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0)
可這一看,卻幾乎教他方寸大亂。 鄒意呼吸急促些許,捏住信紙的手都在顫抖,不出多時,就在邊緣顯出褶皺。他看得越久,眼中的血絲也就越發(fā)明顯,饒是如此,他依舊克制住內(nèi)心,不讓任何情緒外泄。 董宜修有機會復生了,這對于鄒意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消息,竟直接讓他喉嚨劇痛,瞬間失聲。 周圍安靜得有些不尋常,連董夫人都察覺到異樣,伸出手撩開車簾一角,半露出那張留有歲月痕跡卻依舊貌美的容顏: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應她的,卻是鄒意通紅的雙眼,和一張邊緣被揉皺、中心卻極為平整的信箋。 董夫人接過查閱,緊鎖的眉頭逐漸散開,也如同鄒意一樣的,露出相同的激動情緒,但她大風大浪經(jīng)歷太多,情緒自然不可能像鄒意似的跌宕。 這是好事啊,仙君雖未明說宜修清醒的真正時間,但總歸是有了期盼,我們便不必再如此漫無目的地找尋了。喜色飛上眉梢,董夫人露出了多日以來難得的真心實意的微笑。 她心中巨石落下,只剩下釋然,現(xiàn)在只想盡早趕回無上晴,與自己的幼子團聚。然而,一抬眼,卻目睹了鄒意泛白顫抖的嘴唇。 董夫人微愣,隨即反應過來,以手壓住鄒意肩膀,也不知她一介女子,如何使得了如此大力,直接讓鄒意站定:凝神,這不是你的錯覺。 美夢做得太多,讓鄒意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被夢境困擾,聽見這個消息的瞬間,恐怕是以為自己尚在夢中,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太害怕這又是自己杜撰的場景,近乎陷入思想誤區(qū),唯有聽到董夫人的聲音,才堪堪從思緒中抽身,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鄒意張了張口,卻只覺喉頭酸澀,無法言語,只有以手指著脖頸示意婦人。 董夫人看著鄒意的表情,不止一次地覺得疼惜。這是長輩對于晚輩的情感,畢竟對方才初及冠,便不得不抗下無數(shù)身心折磨,成日以期冀續(xù)命。 她想往常撫摸董宜修似的,拍拍少年郎的腦袋,輕聲道:我知你心急,但拖著妾身太浪費時間,不如提前些去,好過我終日提心吊膽。 鄒意一驚,下意識反駁。 不可,我要留在夫人身邊,護您安全。 可轉(zhuǎn)念一想,作為董宜修生母的對方,恐怕比自己的思念更重,但董夫人在這樣的關(guān)頭都能冷靜至此,對比下來,竟還是他這個修煉者落了下風。 于是短暫思索過后,鄒意將身上的寶物盡數(shù)拆解,留給董夫人防身,復又躬身,薄唇張張合合,無聲吐露四字:多謝夫人。 董夫人看著他笑,揮了揮手,車簾重新將所有風光遮擋。 鄒意一路上緊趕慢趕,順利抵達無上晴,可當他成功除掉段清云,倉忙奔赴主殿看到那金光時,雙膝還是終于承受不住壓力,軟了下來。 在聽到消息他都只是激動,現(xiàn)如今才算是真正的破防。 在他面前被金光縛裹的軀體,是屬于熟悉的少年的面容,他雙眸緊閉,對外界無感,只是虛虛漂浮在空中,仿若易碎。 這是一個完完整整的董宜修。 沒有受傷,沒有斷腿。 淚水奪眶而出,鄒意一拳頭擊打在地板,分不清到底是狂喜還是激動,亦或者兩者都有。不過哪怕情緒高昂,他依舊克制住自己想要觸摸董宜修的念頭,以免驚擾對方。 這也是仙君要在穩(wěn)定后給鄒意發(fā)函的原因,畢竟起初連賀聽風都不能保證,以功德?lián)Q取生命的方法真的有用。 