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道：“晉王那邊本來一直是瞞著的，似乎是因為生產(chǎn)時天象過于醒目，才、才瞞不住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帝星一說，就是為太后量身打造的。但凡一個有腦子的宗室，都不會在還未生產(chǎn)的時候，貿(mào)然將自家有孕的消息透露出去，與太后相爭。

    楊昪問：“當(dāng)?shù)氐膫餮?，果真是這么說的？”

    薛敬道：“正是?！?/br>
    鄭嘉禾笑了一下：“那就去查查起源吧?！?/br>
    她才不相信，沒個幕后推手，這種流言也能傳播得起來。

    第100章 后路   你不能去賭人心。

    次日早朝的時候, 大臣們臉上的神情就有些微妙。不過太后娘娘神色如常，根本沒提這事，讓他們也只好把一些思緒壓在了心底。

    散朝后, 大臣們離開含元殿，閔同光瞥見鄭源有些嚴(yán)肅的神情, 走上去笑著打了聲招呼：“鄭相公?！?/br>
    鄭源步子稍頓了一下，側(cè)目應(yīng)道：“閔相公?！?/br>
    “有些日子沒聚了，”閔同光說，“不知晚上鄭相公可有閑暇，我到貴府坐坐？順便看看敏敏?！?/br>
    “這般客氣做什么, ”鄭源目中露出一絲笑意, 淡淡一哂，“只管來就是?！?/br>
    閔同光捋了捋胡子, 頷首應(yīng)下。兩人一同往前走了會兒, 閔同光又道：“晉州的事，鄭相公都聽說了吧？”

    鄭源神色稍斂：“聽說了?！?/br>
    他剛剛就一直在想這件事，傳言這種事, 用得好了是利器, 用得不好, 就又變成了敵人手中的刀, 反會扎向自己。

    當(dāng)初太后公布懷有身孕一事時，其實(shí)就已經(jīng)暗地里排查過一遍了, 那些個宗室，并沒有同時懷胎的?，F(xiàn)在卻突然冒出來, 讓鄭源很難不想多。

    眼下太后生產(chǎn)將近……以太后的權(quán)勢和威望，如果說有什么可以動搖太后腹中孩子的帝星地位，那就只有……

    鄭源瞇起眼睛, 想起數(shù)月之前，去蓬萊殿看望鄭嘉禾時，偶遇那王氏父子的事。

    如果太后順利生下皇子，那什么都好說。如果是個公主……再結(jié)合晉州那邊的流言，恐怕“帝星”一說真的會受到質(zhì)疑。

    而且鄭源知道，太后最近這段時間的身體情況，并不太樂觀。

    ——這消息當(dāng)然是封鎖狀態(tài)，不會讓任何外人知道。但鄭源是太后的親祖父，清楚的就多一些。

    他不禁想，萬一種種意外都碰撞到了一起，那將給朝堂局勢帶來的，會是何種巨變？

    鄭源看向閔同光，覺出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沉聲道：“閔相公有什么想說的，晚上來我府中談吧?！?/br>
    閔同光連忙點(diǎn)頭，笑道：“行，行?！?/br>
    ……

    時至傍晚，閔敏坐在窗邊，低頭繡著給孩子穿的小衣，光線都有些昏暗了，她不禁把頭更低下去，才能勉強(qiáng)看清楚衣服上的針線紋路。

    丫鬟走進(jìn)室內(nèi)，連忙把案上的燈燭點(diǎn)上，口中責(zé)怪道：“夫人怎么還在繡呢？小心毀眼睛。”

    閔敏溫和地笑了笑：“我怕過些天我就繡不動了，就想著快些趕工。”

    丫鬟道：“等郎君回來了，定是要心疼的?！?/br>
    閔敏嗔怪地看她一眼。

    主仆二人隨口閑聊幾句，卻見景竹院那邊派人來了，來人是鄭源身邊的小廝。

    閔敏一愣，揚(yáng)聲問道：“可是父親那邊有什么吩咐？”

    小廝行了一禮，笑說：“是閔相公來了，老爺讓奴來請您到前廳去?！?/br>
    閔敏面上一喜，連忙由丫鬟扶著起身，隨便整理了一下儀容，緩步出了院子。

    等她慢吞吞走到前廳的時候，閔同光已經(jīng)與鄭源有說有笑地在屋中坐下，談天喝酒了。

    閔敏上前行禮。

    “快坐吧，”鄭源說，“過來陪你祖父說說話?！?/br>
    閔敏柔聲應(yīng)了，丫鬟又搬來一個覆有軟墊的凳子，讓閔敏坐在了閔同光的身側(cè)。

    閔同光看向自己的孫女：“最近覺得如何？身子還爽利么？”

    閔敏道：“勞祖父掛念，敏敏一切都好?！?/br>
    閔同光點(diǎn)點(diǎn)頭：“你自己平時也多注意，害怕的話，到時候讓你娘來陪你。是快生了么？”

    閔敏紅著臉說：“大夫說也就是下個月了。”

