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孤鯊之力的確難以成事，裴郁離繼續(xù)cao著毫不在乎的調(diào)子，道，幫主要聯(lián)系其余勢力那便抓緊時間，我只有一個要求，前往天鯤時帶上我。

    鯊魚立刻意識到，他小瞧了眼前的人。

    這人不是故作鎮(zhèn)定，是真的沒什么畏懼，否則怎么會清清楚楚地洞察他的想法？

    孤鯊幫只是這海寇團伙中的一只，這么多年海寇幫派各干各的，該到了同仇敵愾的時候了。如今天鯤勢微、戍龍內(nèi)亂，此時不打這場翻身仗又待何時？

    鯊魚下定決心后的確著急，最著急的事便是將平日里離心離德，關(guān)鍵時刻卻該擰成一股繩的?？軅兿葦Q起來，可他絕對不喜歡被人隨隨便便拿捏在手里。

    他看向裴郁離的眼神少了幾分戲謔，多了幾分危險。

    我什么都不要，裴郁離在他開口之前重復(fù)說道，幫主事后可以殺我，也可以以我取任何樂子，我只有一個要求，前往天鯤時帶上我。

    還有，裴郁離說完那句，倏然將青玉枝拔出了一半，凌厲的刀光在整間屋子里閃了閃，他繼續(xù)道，別再讓你的人亂抓亂摸，否則我砍了他的手。

    后面那正在亂抓亂摸的海寇動作一頓，本還不怵，可又一想到當下是幫眾即將行大計之時，又有些發(fā)慫，訕訕收回了手。

    鯊魚并不理睬這一點，而是問道：憑什么帶你？

    鯊魚說話的同時，腳步已經(jīng)有了往外走的動勢，裴郁離先他一步往外去，邊說：帶上我沒有壞處，不帶我沒有好處。

    鯊魚聞言將大拇指關(guān)節(jié)摁得嘎吱一響，跟著走了出去。

    裴郁離并沒有交代自己的任何目的，可話里話外卻都在給鯊魚灌安心藥。

    送上門來的內(nèi)賊為何不用？這可是對天鯤如今狀況最清楚的人，許多情報還得從他的口中得知。

    鯊魚知道裴郁離是想利用海寇的力量達成一些目的，可這目的只要不會危害到孤鯊幫，便是無傷大雅的。

    有匪寇才有鏢師，天鯤戍龍都指著?？艹燥?，總不會設(shè)下一個內(nèi)斗爭權(quán)的假局騙他們往里面跳。換言之，最不希望海寇團伙被剿滅的就是天鯤和戍龍。

    因此，今日兩大幫爭斗的局面鐵板釘釘就是真的。

    確定了這些，誰還管這擅闖孤鯊的美人有什么私人的目的？一切都可以等到事后再問再解決，當下帶他上船便帶了，不是什么非得拒絕的事。

    鯊魚在短瞬間想了很多很多，可他不會想到，裴郁離拖著多方勢力下水，將動靜搞得浩浩蕩蕩，最終的目的卻簡單得不得了。

    趁亂劫獄，僅此而已。

    垂綸島已經(jīng)爆發(fā)了一次混亂，短時間內(nèi)再來上這么一次，所有人都會猝不及防。

    裴郁離進不去大牢，那就越亂越好，管他勾結(jié)的是匪是官，他只要見到寇翊。

    最好的結(jié)果便是天鯤被攻陷，曹佚秋死不瞑目，他與寇翊能跑就跑，跑不掉就死在一處，沒什么大不了的。

    *

    這邊，垂綸島中心的天鯤大牢中，寇翊的整個身體都緊繃著，正坐在一把老虎凳上。

    他的雙手被牢牢捆住，與身后的木樁固定在一起。雙腳并直，又被麻繩纏繞了許多圈，死死綁在身下的凳子上。

    動彈不得本就是最煎熬的懲罰，加上寇翊的兩邊琵琶骨被兩根尖錐刺穿，身體的力量完全托不住他的胸部以上，此時他緊閉著雙眼，額頭的汗水瀑布似地往下流，衣襟就像在水中浸了一遭，全是濕透的。

