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知道她懷有身孕，那他一定是高興的、激動的，她不用猜都知道他一定想要這個孩子。

    ——但說得輕巧。

    且不說朝臣和天下人如何看待這件事，孩子生下來應(yīng)該是一個什么樣的身份？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還是說，讓孩子隨楊昪去秦王府，入他的族譜，然后寫上“生母不詳”幾個字，讓她一樣見不得光嗎？

    他們這樣的身份，就不應(yīng)該有孩子。

    這個意外打得鄭嘉禾措手不及，讓她所有的計劃都亂了。

    鄭嫣愣了半晌：“什么決定？”

    “留還是不留?！?/br>
    “好，”鄭嫣道，“我不影響你的決定，我只想聽一聽，你是怎么想的。”

    鄭嘉禾把她的想法說了一遍。

    “我覺得我可能要讓他失望了，”她面上沒什么表情，淡淡道，“與其到最后還是決定不留，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讓他知道?！?/br>
    鄭嫣問：“那你為何不直接讓太醫(yī)給你開藥？你要知道，拖得越久，胎越難落，不但有可能失敗，還會更傷身，古往今來死在這上面的婦人更不知有多少！”

    鄭嘉禾垂下眼睫：“我問過太醫(yī)了，兩個月以內(nèi)的都可以，也就這幾天吧。”

    鄭嫣想了一下：“也行。到時候跟我說一聲，我入宮陪你，千萬不能再拖了?！?/br>
    鄭嘉禾聽鄭嫣這么快定下了這件事，一時也有些發(fā)怔。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席卷了她的胸口，讓她情不自禁地再次伸手撫上自己的小腹。

    這些天，她都不知道摸了它多少回了。

    鄭嫣打量她一會兒，眉梢微挑：“又猶豫了？”

    鄭嘉禾抿唇不言。

    鄭嫣想了想，道：“拋開所有剛剛你說的那些問題，也不用考慮我們?nèi)魏稳说囊庖?，我就問你，你想要它么？?/br>
    鄭嘉禾遲疑了一下。

    她的手伸進厚厚的夾襖，隔著一層中衣，摸到自己仍然平坦無比的小腹。她的掌心能感覺到腹部皮膚傳來的溫?zé)?，在這一刻，她又感受到了那一絲奇妙的感覺。

    雖然現(xiàn)在月份還小，按理說腹部應(yīng)該什么也摸不到。但就是奇異地，鄭嘉禾似乎感覺到其中有什么東西與自己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jié)。

    如果說平心而論……

    她是想要的。

    當(dāng)初在得知自己被先帝下藥傷了身體，這輩子再也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她憤怒、不甘，憎恨于先帝，為什么要剝奪她成為母親的權(quán)利。

    她想有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骨rou至親，然后呵護它，疼愛它。

    這份渴望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與孩子的父親也無關(guān)，是她想要一個孩子。

    鄭嘉禾嘴唇翕動，道：“阿娘，我想要。”

    鄭嫣望著她，目中露出一絲了然。

    “可是我難道要讓它生來就有一個尷尬的身份，承受別人的冷眼和指點，活在流言蜚語中嗎？”鄭嘉禾茫然道，“瞞不住的，我如今的身份，根本就瞞不住，大臣們都會知道它是誰的孩子?！?/br>
    她如今有權(quán)有勢還好，一旦有一天她出了什么意外，或是失權(quán)、或是薨逝，她都不敢想象這樣一個孩子會面臨什么。

    所以她要思考怎么讓孩子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嗎？

    鄭嘉禾指尖微動，突然間想到曾經(jīng)她與楊昪鬧得很不愉快的時候，楊昪說過的話。

    太后的確不能下嫁親王，但她可以效仿羊皇后二嫁。

    這樣他們成婚，有了夫妻的名分，自然可以生下孩子。

    ——但她掙扎了這么久，絕不是為了回到原點。

    鄭嘉禾糾結(jié)著，她緊皺著眉頭，面上的神情滿是痛苦。

    她慢吞吞地想，或許她這些天瞞著楊昪這件事，也有害怕他舊事重提的意思。

    萬一他因為這個孩子，又動了當(dāng)初的那份心思呢？

    鄭嫣一直看著鄭嘉禾，把她所有的表情都收在眼底。

    然后她問：“就只是擔(dān)心名分、擔(dān)心不能向世人交代嗎？”

    鄭嘉禾道：“是?！?/br>
    鄭嫣笑了笑。

    “我問你，”鄭嫣說，“如今國子監(jiān)旁邊新建了個學(xué)堂，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是宗室之子，”鄭嘉禾說，“去年年初我讓各地的親王、郡王送進長安的?！?/br>
    其中還有吳王和安王的兩個子孫，但是他們當(dāng)初造反，似乎根本就沒有在乎自己孫輩血親的死活。

    鄭嫣又問：“你收攏他們，是為了干什么？”

    鄭嘉禾道：“為了挑選下一任皇帝?！?/br>
    鄭嫣目光落在了鄭嘉禾的小腹上。

    “是，小皇帝癡傻，一年多了，也沒什么好轉(zhuǎn)的跡象?！编嶆炭戳艘粫海f，“所以你需要另外從宗室中選人?？赡愀怪羞@一個，難道沒有流著皇室的血嗎？”

    鄭嘉禾一愣，她猛然抬起頭，不確定道：“阿娘的意思是……”

    “誰都知道你與秦王交好，相處親密?！编嶆陶f，“但你們?nèi)敉蝗挥辛撕⒆?，朝臣之中，怕也是不接受的居多。所以問題就在于，如何找到一個理由，掩蓋掉這個孩子是你們二人親生的事實。理由能不能讓人信服不重要，說得過去就行。只要朝臣愿意相信，假的也變成了真的。”

