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家中獨子, 沒有兄弟姐妹, 據(jù)說有個姑姑，是丁克家庭, 沒有孩子。所以相當(dāng)于，許家所有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他一個人身上。

    不過因為他跟父親關(guān)系一直不好, 連帶著親情也顯得淡薄。平時有空的時候，許慕遲寧愿千里迢迢坐飛機(jī)往北京跑, 去看望外公外婆, 也不愿意回父親那一趟。

    這次也是因為爺爺七十大壽，不得不去。

    自從寒假開學(xué)以來，這兩三個月以來他們幾乎是形影不離，現(xiàn)在許慕遲一下子不在身邊, 顏晞自己搭公交回家，覺得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她覺得自己好像變得越來越粘人了。

    南方的三月是非常陰冷潮濕的，風(fēng)聲沒有多大，但是一陣又一陣綿延不斷，都像在往你骨頭里面鉆。

    顏晞甚至開始懷念北京那種干涸直白的寒冷。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對一個只去過一次的地方產(chǎn)生懷念，只能歸咎于一起去過的那個人。

    她戴著圍巾手套，下了公交，加快了腳步往小區(qū)的方向走。

    一路上碰到幾個鄰居阿姨，知道她馬上就要高考了，于是寒暄幾句，都在勸她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去大城市發(fā)展，好好掙錢，孝敬爸媽。

    天氣這么冷，顏晞只是在室外站了一會兒就覺得渾身上下都被風(fēng)吹透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好不容易走到單元樓，隔著一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她看到單元樓對面的露天停車場停著一輛平時沒有見過的黑色加長跑車。

    她不認(rèn)識這是什么牌子的車，只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車型和logo，于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沒想到的是，車后座的門竟然被緩緩打開了。

    直覺自己不應(yīng)該再看，于是顏晞別過臉，往樓道口走。

    沒過幾秒，身后突然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叫住了她：“你好?！?/br>
    愣了一下，不知道叫的是不是自己，顏晞有些疑惑地轉(zhuǎn)過身來。

    眼前從車?yán)镒呦聛淼哪贻p女人高挑纖瘦，穿著一身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水綠色斜襟式旗袍，外面套了件長長的黑色貂皮大衣，頭發(fā)簡單地盤起來，臉上畫著比電視劇里那些明星還要精致的妝容，是很大氣美艷的長相。

    她站在這里，跟這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顏晞忍不住指了指自己：“不好意思，您是在叫我嗎？”

    女人手里拿著一個珍珠小方包，朝著她淺淺一笑，“是在叫你。我姓孟，是許慕遲的母親?！?/br>
    許慕遲的母親？

    她反應(yīng)了一會兒，終于意識到眼前站著的這位貌美到完全看不出年紀(jì)的女人，就是許慕遲的繼母。

    “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他的繼母?！?/br>
    女人笑得很坦蕩，面對著她的打量也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悅，依舊輕聲細(xì)語地問，“有空聊聊嗎？”

    似乎輪不到自己拒絕，顏晞只好點點頭，上了她的車。

    車子一路開到小區(qū)附近的商業(yè)街，女人看到一家環(huán)境不錯的咖啡廳，于是示意司機(jī)停車。

    顏晞跟在她身后，慢慢走進(jìn)那家裝潢精致的咖啡廳。

    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時間也不早了，咖啡廳里客人寥寥，服務(wù)生很殷勤地把她們引到最里面一個靠窗的位置。

    咖啡廳里暖氣開得很足，女人把大衣脫下來，露出里面剪裁流暢工藝精致的水綠色旗袍，無論是氣質(zhì)還是長相都讓人很難忘。

    顏晞回憶起之前在許慕遲家里看到的那張他親生母親的照片，雖然同樣很美，但是她眼角眉梢里的溫柔恬靜和眼前強(qiáng)勢美艷的女人一比，簡直是天差地別。

    正發(fā)著呆，女人把菜單朝她遞過來，顏晞看著她手上涂著的酒紅色指甲油，又推回去：“阿姨，您點吧，我喝什么都行。”

    “那好。”她點點頭，沒再客套，簡單地點了兩杯美式。

    熱氣騰騰的美式很快就被端上來，顏晞低頭輕輕抿了一口，不太清楚她突然來找自己，葫蘆里面到底賣著什么藥。

    短暫的沉默過后，女人不甚在意地開口：“你跟阿遲在一起多久了？”

