

    “是?！?/br>
    “為什么？”蔣文彬不理解，他指了茶幾上那張照片，“就為了這張幾十年前的照片？”

    “是，也不是，”葉小娟平靜道，“蔣文彬，我嫁給你的時候，什么也不圖你，只圖你這個人，現(xiàn)在我不想跟你過了，也是一樣，我不稀罕你這個人了，就這么簡單?！?/br>
    不稀罕這個人了？

    蔣文彬如遭雷擊，他似乎隱隱明白了葉小娟的意思，只是不可思議，“葉小娟，我們都多大歲數(shù)了……”

    葉小娟直接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是，我快八十了，一只腳都踏進(jìn)棺材了，眼看也沒幾年活頭，所以我就想給自己一個痛快，哪怕就剩幾年，我就想過痛快、舒心的日子。”

    “葉小娟，你捫心自問，”蔣文彬指著胸口，在這個話題上，他又可發(fā)揮了，“這么多年，我有哪一點(diǎn)虧待過你，自從我上班以來，我讓你過過一天苦日子嗎？”

    葉小娟也早有準(zhǔn)備。

    “存折在你床頭柜，這么多年除了家里的花銷，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結(jié)婚，剩下的錢我一分不少地都給你存起來了，蔣文彬，你聽好了，我葉小娟沒嫁給你之前我自食其力也養(yǎng)得活自己，嫁給你之后，我供你讀書，做外貿(mào)玩具，十根手指頭根根都做爛過，我說這些話不是說我要標(biāo)榜自己有多么不容易，也不是要翻舊賬，我就是想說，日子都是我靠自己本事過起來的，你沒那么重要，這么多年婚姻你不覺得虧心，我也不抱怨，咱們兩不相欠，你痛痛快快地去跟我把離婚辦了，我還要謝謝你。”

    “我什么都不求你，就一件事，”葉小娟站得筆直，她蒼老的臉上迸發(fā)出光彩，“離婚?！?/br>
    數(shù)十年的結(jié)發(fā)妻子，對自己的丈夫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結(jié)束這段讓她早已痛苦不堪的婚姻。

    而蔣文彬，他心亂如麻，這么多年數(shù)次爭吵，沒有一次這樣強(qiáng)烈地刺激到他，他猛然意識到其實想吵起來的人是他，吵起來了，許多事情就爛成了一鍋粥，再也沒有什么對錯，只剩情緒的發(fā)泄，如果細(xì)細(xì)地要數(shù)落這段婚姻里，誰錯的更多，這個人選毫無疑問地會是他。

    他當(dāng)然記得，他在讀書的時候，葉小娟撫養(yǎng)子女，每個月還要給他寄錢，以讓他在首都活得像個體面人，而他，當(dāng)時的他太年輕了，咋然地落入繁華的首都，身上的虛榮不期而至，在看到土氣的葉小娟時，他沒多想，就將葉小娟妻子的身份在他同學(xué)面前抹去了。

    這么多年，他都盡量避免提起這件事，真正的原因沒有別的，就是因為他心虛。

    教授的光環(huán)令他已經(jīng)絲毫容不下一點(diǎn)自己犯錯的空間，他不愿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為此不斷地回避妻子的交涉，將一次次的溝通升級為爭吵，再用一句“不可理喻”來結(jié)束這種討論，這樣他就能仿佛永遠(yuǎn)立于不敗之地。

    蔣文彬的內(nèi)心像忽然被什么冷冽的東西剖開了，他被迫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其中卑劣的部分曝露在陽光下，被曬得又紅又疼。

    杜程不幫葉小娟代表發(fā)言，不過幫蔣文彬加速自我認(rèn)知的忙還可以幫一幫。

    “小娟……”蔣文彬軟了態(tài)度，“我承認(rèn)，這么多年，我對你不夠好……”

    葉小娟搖搖頭，“你什么都不用說了，我不想聽?！?/br>
    現(xiàn)在輪到她拒絕了。

    和蔣文彬不同，她的拒絕是因為蔣文彬說的那些話對她已經(jīng)失去任何意義了，道歉、悔恨都沒有意義，因為蔣文彬這個人現(xiàn)在從此刻起在她心中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他的一言一行已經(jīng)不會再對她產(chǎn)生影響，既不會讓她痛苦，也不會讓她感到快意。

    葉小娟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早在心里和蔣文彬做好了切割，所以她現(xiàn)在既不傷心也不難過，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輕松，現(xiàn)在只差那最后一步，她就徹底解脫了。

    “小娟，你讓我說完，好不好？”

    蔣文彬低了頭，語氣柔軟地懇求。

    葉小娟笑了一下，“離完婚，你想說什么都行。”

    見軟的不行，蔣文彬的態(tài)度陡然生硬起來，“我不同意?！?/br>
    “一大把年紀(jì)了鬧離婚，你丟得起這個人，我丟不起這個人！”

    翻臉?biāo)俣攘钜慌缘亩懦虈@為觀止。

    葉小娟倒是見怪不怪，男人老了就像孩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大概也料到了這個局面，所以提前咨詢了律師。

    “那你就等著收傳票，”葉小娟的語氣也冷了下來，“咱們法院見?！?/br>
    “收拾行李，”杜程在一邊幫腔，“先分居?！?/br>
    葉小娟愣了一下后，隨即欣喜同意，“小同志，你說的對！”