那日之后,董宜修偶爾會在白日短暫清醒,可鄒意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少年的眼眸就重新閉上。 要么,就是董拙在場,鄒意斷不可能跟師弟生父爭搶機會,只能躲在暗處,在董宜修蘇醒時悄悄看上幾眼。 又過了幾日,董夫人也抵達無上晴,于是乎,鄒意擁有的時間便更加少了。董宜修僅有的清醒時間是在白日,所有縫隙都被這前夫婦二人占滿,讓外人無法摻入。 董拙如今面對董夫人還是有些尷尬,但董夫人卻像是沒事人一般,一如往常同人拜禮,只是稱謂從夫君變?yōu)槊酥?。兩人只在董宜修之事上有一丁點交集,其余的便再不如前。 不過有機會也罷,好過不復相見,經(jīng)此一役,董盟主也終于知道了何為知足。 仙君曾來看過幾眼,留下幾句禁忌便直接離開,把時間留給董宜修血緣意義上的親人。 白日的時間沒有,鄒意便只能趁著夜色,偷偷潛入其中,他也不驚擾其他人,只是日復一日地在董宜修耳畔念叨。 從前那個聒噪的少年好像被他刻進了骨子里,與自身融為一體。 他有時會說今日遇上的新奇事,有時也會絮絮叨叨往事,直到真的困倦,才蜷縮在角落勉強將就一晚,于第二日破曉前離開,以免被其他人撞見,毀壞了師弟的清譽。 可連日來的倦意讓鄒意身體消瘦下去,終于有一日實在承受不住,跌跌撞撞摔倒床前。 他看著董宜修依舊緊閉的雙眼,記起自己甚至沒在對方睜眼時說過一句話,而現(xiàn)在的話語也不知董宜修是否能聽見。 鄒意顫抖著將身體挪移到董宜修身前,眼皮還在下墜,黑暗即將把他徹底吞沒,無意識之中,他像往常喚董宜修起床那樣,小聲嘟囔一句:該起來晨練了,別睡了。 隨即身體被擁入一具溫暖的懷抱。 迷迷糊糊中,鄒意感覺到董宜修將嘴唇附在他的耳畔,少年帶著從前那樣歡脫的口音,可憐巴巴地討擾,又像是在哄睡,實在乖巧得不得了。 師兄,我醒啦,今天沒有偷懶。 第93章 番外 段清云 黑河流淌,無數(shù)魂魄順延著,一個緊接著一個,向前游走。他們面無表情,仿佛只是在做著規(guī)定的相同動作,拖著無形的身軀,進入最后一方屏障。 這才是真正的行尸走rou。 孟婆湯升騰熱氣,魂魄逐一接過湯水,引進腹中,隨即踏入輪回。然而,與這些重復的行為不同的,在旁側(cè)的黑色巨石之上,仰躺著一個青衣男子。 他雖無正形,眸光卻依次從排隊的魂魄上掠過,但哪怕看遍,都沒有尋到自己想找的那個少年。 一雙枯槁如樹木的手橫在他的眼前:喝了它吧,你等不到了。 看上去是初見,殊不知,這個對話已經(jīng)重復了成百上千次。而段清云,也在這里等待了無數(shù)時日。 游蕩的離魄太多,早些日子,段清云還有閑情逸致一一找尋,但均是一無所獲。直到最后,他只能頑固地等在地府與人界的最后關(guān)卡,企圖等到他心中那個人。 等得越久,段清云的心情也就越平靜,他也想過或許對方早已離開此地,畢竟董宜修平日里就傻傻地,恐怕早已被哄騙喝了孟婆湯。但他苦等多日,卻仍舊沒有放棄,也不肯飲下那碗湯水。 他想再等等,萬一那小家伙只是走得慢了點,待會兒沒碰見認識的人,說不定又要哭了。 這樣想著,段清云突然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想什么呢,董宜修在他面前可沒怎么脆弱,反而很是冷靜,也只有在他那個師兄面前,才會展現(xiàn)出自己最真實的那一面。 孟婆湯印出了他的臉,與尋常無異,于是就更加顯得虛偽透頂。段清云微微移開視線,莫名有些抵觸,雖然他不明白自己在反感什么。 他偽裝斯文太久,幾乎快要忘記自己的本性,最后想想,這一輩子,真是活得太恥辱,太不痛快。 