    “孩子不是我們二人親生的，”鄭嘉禾感到有些迷惑，“又是誰親生的？我是曾經(jīng)想過偷偷生下來，然后把孩子交給別人撫養(yǎng)——但是阿娘，我不能接受這樣?！?/br>
    “不是說這個?！编嶆虛u了搖頭，目光落在鄭嘉禾的面上，眸中流露出一絲明媚的笑意，“你是太后，從你肚子里出來的孩子，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皇室血脈。古有華胥氏，踏雷神腳印，感而有孕，生伏羲與女媧。今皇室子嗣凋零，帝位后繼無人，太后上承天命，孕育龍子，又有何不可？”

    鄭嘉禾面上猛然呆住，她望著鄭嫣，久久說不出話。

    ……

    楊昪在門外等了許久，才等到鄭嘉禾與鄭嫣相攜著出來。

    她們二人神態(tài)自然，步伐輕松，看起來沒什么難受和生氣的樣子，這讓等在外面的何氏等人心中松了口氣。

    何氏動了動，正要與鄭卓一同上前賠罪，卻見秦王先走了上去，她只好生生停下步子。

    鄭嘉禾站定，目光掠過楊昪，掃了一圈站在那里等著她的鄭家人。

    “舅舅舅母不必?fù)?dān)憂，也不用怪弟妹，我已經(jīng)沒事了?！?/br>
    她現(xiàn)在還沒什么強烈的孕吐反應(yīng)，之前會吐，確實是因為閔氏的反應(yīng)傳染了她。

    但她現(xiàn)在想明白這些天一直壓抑在心中的那件事，一時只覺輕快，面上神情便也和煦，不會計較那么多。

    何氏松了口氣，連忙道：“多謝太后娘娘體諒?！?/br>
    鄭嘉禾點了點頭，向楊昪示意一下，兩人便離開了。

    坐在馬車上的時候，楊昪問：“華陽縣主與你說了什么？”

    鄭嘉禾斜他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們母女之間的私房話，你也要問嗎？”

    楊昪一把將她攬在懷里：“……不說便不說?！?/br>
    他本就是隨口問問。

    鄭嘉禾輕笑著，靠在了他的肩上。

    還是先不要告訴他了，等她安排好，朝臣知道的時候，他自然也會知道。

    第87章 帝星   上承天命，福澤萬民

    鄭嘉禾與楊昪回到蓬萊殿。

    她在鄭家吃飯吃到一半吐了, 這會兒倒是覺得腹中空空，于是喚了琉璃，讓廚房準(zhǔn)備了些飯食端上來。

    楊昪為她盛了一碗清淡的素湯, 看她小口喝著，忍不住說：“你只吃這些么？我不過是一個月沒見你, 怎么感覺你口味都變了?！?/br>
    從前她口味雖然說不上有多重，但這么素淡的食物，她是絕對吃不下的。

    楊昪又聯(lián)想到今日見她時的種種怪異，一時心中升起疑慮。

    直覺告訴他，鄭嘉禾應(yīng)該是瞞了他什么。

    可他想不明白, 他們已經(jīng)這般親密了, 她甚至為了他遠赴邊關(guān)——還有什么事，是讓她不信任他, 以至于瞞著他的？

    鄭嘉禾面上仍然是那一副坦蕩自然的模樣：“藥吃得多了, 胃里不舒服嘛?！?/br>
    楊昪打量她片刻，暫時把疑惑壓在心底：“……嗯?！?/br>
    他深知鄭嘉禾的脾性，她不想說的事, 再怎么問也不會有答案。那不如等他自己發(fā)現(xiàn)。

    鄭嘉禾喝完一碗素湯, 又吃了幾口餅, 方才把碗筷放下, 由著宮人們收去。

    然后她坐在梳妝鏡前，楊昪站在她的身后, 輕柔地為她卸下頭上的釵環(huán)。

    “維楨?！编嵓魏炭粗R子里的自己，如常地喚了他一聲。

    楊昪掀起眼皮：“嗯？”

    “我這段時間吃藥, 王太醫(yī)說不能有房事。”鄭嘉禾望著鏡子里他的眼睛，“要不……”

    楊昪動作一頓。

    他心里的懷疑越來越重，但他什么多余的也沒說, 只嗯了一聲：“你好好養(yǎng)身體?！?/br>
    鄭嘉禾朝他笑了笑。

    夜里的時候，楊昪趁她睡熟，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后半夜，才擁緊她，閉上了眼睛。

    楊昪害怕鄭嘉禾身體情況惡化，但他觀察了好些天，發(fā)現(xiàn)她只是在吃穿用度上面與之前有些不同，也沒有什么特別虛弱的地方——除了偶爾會腸胃不適，犯惡心以外。

    大朝會那日，鄭嘉禾還穿著一身玄色禮服，登上太極殿的高臺，接受了百官朝拜。

    同時，她宣布要在上元節(jié)再登景蘭門城樓，與民同樂。

    楊昪去蓬萊殿的時候，看到司天臺的幾個官員從里面出來，一邊走一邊小聲議論著什么。

    這些個觀天的大臣，無事總愛故弄玄虛。楊昪從來不愛信這個，他沒放在心上，徑直越過他們走入殿中，正看到鄭嘉禾歪在榻上，閉眼小憩。

    這段時間，她好像一直挺嗜睡的。

    楊昪坐在她的身側(cè)，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