    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顏晞?wù)遄弥穑骸耙矝]多久?！?/br>
    對方又追問，“我聽說，快一年了是吧？”

    沒想到她調(diào)查得這么細(xì)，顏晞只好點了點頭。

    “你覺得你們合適嗎？”

    顏晞抿抿唇，沒有過多思考，鼓足了勇氣答：“我覺得很合適?！?/br>
    女人像是被她天真的答案逗笑了，神色里并沒有嘲諷或不屑，像是純粹覺得她很可笑：“我聽說阿遲很喜歡你，所以我們家的情況，想必你已經(jīng)了解的很清楚了。”

    說到這里，她停了停才繼續(xù)往下，“不過，有關(guān)于阿遲高中畢業(yè)之后要出國讀書的事情，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清楚呢？”

    許慕遲畢業(yè)后要出國讀書？

    從來沒聽他提起過。

    顏晞有片刻晃神，但是借著低頭喝咖啡的動作，很好地掩飾住了。

    “國外那邊的學(xué)校和住宿，我們已經(jīng)都為他打點好了，是全美排名前十的常青藤大學(xué)，只招收特別有能力或者特別有背景的學(xué)生。現(xiàn)在就等著他從銀樺畢業(yè)?！?/br>
    女人說到這里，忽然拐了個彎，用一種很難捉摸的語氣問，“冒昧地問一句，你跟阿遲現(xiàn)在……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了？”

    顏晞笑了笑：“我聽不太懂您的意思?！?/br>
    “哦，我的意思是，你們沒有發(fā)生過超出學(xué)生范疇的行為吧？比如……性行為?！?/br>
    被她過于直白的盤問驚到，顏晞差點沒拿穩(wěn)手里的勺子：“阿姨，您想多了?！?/br>
    “我想多了就好，否則還真有點麻煩?！?/br>
    女人聞言，風(fēng)情萬種地用銀色小勺攪了攪瓷杯里的咖啡，用跟她聊家常似的淡淡語氣說，“阿遲這個孩子，從小就叛逆，不服管。我也總聽說他平時在學(xué)校里愛闖禍，也跟不少女生談過戀愛。但是這些其實也都無傷大雅，因為我們了解他，知道他只是年紀(jì)還小，愛玩，心不定，等玩一陣子之后，膩了就好了?！?/br>
    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顏晞保持沉默。

    女人像是也不在乎她的回答，自顧自繼續(xù)說：“顏晞，我今天過來，不是要逼你跟阿遲分手，我只是希望你能仔細(xì)考慮清楚。如果你堅持不放手，非要跟他在一起的話，就算他從現(xiàn)在開始奮發(fā)向上好好學(xué)習(xí)，最多也只能考上一個不入流的普通本科而已。到時候他如果為了你放棄出國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毀了原本的大好人生，跟他父親徹底鬧掰，可就真的沒法收場了?！?/br>
    “你也知道，阿遲是許家的獨子，從小就被寄予厚望。雖然他看上去總是渾渾噩噩的，對什么都不上心，但他其實是個很聰明也很有想法的孩子，小時候?qū)W習(xí)成績也很好。只是后來家里出了點事情，才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br>
    窗外風(fēng)聲呼嘯盤旋而過，行人大多都是低著頭，快步往前走，好像多呆一秒就會被凍得手腳冰涼。

    顏晞隔著一道玻璃窗坐在暖氣充足的咖啡廳里，卻覺得自己好像也被凍到了，手腳僵硬，動彈不得。

    明明已經(jīng)立春了，但是為什么比冬天大雪紛飛的時候還要冷呢。

    她不是沒有想過許慕遲的父母會反對她們在一起，也曾經(jīng)在心里幼稚地設(shè)想過，如果有一天他的父母真的找上門來，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丟給自己一筆錢，讓自己離開許慕遲的話——

    她就可以很堅定地告訴他們，就算把世界上所有的金山銀山都挖過來，在她心里，也比不上許慕遲的萬分之一。

    可是他們沒有。

    他們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她，如果跟她在一起，許慕遲的前途就毀了。

    女人的長篇大論結(jié)束，看了眼她的神情，又露出了很游刃有余的笑：“我說這些也不是要給你壓力，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負(fù)擔(dān)得起他的人生。雖然你現(xiàn)在還小，但如果真正喜歡一個人的話，是不會自私地把他綁在自己身邊的，到時候你如愿以償考進(jìn)一流大學(xué)，他卻只能跟隨著你的腳步，進(jìn)入一所完全沒有未來的普通本科，走上脫了軌的人生方向，對他來說公平嗎？他原本是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