要么,他已經(jīng)喝下孟婆湯,要么,他還好好活在世上。孟婆見他不搭理自己,索性一屁股坐在石階上,碗中湯水經(jīng)她一蕩,險些溢出碗外。她用那無比沙啞虛弱的嗓音,又繼續(xù)道,大家都是忙著投胎,我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都死了,不知道還在執(zhí)著什么,冥頑不靈。 人都死了。 記憶貫入腦海,段清云微瞇眼,轉(zhuǎn)瞬間掀開眼簾,不禁有些恍然,原來他已經(jīng)死了。 等不等又有什么意義。按照董小公子那股子犟勁兒,估計根本不愿意與他同行。說不準現(xiàn)在還躲在暗處,等著看他的笑話,亦或者,仙君本領(lǐng)高強,會不會,他根本就沒有死 罷了,他搖了搖頭,甩掉那些不切實際的想象。 段清云可是親眼看見董宜修斷氣的,這世間怎可能有復生秘法,他笑自己愚昧,竟然走了那些亡命徒的老路。 衣衫舞動,只聽一陣細微響動,段清云跳下巨石,一手接過孟婆手里的湯水,劇烈激蕩過后,終于化為靜止,清晰展現(xiàn)出段清云那張平靜得可怖的面容。 也是。他低低地對自己說,忽然勾起嘴角。 復而將其一飲而盡,瓷碗脫手,被他摔在地面,霎時炸裂開來。 段清云將雙手交疊在腦后,跟隨著那行游魄前進,逐漸消失在云煙之外。 那就祝你永世安樂,不受悲喜煩憂。 第94章 番外 我們成婚吧 段清云的確沒了命,有小廝打掃時發(fā)現(xiàn)了他被凍得僵硬的身體,嚇壞了,趕緊跑去稟告仙君。 賀聽風聞言不過略一頷首,仿若并不在意似的,只有待人走后,才掩飾性地取過茶盞,酌飲一口。 遮掩住眼睫所有的顫動。 慎樓實在太過了解對方,親眼見他師尊丟了魂兒似的小口飲茶,所用竟還是他的杯盞這若是放在以往,是慎樓想都不敢想的。 不過現(xiàn)如今他們已經(jīng)神魂交融,不分你我,這些小事賀聽風也不會放在心上。 但慎樓還是無法避免地拈酸吃醋起來,雖然他知道不應該,可段清云哪怕是死,都能化作一個深深的印記,無法從賀聽風心里抹去。 師尊雖然什么都沒說,只是偶爾在閑暇時會走神那么一小會兒,慎樓知道,對方大約是在回憶曾經(jīng)。 比起段清云,慎樓與賀聽風相處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且不說這渾渾噩噩的百年,就是在他沒被師尊帶回無上晴之前,那家伙都不知跟仙君相處了多久。 師尊懷念對方,慎樓責怪都沒立場。 但這不妨礙他吃悶醋,但魔尊大人吃醋的方式與眾不同。他心口痛幾分,就要在身上留幾分痛楚,好似這樣分擔下來,自己就會好受許多。 與賀聽風那次顛鸞倒鳳,仙君為其凈化了經(jīng)脈,往后也不會再受心魔之苦。如此一來,連正魔沖突也被淡化許多,現(xiàn)如今慎樓煉氣,身上也不會破開什么駭人傷口。 劍氣回蕩,于瀝崖之下飛舞盤旋。黑色身影穿梭山谷間,時而掠過山巔,時而流連砯崖,水流激蕩,將他的黑色玄衣整個浸濕,發(fā)絲也黏在額前。 慎樓從瀑布下走出,平復呼吸。水珠不斷從他身體上滴落下來,每走一步,地面都會暈開一朵淺色花朵。 忽而有熟悉的靈力波動,慎樓下意識凝神,迅速以魔氣烘干了自己的衣裳,偽裝成與平常無異的模樣。 在水汽徹底消散的瞬間,原地憑空出現(xiàn)一銀發(fā)白衣男子,正是仙君。 然而,他濕漉漉的青絲還是暴露了主人行蹤,賀聽風又舍不得罵他,只好一邊替徒弟擦拭頭發(fā),一邊小心問他: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 慎樓動了動唇,沒說話。 他總不可能說,我吃一個死人的飛醋,跑來瀝崖自虐吧,傳出去,那可真是令人貽笑大方了。 