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十一)
蕭予綾的眼淚一直在流淌,一滴一滴、一線一線,好似細雨一般,隨著她的跑動不斷灑在空中、落在地下。 她腦海中間或回旋著阿金被壓在火墻之下的表情,不由痛恨自己的無力???,最無力的事情是,她明明很悲傷,卻連悲傷的機會都沒有。 那些要殺她的人,不知道幾時會追上來,她只有跑,什么都不顧、什么都不想的跑。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人,她的孩子,或者劉蠻,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她都不想再失去。 她恨不得生出一雙飛翼,帶著所有在乎的人遠離這場厄運。 但現實,卻十分的殘酷。她因為抱著孩子,跑得本就不快,加之她又是女子,體力自然比不上丈夫。沒有多大會,她便疲憊得如同一灘爛泥。 她本想說休息一下,可劉蠻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劉蠻一把將剛才奪來的刀斜插到他的褲帶上,而后將她懷中的孩子抱過去,另一手拉住她又開始狂奔。 “阿、阿蠻,我跑、跑不動了……” 劉蠻卻是絲毫不停歇,邊拽著她,邊惡狠狠的說道:“跑不動了?難道你要阿翼小小年紀就夭折嗎?那些人,我剛才不過遇到三個,對付起來便已經很吃力。如今,他們來人更多,若是追上來,你和孩子必死無疑!” 他的話,確實讓蕭予綾不敢大意,即便她此時雙腳似有千斤重,而胸口處火辣辣的一片,她也盡量告訴自己不累,不累,一定要跑。 好在,剛才啼哭不止的孩子好似察覺到現下在逃命,忽然就不哭了,老老實實的呆在劉蠻的懷里,任憑大人們怎么顛簸也不再發(fā)出聲音。 這般跑了一個多時辰,東方天際露出了魚肚白,蕭予綾看看后面好似無人追來,不管劉蠻的拉扯,一屁股坐到了路邊的石頭上,道:“阿、阿蠻,我……不跑了。馬上、馬上就要天亮了,想來那些人……就是有、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白日里為非作歹。我們、我們就在這里歇一歇吧,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劉蠻擔憂的看了看后面,又看向她發(fā)濕如洗的狼狽樣,終于還是沉重的點點頭,道:“你先休息一刻鐘,一刻鐘以后我們必須得走。” “可、可我們這般跑下去也不是辦法。再說,天亮了,他們還敢造次不成?” 劉蠻苦笑,無可奈何的搖頭,答:“你定是不經常在這一帶游走。我們現下在的地方,已經離小鎮(zhèn)很遠,再往前走三十里地也沒有人煙。沒有人煙,對于他們來說,是白天還是黑夜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聞言,蕭予綾一陣呆愣,垂頭喪氣的說道:“照你這個說法,他們早晚能追上來,我們還是難逃一死?!?/br> 話畢,她看向他懷中的孩子,嘆了口氣,又說:“阿蠻,如今帶著我這個拖累你定然跑不出去,不如我將孩子托付給你……” 不等她說完,劉蠻依然暴喝道:“閉嘴!想我雖然不是什么大英雄,可也是堂堂大丈夫,豈是會棄婦人于不顧的貪生怕死之輩?”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與其讓你和孩子跟著冒險,不如你帶著孩子先走。若是、若是你不嫌棄,以后便將他當做兒子。 她微微抽噎,又道:“若是……你不愿意,可以帶著孩子去找他的生父。我把所有的銀兩都放在孩子的懷里了,你拿著這些錢,應該夠一路的花銷,他的生父是……” 劉蠻怒目相向,再次打斷她的話,大吼:“他是你的孩子,要養(yǎng)他你自己養(yǎng),要帶他認祖歸宗你也自行去認,莫要把這毫不相干的事情交給我辦!” 被他這一吼,蕭予綾雙眼一紅,喃喃道:“阿蠻、阿蠻,你這是何苦呢?我不值得呀,我不能拖累你呀……你也看到了,阿金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我不能讓你因為我也死了……” 聞她說到阿金,劉蠻的眼中也盈滿了淚光??