    老虎凳的旁邊還放著成摞的磚石，本是用來墊在他的腳下，這會讓他的膝關(guān)節(jié)受到巨大的壓迫。只需片刻，便會使他骨折，若要堅持一炷香以上的時間，就一定會落下終身殘疾。

    可滑稽就滑稽在，寇翊身量實在高大，這老虎凳竟還不比他的腿長，磚石想墊都沒地方墊。

    寇翊感受到腳腕以下的懸空感，一邊吞咽著口水，一邊還不合時宜的有些想笑。

    他的嗓子火燒一般地疼，喉結(jié)每上下翻滾一次，都像是刀片劃過了他的喉嚨，這會讓他保持神智，不至于暈厥過去。

    隔壁的牢房中傳來了木枝摩擦地面的聲音，很輕。

    擦擦、擦擦

    啪嗒

    一滴豆大的汗水自寇翊的眉峰處下落，慢慢淌進了他的眼窩，一半沾濕了他的睫毛，另一半絲毫不講情面地往他的眼睛里滲。

    寇翊動了動眼皮，眼睛酸澀極了。

    他自小大小受過的所有傷都干脆利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即便是深可見骨，也都是能咬著牙硬挺過來的。

    這是他第一次遭受這樣熬人的刑罰，從肩膀到腳底的劇痛居然都算不得什么，渾身的僵直才是最要命的，這會讓他覺得自己的肢體不受控制。

    寇翊最怕的便是不受控，他此時竟打從心底里生出了麻意，就像萬蟲噬咬，難以忍受。

    這不應(yīng)該。

    寇翊在心中唾棄了自己一聲，他不該被這樣的刑罰侵蝕了內(nèi)心，這太沒用了。

    擦擦

    隔壁的聲音還在繼續(xù)，那木枝滑動地面的聲音里帶著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每一聲都傳進寇翊勉強清醒的腦子里。

    何時行動？

    寇翊輕輕地咳嗽了幾下，哪怕是這樣輕微的動作，他也做得很艱難。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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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恩情不再

    夜色已深,天鯤總舵依舊燈火通明。

    長川港口成千上萬的幫眾列隊而站，齊刷刷面向主船的方向,正在進行人數(shù)清點。

    主船內(nèi)，曹佚秋坐在冒著熱氣的浴桶中閉目養(yǎng)神，他的身邊不遠處，竇學(xué)醫(yī)伏在地上，手中捧著一本幫眾名冊。

    曹佚秋剛從牢獄中脫身，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的污垢，在這浴桶中一坐便是一個時辰。幫眾諸事未定,他不可能休息，也不可能允許竇學(xué)醫(yī)好過。

    劃去多少了？曹佚秋悠然開口道。

    竇學(xué)醫(yī)一只手揉著膝蓋，另一只手翻看了一下書頁,答道：二百五。

    ......曹佚秋的眼睛兀地睜開。

    水汽氤氳中,他的神情竟然十分復(fù)雜,嘴角向下顯得很氣憤，可眸子中發(fā)出的光又暴露了他明明很愉悅。

    竇學(xué)醫(yī)在他的眼前跪了大半日卻依舊在與他較勁,這是竇學(xué)醫(yī)本身有趣的地方。

    你的膽子真是大了許多。曹佚秋用著平淡無奇的語氣說著這句話，光從話里并不能體察到他的意思。

    我本就是這樣的,竇學(xué)醫(yī)將手中的名冊一合,同樣不咸不淡道,又或者，義父想讓我如何？

    曹佚秋叫他劃名冊，劃的是今日殞身的天鯤幫眾的名字，每劃去一道，就是在竇學(xué)醫(yī)的心上重開一道口子，提醒著他自己曾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每一個犧牲的幫眾都是死在曹佚秋的手下,而曹佚秋本該在七個月前殞命。

    竇學(xué)醫(yī)將其視作自己的過錯。

    你兒時可不是這樣。曹佚秋似乎并不在意竇學(xué)醫(yī)的頂撞，而是自顧自地繼續(xù)道，那時的你在我面前連頭都不敢抬，離開我十年，現(xiàn)在說話都學(xué)會夾槍帶棒了？