不知怎地,慎樓無端覺得有些委屈,覺得這輩子自己的份量都比不過段清云。得到了師尊又如何,對方的心中總還有一塊地方不是屬于他的。 這樣想著,淚腺被牽動,眼眶霎時紅了一圈。于是在賀聽風震驚的眼神中,慎樓下眼瞼電光火石之間便蓄積了淚水,搖搖欲墜。 仙君再一次被徒弟變臉的速度驚呆,突然有些無言以對。 現(xiàn)如今記憶恢復,賀聽風自然能簡單分辨慎樓是否在假裝,但哪怕他搜尋所有記憶,也發(fā)現(xiàn)就算是從前的自己,其實也對慎樓無計可施。 因為當初的慎樓,是不可能掉眼淚的,他只會被其他人欺負過后,小心翼翼地躲回房間里搽藥,連師尊都不告訴。 賀聽風不禁覺得自己對慎樓虧欠太多,如今徒弟雖然有些性情大變,至少也能對他清晰展現(xiàn)自己的情緒,而非像往常一樣憋在心里,應當已是不錯。 不可急躁,仙君對自己說。 于是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賀聽風努力踮起腳尖,以袖口拭去慎樓眼角的淚水。將自己主動送上門,薄唇帶著十足的誘惑和勸哄:還有哪里受傷了? 他分明是在問,反倒像是在勾.引。 但慎樓今日火氣有些重,雖不至于對師尊發(fā)火,卻沒能順利接受到來自對方的暗示。在自己身上感受片刻,指著一個微乎其微的傷口,硬邦邦道:這里,疼。 賀聽風: 難搞哦。 仙君看著那比指甲蓋還小的破口,估計慎樓再不開口,都會依靠魔氣自愈了,不由得有些無可奈何。 好。他點頭,將徒弟的手臂舉起來,煙波瀲滟,星光流轉(zhuǎn)于慎樓眼前,那師尊幫你吹吹? 說著,賀聽風便自然地湊上前,朝向傷口吹了口氣。 涼風帶著細密的癢意,直撓進慎樓心里。他手臂一癢,心里更癢,隨即伸手,將師尊抱進自己的懷里。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內(nèi)心火熱徹底降溫。 可仙君并不滿足于此,想他好不容易舍棄臉面做出這等行徑,徒弟反倒比他還冷靜,賀聽風忍不住在慎樓懷里小幅度掙扎起來。 要親就親! 只擁抱怎么夠! 慎樓被師尊拱出了火氣,之前為什么生悶氣也拋到九霄云外,按住賀聽風的腦袋,就地與對方接了個吻。 直吻得仙君雙腿發(fā)軟才肯放過。 賀聽風氣喘吁吁,眼尾泛紅,話都不怎么說得出來。只好靠在慎樓的懷里,示意對方附耳過來:你不開心,可是因為段清云? 慎樓垂下眼眸,不肯松口。 但看他這表情,仙君如何不能明白,段清云始終是橫在他們心里的一根刺,如果不早日說清道明,慎樓或許會一輩子鉆牛角尖,與自己斗氣。 我與他只有同窗情誼,與你,則是根本意義上的不同。慎樓抬頭看他,隨即就聽賀聽風繼續(xù)道,我的確放不下,但放不下的也只有從前那段時光。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被天雷貫體的時候,也只有段清云陪著我,我實在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慎樓聽見天雷二字,心里不禁抽痛起來。這幾日,賀聽風已經(jīng)把所有的事情告知于他,困擾師徒二人多年的隔閡總算消失不見,只剩下段清云這個唯一的阻礙,難以抹滅。 但是賀聽風忽然話鋒一轉(zhuǎn),眼中滿是真摯,就好像若是慎樓不相信,他甚至愿意將自己的心剖開來,掏給對方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既然能面不改色朝我發(fā)動攻擊,就說明他根本沒有什么真心。我懷念的只有從前那個灑脫的段清云,而并非魔氣加身的段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