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行聽到這里，難免生出哀戚，她的話說得有理有據(jù)，言辭懇切，不像是在撒謊。如此說來，父皇留給他的詔書，原本屬于他的天下，便都因?yàn)樗氖浂闪绥R花水月？

    他原本筆直的腰桿不由弓了起來，雙肩耷拉，好似被人抽去了靈魂，茫茫然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蕭予綾起初十分膽怯，害怕他因?yàn)閷げ坏竭z詔而處置她。

    她垂首，不敢看他，靜靜等待他的宣判。

    過了許久，未聽到他的聲音，她方才小心抬首偷看他。

    一下，便看到了他空洞的雙眼，看到他因?yàn)槭j廢的面色。她的心微微一緊，全然忘了自己是個弄丟了遺詔的罪人，不管不顧的握住他的手道：“王爺，我雖然想不起來遺詔的去處，可是我知道，登基為帝，不僅是靠遺詔討伐這一個方法。你是個心懷天下的丈夫，自然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br>
    周天行看了看她，在她黑白分明的眼中看到了擔(dān)心，不由慘然一笑，問：“有什么法子呢？即便是有了法子，也到底名不正言不順，縱使君臨天下，我也會被史官所病垢，被賢士所唾罵?！?/br>
    蕭予綾注意到他的自稱，他是個注重身份的人，卻用了不得體的自稱。該是，傷心過度所致。

    她死死捏住他的手，見不得他這副模樣，道：“誰說的？你當(dāng)真以為這史官筆下的東西便真的是實(shí)情，天下賢士當(dāng)真火眼金金？只要你愿意，我們總歸能想到法子！只要你登位，史官還不得聽你的？賢士還不是要對你歌功頌德？”

    周天行長嘆一聲，她的話是有些道理。可他不是她，他從小接受的教育，他深入骨髓的觀念，哪里能夠因?yàn)樗@一兩句話而改變？

    “王爺！”蕭予綾心微刺痛，原來感情真的會將對方的喜怒直接變成自己的喜怒。他眼神空洞，她便跟著手腳無措！

    她松了他的手，改而捧了他的臉，認(rèn)真的問道：“王爺，你覺得堯舜可是賢君？”

    周天行哪里有心思搭理她的這個幼稚問題，天下皆知，堯舜乃是開天辟地的賢明君主，為君者，都以堪比堯舜為榮！

    他扯了一個皮笑rou不笑的表情，不置一詞，身體向后一靠，疲憊的將雙瞼闔上。

    蕭予綾也不管他的反應(yīng)，執(zhí)著的說：“都說堯舜是天下罕有的明君，是為君者的楷模，更有史官大贊堯帝賢明將帝位禪讓于舜，舜帝更是英明神武?？烧l知道，這兩個人，一個是晚來昏庸之人，一個是野心勃勃的竊國賊！”

    即便，因?yàn)閷げ换剡z詔而意興闌珊，周天行聽了她擲地有聲的話還是不免吃驚，卻并不睜眼看他，只是不屑的反駁：“一派胡言！”

    “看！這便是史官的作用，這便是所謂的賢明君主！很多時候，要得到一個東西，并不需要師出有名。名目，只是勝者為自己穿上的遮蓋丑陋真相的衣袍而已！”這些，其實(shí)是蕭予綾一向不屑的強(qiáng)盜邏輯，可為了安慰他，她竟將這強(qiáng)盜思維說得振振有詞。

    “……”

    “王爺請耐心聽我說完，歷史上真正的堯舜，并非傳說那般！堯帝時代，因?yàn)樯裰荽蟮乇榈鼗氖?，洪水肆意橫行，而舜治水有功，堯欣賞其才能將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了他?！?/br>
    “這些，貴族士家中三歲的孩童也知！”

    “對，這些大家都知道！可是，后來的事情，并非如大家所贊譽(yù)的那般！堯中年之后沉迷于修仙之道，堂堂帝王，不知勤政愛民，卻追尋虛無的成仙之道，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同時，他命舜攝政，舜借機(jī)鏟除堯帝勢力。等到堯風(fēng)燭殘年想將王位傳于兒子之際，舜卻已然大權(quán)在握。他為了權(quán)力，毅然囚禁了堯帝和太子朱丹。而后，他先是攝政，后授意群臣請他登帝位，最后，以禪讓之法奪得了帝位?！?/br>
    說到這里，蕭予綾捧住了周天行的臉，死死擠壓他的臉頰，硬是迫得他睜開雙眼對上她一雙翦水明眸，道：“王爺，我說的話你可聽到？舜帝是真正的亂臣賊子，可因?yàn)樗晒α?，用巧妙的手段遮掩了真相！所謂的賢名，所謂的美譽(yù)，不過是成王敗寇的寫照。你，不必因?yàn)檎也换剡z詔而傷心。你是有才之人，你治理了咸陽城，使得它繁華勝過京城百倍；你率領(lǐng)了將士驅(qū)除韃虜，使得邊疆萬民安康；你聲名遠(yuǎn)播，使得賢士跋山涉水來投……只要、只要你有恒心，你想要的，終歸會是你的?！?/br>
    她的話，實(shí)在是大膽，令周天行無法對答。賢士所追捧的、貴族所在意的，到了她的嘴里成了赤裸裸的世俗較量，成了不堪一擊的權(quán)力斗爭。

    他若是有她說的那般灑脫，他早早便打到了京城，登了帝位?？上?，他看不開，他做不到。

    他伸手，學(xué)著她的樣子撫摸她的臉頰，低聲道：“阿嶺，你……不必為了安慰我，而說出這些有違大仁大義的話。”

    “我是想安慰你，可我說的是實(shí)話，不是我胡編的。”她著急，要怎么跟他訴說呢？歷史，因?yàn)樵谶@個皇權(quán)至上，這個忠孝重于一切的時代，已經(jīng)被美化和篡改得面目全非。即便，大家知道實(shí)情，也全都裝作不知。這就是所謂的賢名，所謂的仁義。

    “阿嶺……”周天行落寞的笑了一下，道：“你說的是實(shí)話？那我問你，這實(shí)話你是從何得知？”

    從何得知？看閑書看到的，從龐大的網(wǎng)絡(luò)知識里查證的，聽電視講座曉得的。

    只是，這些途徑，沒有一個能向他解釋。

    她支支吾吾半響，道：“我、我，小時候聽父輩說起過……”

    周天行頷首，她的父親是太傅何明，是曾經(jīng)大周王朝鼎鼎有名的學(xué)識淵博之人，會跟女兒說起這些一點(diǎn)也不奇怪。

    她是何家的貴女，自幼才華卓越，記得這些更不奇怪。

    倏忽，周天行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想法，令他渾身一震！

    她不是說她失去記憶了嗎？她不是說她前塵盡忘了嗎？為何，她不記得遺詔的下落，卻記得兒時父親的教導(dǎo)？

    難道說，她在撒謊？

    人，總是會下意識的選擇對自己有利的猜想！

    周天行此刻，知道了她撒謊，連帶的，將她不知道遺詔下落的話也推翻。

    都說，賢臣會試探明君。她是何太傅的女兒，是才德兼?zhèn)涞馁F女，想要試探一下他的德行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他幾乎立即認(rèn)定了她是故意撒謊遺詔不見，本意就是為了試探他，看看他是不是仁義的君主，看看他會不會因?yàn)闆]有了遺詔而對她這個賢臣的后人加以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