    旻兒不敢。竇學(xué)醫(yī)說。

    你是不敢，曹佚秋終于從浴桶中起身，不緊不慢地往身上套著衣物，又道，小時候像只悶葫蘆，越長大卻越發(fā)伶牙俐齒了，誰慣的你？

    竇學(xué)醫(yī)眼見著曹佚秋向他走過來，他壓不住雙手的顫抖，只能將手往回縮了縮，藏進袖子里。

    他從見到曹佚秋的那一刻伊始就沒有停止過恐懼，到現(xiàn)在為止所有淡然的表現(xiàn)，全是裝出來的。

    曹佚秋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面前，先是居高臨下地對他瞟了一眼，而后竟蹲了下來，看了看他仍舊紅腫著的臉，道：我就不該將你送去給范岳樓養(yǎng)，養(yǎng)成這么個不知好賴的性子。

    義父，竇學(xué)醫(yī)的嗓音微微發(fā)啞，道，我可不是被你送去給老范養(yǎng)的。

    曹佚秋的眉心輕輕一跳，這話他不愛聽。

    竇學(xué)醫(yī)藏在袖中的手攥起了拳頭，他沒有直視曹佚秋，卻能感受到曹佚秋冰冷的打量，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可他不吐不快。

    我一步一步爬到了老范的船上，求他救我，竇學(xué)醫(yī)刻意強調(diào)似的又重復(fù)一遍，是我求他救我的。

    曹佚秋冰冷的視線里瞬間卷上了更為危險的情緒，他又向著竇學(xué)醫(yī)靠近了一些，低聲問道：你是在抱怨？

    竇學(xué)醫(yī)始終沒有抬眼看他，卻反問道：我不能抱怨嗎？

    我救你性命、收你為子、養(yǎng)你五年，你有什么資格抱怨？

    這么多年，曹佚秋第一次從竇學(xué)醫(yī)的口中聽到這樣實打?qū)嵉穆裨梗粗L大的一直是個外強中干的鵪鶉，無論此刻表現(xiàn)得多么鎮(zhèn)靜，都該是怕他的，不該也不會說出這種蠢話。

    可竇學(xué)醫(yī)果真出乎曹佚秋的意料，竟低頭哼笑了一聲，再次反問道：你我之間當真有恩無怨？

    曹佚秋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將其吐了出去。

    十五年前，曹佚秋與范岳樓曾被人構(gòu)陷，一紙訴狀告上官府，污蔑他二人勾結(jié)?？艽蚪俸Ｉ仙檀．敃r的范曹二人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意人，同旁人合作經(jīng)營，生意越做越大，逐漸開始了走起了海上的貿(mào)易。

    那時整個大魏的海上商路正處于繁盛期，?？茈S之興起，商人們運船總是膽戰(zhàn)心驚。范曹二人都年輕氣盛，仗著有武藝傍身，常常隨船出行，親力親為。

    一次，二人運貨去了外域，路遇?？?，廝殺了一番險險走回陸域，尚未下船，卻被守在港口的官差活捉了回去。

    原來是合作經(jīng)營的伙伴生出了私吞財產(chǎn)的賊心，給了滿船的伙計很多好處，聯(lián)合所有人一起下了個套，給他們安上目無王法的罪名。人證物證一應(yīng)俱全，洗都洗不脫。