    ……

    顏晞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咖啡廳回到家里的了。

    很多很多的回憶橫沖直撞，最后一切清零，停留在她腦海里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的，是自己被趙凌菲推下樓梯時，瀕臨絕望的那個瞬間。

    他出現(xiàn)在樓道口，懸在頭頂?shù)睦吓f燈泡壞了一個，搖搖欲墜。

    走廊里還是昏昏沉沉的，并沒有被燈光照亮多少，但他的出現(xiàn)卻一下子就照亮她了。

    從此他身上的光一直沒有熄滅過。

    認(rèn)識他之前，她一直在很努力地做一個勇敢又堅強(qiáng)的大人，做老師眼里的乖乖女，做朋友面前無條件付出的小跟班。

    認(rèn)識他之后，她慢慢做回自己，做回那個孤獨、不合群、缺乏安全感，渴望愛的小女孩。

    是她太過頭太得意忘形了。

    不知道該怎么回到從前的生活了。

    **

    許慕遲雖然厭惡許廣深以及一切許家人，唯獨爺爺許思行，是他唯一敬重的人。

    當(dāng)年談斐發(fā)現(xiàn)許廣深婚內(nèi)出軌，甚至連她生產(chǎn)時都在國外陪著另外一個女人纏綿廝混的時候，患上了強(qiáng)烈的精神疾病。

    她一面深愛這個男人，沒有辦法離開他，一面又恨他這么多年來的欺騙和背叛。

    因此她總是郁郁寡歡，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除了自己的兒子誰也不愿意見。

    時間越久，病得越重。

    直到許慕遲八歲那年，發(fā)現(xiàn)母親用他的美工刀割腕自殺，于是偷偷打電話把這件事情告訴許思行。

    許思行得知之后震怒，第一時間便趕過來，問清緣由之后，差點用鞭子把許廣深活活打死。

    事情很快就鬧大了，談學(xué)愷知道女兒受了這樣的委屈，不管不顧把她接回了家。

    此后的一年里，談斐的精神狀況時好時壞，許慕遲其實知道，她已經(jīng)很努力了，很努力地配合治療，想陪著自己生活下去。

    但是精神患者有時候真的控制不了自己，黑色情緒漫上來的時候像水草，再怎么奮力掙扎也只能被一路糾纏拖進(jìn)沒有盡頭的深海里，窒息而死。

    一年之后，談斐再次吞服安眠藥自殺。

    經(jīng)過了三天三夜的搶救，她沒能睜開眼睛，就這么離開人世。

    又過了兩年，許廣深跟孟顏顏結(jié)婚，許思行并未出席婚禮，而是對外宣布跟這個兒子斷絕父子關(guān)系。

    許慕遲雖然不愿意跟許家人有牽扯，唯獨許思行每年的生日，一定會出席。

    剛開始的兩三年，許廣深回回只敢站在大門外面送上禮物，再恭恭敬敬磕三個頭便離開，不敢進(jìn)門。

    但是許思行現(xiàn)在年紀(jì)越來越大，前幾年妻子也患病去世，對于僅剩的親情沒有辦法再狠下心。在親戚朋友的勸說之下，去年破天荒讓他進(jìn)了門，雖然依舊不理不睬，但許廣深已經(jīng)足夠誠惶誠恐。

    比如此時此刻。

    一家人圍坐在別墅院子里的長桌前，許思行坐在主位，旁邊就是許慕遲，再往下是姑姑姑父，以及一堆不認(rèn)識的親戚朋友。

    許廣深坐在末位，依舊滿面春風(fēng)，正在跟身邊的人寒暄交談。

    許慕遲冷眼看著他，沒有胃口，也不想聽身邊人虛情假意的阿諛奉承，于是低下頭玩手機(jī)。

    手機(jī)屏幕亮起來，鎖屏壁紙是他跟顏晞在北京工體外面拍的合照。

    許思行看了一眼，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笑意：“女朋友？”

    他點點頭。

    “叫什么名字？”

    “顏晞，白露未晞的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