伤吘故莻€寧流血不流淚的丈夫,并沒有答她的話,更不會表現出哀戚,只是僵硬著身體將臉側到一旁,不讓她察覺他眼中的淚意。 好一會,待他眼中的淚水被風干、咽喉的哽咽被吞沒,他方才看向她,道:“你剛才可看清楚阿金想對你說什么嗎?” 她頷首,開始低泣,晶瑩剔透的淚珠子噼噼啪啪落下,打到她放在膝蓋處的拳頭上,抽抽噎噎說:“他、他讓我走……” “對!他讓你走!他寧愿死,也希望你活著,你如何能死?你死了,豈不是辜負了他的一番美意?若你今日死了,遇到他你該如何說?難道告訴他,他是白白死了嗎?” 蕭予綾在自己不斷的嚎啕大哭中點頭,在嚎啕大哭中站了起來。她悲哀的想,她的身上,已經背負了人命,此番不能輕易放棄。 見狀,劉蠻頗為欣慰,道:“你能想通便好!” 說完這話,他又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再往前走二十里,有一道大河,平素里河流湍急,這個季節(jié)漲水,其中還有大石滾動。饒是水性再好,也沒有人敢在里面游泳。因為那里人煙罕至,沒有渡船,過河的唯一辦法便是河上的一架繩橋。待我門走到那里,將橋砍斷,別人想要再追我們,起碼要繞道二十里,我們定能平安脫險?!?/br> 聽到劉蠻的話,蕭予綾精神為之一振,忙擦干臉上眼淚,又有些害怕,聲音沙啞的說道:“你沒有弄錯吧?” “我跟著商隊四處走,前段時間曾到過前面,自然不會記錯。” “那……我們走吧?!?/br> 劉蠻頷首,抱著孩子拉著她,又開始跑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蕭予綾總覺得后面的追兵離他們已經不遠,可回頭看時,卻什么都看不到。 這樣的恐懼感使她不敢再停歇,這輩子也好,上輩子也好,她從來沒有那么累過。她剛剛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原先那點體能因為懷孕和妊娠而消失殆盡。除此之外,渾身上下還堆了許多的rou,白白給她憑添了不少的負擔。 因為出來得匆忙,她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里衣,早已被汗水浸濕,粘粘的貼在她的肌膚上面。 她恨不得自己身輕如燕,沒有絲毫的疲憊感。可惜,事實是,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隨時可能會暈倒過去。 她甚至感到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大腦中好似有電光火閃竄過,兩側不斷退后的樹木和景物好似開始轉動,不斷地轉動…… 劉蠻發(fā)現了她的異常,很想讓她再歇一歇,可他是做過苦力活的人,知道憑著一口氣可以不斷跑下去。一旦停下來,恐怕她就再也沒有力氣奔跑。 跑到后來,蕭予綾甚至都快要忘記為什么奔跑,只是知道要跑,跑到一架繩橋旁邊才能休息。 轉眼間,到了日上三竿之時,劉蠻看了四周的環(huán)境,大喜,道:“阿綾,快看,快看!看到沒有?前面就是大河,我們只要過了繩橋就安全了。” 蕭予綾表情微微呆滯和茫然,雙腿好似木雞一般呆板的重復奔跑動作。她聽到他的呼聲,抬頭順著他的手望去…… 待看清楚足足有十丈寬的繩橋時,她眼中焦距終于恢復。 她也跟著眉開眼笑,繩橋離他們不到一里地,只要她再努力一把就能到了。 可,她的笑容還未來得及展開,便聽到了狗吠之聲。 她和劉蠻具是一驚,回頭一看,發(fā)現有兩人領了狗,騎著馬追了過來,離他們不到兩里。 他們心知,定是對方馬匹不夠,所以才讓這兩人先追了過來。只怕后面,還跟著好多人! 他們并沒有任何交流,已經達成共識,那就是快些跑,跑過繩橋,在對方的人馬來到之前砍斷它。 劉蠻緊緊拉著蕭予綾的手,拉得她生疼,即便是在逃命,這疼也不容她忽略。 可,也是這疼,讓她有了力氣,隨著他一起,全力向著繩橋奔去。 終于,他們踏上了繩橋,劉蠻忽然松開手,將孩子塞到她的懷里,道:“你先過去,我在這里擋一擋!” 聞言,她看向后面,見騎著馬的兩人和一條狗近在咫尺,情況危急得不容她說一句話。 她忙抱了孩子,沖上繩橋。此時,性命攸關,她的眼中全然看不到腳下湍急的水流,她的知覺更感受不到搖晃的繩橋。 