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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有我大明的宦官們在京城橫行霸世、以權(quán)謀私;在地方上貪污受賄、中飽私囊,招搖奢靡行為無狀,民間流民不事生產(chǎn)自閹進宮,極大地敗壞民風(fēng)……” 張璁談古論今、引經(jīng)據(jù)典的說話不打磕絆,胸腔起伏中氣十足一刻鐘也不帶換氣兒。楊閣老就看著他的書生意氣,聽著他慷慨激昂的一通話,說了這么久也不帶喘氣的模樣,小小的疑惑。 他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這么一個人才? 張璁,正德十五年,應(yīng)禮部試。正德十六年,正德皇帝卒于豹房,他宣讀遺詔,有小娃娃朱載垣繼承皇帝位。 新皇在奉天殿即皇帝位,頒詔大赦天下,開恩科,張璁于奉天殿補行殿試,中二甲進士,觀政禮部,從此進入仕途,時年四十七歲。 楊閣老從腦袋里調(diào)出來張璁的經(jīng)歷,再看他此刻闖進府里找自己論理,他只說太監(jiān)們的禍害之處,只字不提當年永樂皇帝的縱容,如今太皇太后的縱容,他是真心的,沒有覺得皇家人有錯兒—— 養(yǎng)個貓兒狗兒也有感情啊,更何況是個人?皇家人做的沒錯兒,觸犯律法的是宦官們。 ——楊閣老越琢磨越覺得,這個人,是個人才。 更難得的是,他是一個真正的克己奉公的理學(xué)家,他還挺有分寸。 劉健、謝遷……包括他自己,都老了,也需要培養(yǎng)繼承人了。電光火石之間,楊閣老想了很多,不光沒有生氣地趕張璁出去,還掰開了揉碎了地,和他講述朝貢貿(mào)易的由來。 楊府的外書房里頭落針可聞,楊閣老面色還有沒有收回去的“回憶”之情,用一口茶解解渴,手摸胡須,低頭就是一聲長嘆。 “老夫也是世家大族出身,書香門第,大明的士大夫。老夫祖籍四川,不靠海,可也知道沿海世家的‘心事’。亮晶晶的寶貝啊,老夫一個俗人,說不動心,老夫自己都不信。 可是我們不一樣。我們動心可以,不能動手。 身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我們不是坐在江南,天天望著大海求‘財’若渴,只負責(zé)想著自己家族的士人。我們身在京城,坐鎮(zhèn)內(nèi)閣,要對皇上負責(zé),要對這個大明,對這個天下負責(zé)!” 楊閣老的聲音緩慢蒼老,年齡大了,慷慨激昂也慷慨激昂不起來了。但他聲音里的那股子氣勢還在。說到后面,他面色嚴肅,目光定定地看著張璁,渾濁的眼睛里好似有一道利箭,直直地射進張璁的內(nèi)心深處。 張璁人愣愣的,目瞪口僵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嘴巴一張一合,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答案太過震驚,他四十年的認知,全都打破。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這很正常,只要不妨礙其他人,那就很好地接受。張璁一點兒也沒有“才子神童書香門第……”的優(yōu)越感,也從沒想著借著那一套套的道德禮儀去要求其他人,打壓任何人。 身材高大,相貌秀美,出身中層書香門第仕途順利。性情剛正,剛正到剛愎苛刻,自己清廉為官,還要求家人也不得做任何貪污之事,日常對朝政弊端毫不避諱,嚴詞吶喊,短短兩年不到,就成為朝中新一代清流之首…… 可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天真的,那是一生順暢之人對世界最本真的熱愛之心,不去苛責(zé)任何人,寬厚地容忍任何不同,求同存異。 可,可是……事實,是這個樣子嗎???他大受打擊之下入了迷障,楊閣老見狀,只微微一笑。 想當年,自己也是這樣不帶換氣的舌辯群儒,還有情緒對世事不滿……楊閣老也不催張璁,宮人送上來好茶,他端起茶盞用一口新得的蒙頂甘露,贊嘆滿足地瞇眼享受。 一盞茶結(jié)束,發(fā)現(xiàn)張璁依舊面容頹敗無法接受的掙扎,微笑安撫道:“這些事情,你們都不知道,不怪你們。” “如今大明理學(xué)成熟,朱熹先生的《四書章句集注》成為科舉考試的標準,人人都說,明朝士人受程朱理學(xué)的教育長大,受理學(xué)忠孝信義的教化,心里真有一種“正義在我”的自信。 人人都說,大明的理學(xué)家身負家國天下的重任,教化世人憂國憂民、心懷天下,甚至以“為國捐軀、為民請命”為榮,說大明的每一個讀書人都有強烈的氣節(jié),心甘情愿為了國家、為心中正確的主張舍身成仁—— 老夫今兒看見了,非常欣慰?!?/br> 楊閣老笑得真心“非常欣慰”,他還大方地邀請張璁坐下來,吩咐下人添茶杯:“聽聞張觀政擅品,嘗嘗新出來的茶葉如何?” 張璁哪有心思品茶?香馨高爽,味醇甘鮮的蒙頂甘露在他的嘴巴,比那黃連還苦。 他干巴巴地用完一口茶,放下茶杯,嘴唇抖動,終是問出來。 “閣老說,一旦朝廷允許私人海上貿(mào)易,其中巨大的利潤,盡付地方士紳豪門。朝廷的財政收入將會受到嚴重的打擊和削弱,大明人的貧富差距不但會越來越大,大明的內(nèi)外安全也會受到嚴重挑戰(zhàn)…… 下官愚鈍,想不明白。可既然閣老說這朝貢貿(mào)易,是必須的,利國利民的,下官相信。 大明絕對不能禁海,也不能開放私人海貿(mào)。那為什么鄭和下西洋會停止?鄭和的船隊被拆,圖紙被燒,甚至當年太~祖皇帝禁止私人海貿(mào),開始朝貢貿(mào)易的原因,也變成如今的坊間傳言?” 張璁不明白,為什么永樂皇帝駕崩后,后面的一代代皇帝,明明知道朝貢貿(mào)易的真相,卻無力維持,只能任由它變成真正的‘冤大頭貿(mào)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