    葉小娟夾著文件袋，像夾著自己的寶貝似的，迫不及待地進(jìn)了臥室收拾東西，蔣文彬傻在原地，沒多想就想過去攔，被杜程擋住。

    “你干什么？”蔣文彬怒目圓睜，“你搞搞清楚，這里是我家?！?/br>
    “嗯，這里是你家，你慢慢住好了，”杜程對蔣文彬沒什么可留情面的，“但不是葉小娟家，所以她要走?！?/br>
    青年的阻擋完全不是他這個老人能突破的，蔣文彬捂住心口，面色痛苦，慢慢彎下腰。

    杜程：“怎么，你心臟病犯了？”他對著臥室揚(yáng)聲道，“葉小娟，蔣文彬心臟病發(fā)了?！?/br>
    話音剛落，葉小娟急急忙忙地從臥室里奔了出來。

    彎腰的蔣文彬聽到葉小娟急促的腳步聲，嘴角露出淺淺勝利的笑容，他就知道這么多年夫妻，葉小娟還是舍不得他的。

    “你怎么樣？先吃點(diǎn)藥——”葉小娟扶住他，拿了速效保心丸喂他吃，“咽下去，先咽下去……”蔣文彬吞了藥丸，按著胸口，依舊彎腰，一副疲倦的樣子，緩聲道：“沒事，還死不了……”

    葉小娟松了口氣，放開手，平和道：“你這兩天自己在家里好好保重，法院的傳票應(yīng)該這個月就能到，你可千萬要保護(hù)好自己的身體?！?/br>
    蔣文彬裝模作樣的動作僵住。

    葉小娟對一旁快笑出來的杜程道：“小同志，麻煩你照看一下，再有情況就打個120，我去把東西收拾收拾?！?/br>
    “你去吧，”杜程似笑非笑道，“放心，他死不了?！?/br>
    葉小娟轉(zhuǎn)身又回了房間。

    杜程對蔣文彬輕輕道：“保重身體啊蔣教授，死了可就沒法離婚了，這可太對不起你這結(jié)發(fā)幾十年的糟糠之妻了?！?/br>
    蔣文彬覺得自己的心臟病真要犯了。

    葉小娟走出了那棟她住了幾十年的教師公寓樓。

    蔣文彬沒有攔她。

    樓下，有人和葉小娟打招呼，“葉老師，怎么大包小包的，出去旅游?。俊?/br>
    “不是，”葉小娟爽朗一笑，“不跟他過了，先分居，離婚的時候法官好判?！?/br>
    打招呼的人直接呆住。

    “別叫我葉老師，我就是個下崗工人，哪配這稱呼，”葉小娟擺了擺手，“走了?！?/br>
    那人傻著臉擺了擺手，“再見啊，葉……葉阿姨……”

    第53章

    “我說你這是不是有點(diǎn)過分了？”謝天地拉著杜程，滿臉鬼祟，“你別仗著姬大大寵你，連人類都帶進(jìn)來了?！?/br>
    杜程：“你不也覺得葉小娟很可憐嗎？”

    “可憐歸可憐……”見葉小娟走過來，謝天地忙收起為難的臉色，滿臉堆笑道，“葉奶奶，您有什么事？”

    “這里地方真大，不好意思，先借住一段時間，等我辦完了事，我老家有地，我就回老家去，”葉小娟慈愛道，“這里廚房在哪啊，我別的說不好，做飯還行?！?/br>
    謝天地眼前一亮，又裝模作樣道：“您都這歲數(shù)了，哪好意思麻煩您……”

    “我人是老了，手還是穩(wěn)的，你放心，就是腿腳不好用，你們年輕人快遞多，我沒事也可以幫你們拿拿快遞，跑跑腿什么的?！?/br>
    謝天地苦伙食久矣，晚上葉小娟掌勺，三菜一湯就把謝天地給征服了，謝天地差點(diǎn)沒感動哭，眼淚汪汪地問葉小娟，老家有什么牽掛非要回去的理由，留在這里不但包吃包住，他甚至愿意貼錢。

    葉小娟被他逗樂了，不過沒高興一會兒臉色還是黯淡了，“不知道茉莉晚上在家吃什么？”

    “她都那么大人了，還用得著您cao心嗎？”謝天地秉承自私自利、沒心沒肺的原則，只要自己吃得開心，管別人死活呢，“葉奶奶，我跟您說，您越是付出的多，那些人就越是不在乎，這就叫不知好歹，您得讓他們嘗到滋味，這才能知道您的好?！?/br>
    “我也不需要別人覺得我好不好，好壞那都是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比~小娟溫和道。

    謝天地頭一次聽到這種價值觀，雖然心里不贊同這種內(nèi)化自我的想法，不過嘴里正吃著葉小娟做的飯，也就不好意思說出些反對的話了，扭頭正對上回來的姬滿齋，立刻就向杜程看去，眼神暗示：喂喂，今晚說好要堵的人回來了？

    杜程也看到姬滿齋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姬滿齋的臉色看上去比之前要更蒼白一些。

    “吃飯了嗎？”杜程輕聲道。

    謝天地差點(diǎn)沒把嘴里的飯噴出來，他以為杜程有多硬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