她只是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扶著繩橋旁邊的繩索,急速卻又穩(wěn)健的在空踏踏、唯有繩子做底的繩橋上面踩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百來個數,也可能有一刻鐘的時間,她終于到達了彼岸。 腳下終于踩到了堅硬的路,她回頭,看過去,發(fā)現劉蠻正站在繩橋那端的入口處,拿出刀與兩人廝殺。在他們的旁邊,躺著一條死狗,還有兩匹受傷的馬,想來,都是被劉蠻殺掉的。 此時的劉蠻,真正是個蓋世英雄,手持鋼刀,長身而立,一砍一削之間盡是霹靂驚雷,快而充滿力量,令敵人根本無法從他的身旁經過。 只是,還不等蕭予綾松口氣,便發(fā)現那兩個人似是要與劉蠻纏斗,不為將他擊垮,只為拖延時間,等待同伴的到來。 顯然,不只是她看出來了兩人的用意,劉蠻也看出來了。他出手更加的狠烈,刀刀向著他們的致命點砍去。 僵持了一刻鐘,劉蠻身上掛上了傷痕,對方兩人更是狼狽。眼見著,劉蠻終于要擊垮兩人,后面?zhèn)鱽黼s亂的腳步聲。真正的追兵,已經來了! 劉蠻大驚,邊砍向與他纏斗的兩人,邊大喊:“阿綾,快走,走!” 蕭予綾猶豫,因為現下還有一點時間,還有一點時間,若是劉蠻速度再快點,再快一點點,或許他們都能安然脫險! 想著這些,她站在原地,大喊:“阿蠻,快些!我等你,我們要走一起走!” 被她這一喊,劉蠻顯然著急起來,發(fā)出狂獅般的怒吼,揮舞著大刀向敵人砍去。幾下之后,那兩人終于倒地不起,可是后面的追兵,離繩橋越來越近。 蕭予綾看到了劉蠻的猶豫,就是這一剎的猶豫,令她大駭,忙尖聲叫道:“阿蠻,不要,你快過來!不要!” 劉蠻忽然笑了,那笑容如此的燦爛和堅定,令站在對岸的蕭予綾看得清清楚楚! 他笑著,朗聲問:“媳婦兒,如果有下輩子,做我真正的媳婦兒,給我生兒子,可好?” “不……” 不等她喊完,劉蠻已經舉起手里的大刀,不斷砍向繩橋。 蕭予綾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知道他為何這么做,追兵太近,若是等他過來再砍繩橋,怕是已經來不及。他唯有現下動手,才能救出她,保證她們母子的安全! 她連連搖頭,哭喊著說:“阿蠻,你快過來,快過來,這輩子,這輩子我也可以做你的媳婦兒,為你生兒子。真的,你過來,你過來……只要你過來,我做你的媳婦兒,給你生兒子。只要你過來……” 劉蠻的笑容不減,可手上的動作半點也沒有停下來。正在這時,十幾個大漢已經跑到了繩橋邊,其中一人拔刀,一下向著劉蠻的后背砍去,連砍了兩刀,令劉蠻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人,慌忙奔向繩橋。 蕭予綾懷中的孩子開始啼哭,大聲的哭,哭聲在這茫茫大河岸上顯得無比的絕望和蒼涼。 她猶豫著,抱著孩子跑,跑了沒有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然后看見本來奄奄一息的劉蠻忽然站了起來,不顧一切的向著繩橋揮刀斬下。 這一下,繩橋斷,橋上的人,悉數掉到了湍急的河水中,還來不及翻騰,便被河水無情的沖走。 那邊,還有兩三個沒有來得及過河的大漢。見狀,他們拔出刀劍,紛紛向著劉蠻刺去。 隔著氤氳的水汽,蕭予綾看得清楚,劉蠻連挨了十幾下,終于倒地不起。饒是這樣,那幾個大漢卻還是在他身上一刀一刀的劃著,將他劃得血rou模糊,而后好似為了泄憤,將他砍成了幾塊,扔到大河里。 親眼目睹這一切,她連哭喊的聲音都沒有了,只是死死的抱著懷里的孩子,張大了嘴巴,無聲的掉眼淚。 她的腦海中,一直盤旋著他那雙黑亮的眼眸,歡喜的對她喚道:“媳婦兒,媳婦兒,你是我的媳婦兒……” 她顫抖的抱緊了孩子,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如果知道有今天,當初,她一定不會從他身邊跑走。她會留下,留下給他做媳婦兒,生兒子! 終于,她啊的一聲尖叫起來,聲音回旋在滔滔河流之上。 一日之內,她便失去了兩個親人和朋友!兩個在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考量,便全心全意對她好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