    ?？懿?，陸域官府打擊海上盜賊的力度很強，對于這樣的罪名絕不會輕饒，當然判了二人死罪。

    行刑之際，卻有一對夫婦擊響了官府的鳴冤鼓，聲稱他們目睹了船上的一切，范曹二人是為無辜。

    這對夫婦便是竇學(xué)醫(yī)的親生父母。

    他們是東南一戶普通的漁家，出海打漁卻遇風浪四起，小小的漁船被掀翻，正巧遇到了過路的貨船。范岳樓在甲板上聽到了這對夫婦的呼救，當即做主將他們撈了上去。

    救命之恩萬死也該回報，竇氏夫婦闖去了官府，想為恩人洗脫罪名。

    他們成功了。

    原本官府的責令既已下達，便沒有隨意收回的道理，為官者也怕?lián)煟┘馘e案不了了之者多?？赡菚r的東南總督裴瑞對案件很是重視，立刻收回了令箭，宣布重新徹查。

    范岳樓與曹佚秋保住了命，也保住了清白，知恩圖報的漁家夫婦卻為此付出了代價。

    構(gòu)陷范曹二人的罪魁禍首心生怨恨，竟將仇恨記在了竇家人的身上，并在被官府通緝之時狗急跳墻，潛入竇家實施了報復(fù)。

    好在年僅四歲的竇家小兒竇旻出門玩耍，躲過了這場劫難。

    當夜，范曹二人分頭行動，一個氣性沖天提刀便在官府之前砍殺了那心術(shù)不正的仇人，另一個尋到竇旻并將其收為了義子。

    二人這回真是背了命案，便先安頓好那幼子竇旻，兩個人又一起過了為期兩年的躲避通緝和招兵買馬的生活，最終逃至海上，創(chuàng)立了初成規(guī)模的天鯤幫。

    他們與竇氏夫婦之間的人情債很復(fù)雜，說不好誰是誰的恩人，誰又欠了誰的，但竇旻確實是被曹佚秋接了回來，養(yǎng)在了身邊。

    曹佚秋的劣根性在海上飄蕩的日子里越放越大，他的正義感在官府的通緝和饑一頓飽一頓的苦難中被磨滅得一干二凈。權(quán)力像一柄利劍，將他暴虐的心挑開給人看，漸漸的，他變得很可怕。

    最直觀感受到他的變化的，便是那個叫竇旻的孩子。

    竇旻發(fā)現(xiàn)，他的義父與從前大不相同了，這份改變僅僅發(fā)生在幫派建立后的半年之內(nèi)。義父的眼神里總是帶著一絲滲人的陰毒，義父看旁人時也總是露出不懷好意的兇光。

    五歲的竇旻切切實實深受其害，因為曹佚秋開始按捺不住他的暴虐，他開始虐待起竇旻來。

    過往不堪回首，竇學(xué)醫(yī)白日里被曹佚秋狠狠一拍的肩膀還在隱隱作痛，他的嘴唇也在抖，卻不再隱藏自己的懼意，而是任憑自己的聲音顫抖著，說，你一直認為老范搶了你的一切，這一切中，包不包含我？

    曹佚秋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他的喘氣聲粗重了幾分。

    天鯤初建的那幾年，曹佚秋與范岳樓各自分管幾個舵口，平日不常見面。在這樣的距離下，曹佚秋日益滋生的野心與貪欲也被好好地掩蓋著，他暗中與范岳樓較勁，幻想著終有一日能獨掌天鯤的大權(quán)。

    直到那一日，不聽話的竇旻從他的囚禁里偷跑了出去，溜進了范岳樓的住船。

    曹佚秋也不知竇旻同范岳樓說了什么，但范岳樓來找了他，對他說：竇氏夫婦于你我二人皆有恩，旻兒便交給我養(yǎng)幾年，讓我盡盡心意。

    這是范岳樓第一次從他的手上搶東西。

    沒錯，范岳樓把他的義子搶走了，既然能搶走他的義子，以后便會從他這里搶走更多。果然，幫主之位成了范岳樓的，人心也歸了他范岳樓。

    曹佚秋被竇學(xué)醫(yī)這一句話戳中了心，一股悶氣縈繞在他的心頭半晌，突然，他伸手掐住了竇學(xué)醫(yī)的脖子，迫使竇學(xué)醫(yī)抬頭看向他。

    長了多少個膽子，跑來這么質(zhì)問你的老子？曹佚秋不想回答任何問題，只是繼續(xù)道，范岳樓沒本事當你的靠山，看清楚你膝下的軟骨頭跪的是誰，是你老子我！

    真的嗎？竇學(xué)醫(yī)臉色憋得通紅，不知其意地這樣問了一句。

    主船內(nèi)竟然刮進了一縷風，順著燭火纏繞了一圈，又拂過地上那本幫眾名冊，書頁嘩嘩地翻動了幾下。

    原來是有人從艙門外進來，匆匆的腳步聲隨之傳來。

    竇學(xué)醫(yī)就在這同時又開口道：起初失去父母那兩年，你待我真的很好，可那兩年的恩情不足以彌補后來的一切。

    幫主！外面的幫眾竟然一邊走一邊喊了起來。

    曹佚秋側(cè)頭望向房門。

    曹佚秋，你我從此恩斷義絕。竇學(xué)醫(yī)的脖子還被曹佚秋扼在手中，卻說出了這樣不要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