    閔同光“唔”了一聲，感嘆道：“倒是與太后娘娘的時間差不多?！?/br>
    鄭源正低頭抿茶，聞言一頓，瞥了一眼正在說話的祖孫。

    只聽閔敏附和道：“是這樣呢?！?/br>
    她想起了當(dāng)初太后娘娘來鄭府時，她在席上孕吐，把太后也惹吐了的事。那時候她還以為是自己的原因，惶恐不安。現(xiàn)在想來，想必那時候太后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懷有身孕了吧。

    閔敏腦中的思緒一閃而過，聽見閔同光又問：“大夫看過沒有，有說這孩子是男是女么？”

    閔敏道：“大夫也不確定，只說看我的反應(yīng)，八成是個小郎君。”

    鄭源放下杯盞，捋了捋胡子，笑道：“這是老夫第一個曾孫，不管是郎君娘子都好?！?/br>
    閔同光與鄭源相交多年，當(dāng)然知道鄭源更疼孫女，于是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我就是好奇嘛?！?/br>
    ……

    七月末，王桓的妻子孫氏順利產(chǎn)下一子，王崇智非常高興，于是在府里擺了宴席，讓王桓請了他在朝中相識的一些同僚過府做客。太后娘娘聽說，也賜下了許多財物，命人送到府中，擺了好幾箱，看起來很是風(fēng)光。

    一時之間朝臣都有些犯嘀咕，太后娘娘素來與王家不合的，難道這是看前段時間王桓舞弊的風(fēng)波過去了，打算重用他們父子了？

    不管怎么，身份擺在那兒，那些被邀請的人，就還是給足了面子，親臨府中道賀，送上賀禮。

    酒過三巡，一輪鉤月靜靜地掛在天空，賓客們?nèi)齼蓛傻厣⑷ァ?/br>
    戶部侍郎梁遠(yuǎn)上了馬車，朝出來送別的父子擺了擺手：“我這就回去了，王大人不必相送?！?/br>
    王桓連忙應(yīng)是，父子二人一齊朝梁遠(yuǎn)拱了拱手，梁遠(yuǎn)才放下車窗簾子，讓馬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車轱轆慢悠悠地轉(zhuǎn)著走遠(yuǎn)了。

    等快要到府中的時候，馬車卻突然停了。

    梁遠(yuǎn)靠在車壁上，閉著眼，有些昏昏沉沉的。

    車夫道：“老爺，有人攔車?！?/br>
    “誰啊?！绷哼h(yuǎn)皺著眉頭，有些不悅地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這一下子，卻愣住了。

    只見在馬車前方的不遠(yuǎn)處，竟站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他穿著一身錦袍，背著手立在那兒，身形十分清瘦。

    此人正是曹應(yīng)燦。

    梁遠(yuǎn)眨了眨眼，酒意清醒過來一些，然后連忙扶著車夫的胳膊下了馬車，走上前去，嘿笑著微微傾身，禮貌地向曹應(yīng)燦示意。

    ——他現(xiàn)在官職比曹應(yīng)燦高得多，按理說是不用給他行禮的。

    “原來是曹公?！绷哼h(yuǎn)直起身道，“不知這么晚蒞臨寒舍，有何指教？”

    曹應(yīng)燦點(diǎn)了下頭，他盯著梁遠(yuǎn)，面上的表情有些嚴(yán)肅。

    “那王家父子進(jìn)京，是你引見給太后的？”

    梁遠(yuǎn)一愣，然后他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怎么？”

    “那王桓入國子監(jiān)讀書，也是你幫著上下打點(diǎn)的了？”

    梁遠(yuǎn)面色冷淡下來，他覺出曹應(yīng)燦話中有話，問：“曹公想說什么？”

    曹應(yīng)燦定定看他半晌，沒答話，也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留下梁遠(yuǎn)在原地，越想越不對勁，連忙叫來小廝道：“你速去王家傳話，就說曹公、曹公……有可能發(fā)現(xiàn)證據(jù)了?！?/br>
    ……

    時間進(jìn)入八月，臨近生產(chǎn)的幾天，鄭嘉禾連走路都有些艱難了，她只能罷朝，把更多的事交給幾位宰相去打理，每日下午，由顏慧親自把那些事務(wù)、決議念給她聽。

    雖然如此，但大臣們有急事要見她的時候，她還是會照常見人，留在眾人心中的，依然是一個神志清醒、舉止如常、說一不二的太后形象。

    顏慧只覺得心疼，服侍太后用藥時，勸了一次又一次，也還是勸不動。

    鄭嘉禾怎么都不會放下手中的權(quán)利，自古婦人生產(chǎn)，就是身體最虛弱、最危險的時候，而她只有牢牢把控著一切，才能提防暗處可能存在的殺機(jī)。

    鄭嫣來到蓬萊殿時，看到鄭嘉禾躺在榻上，倒是沒有理事，一雙眼平靜地看向房頂?shù)姆较?，像是在放空思緒。

    鄭嫣走到她身邊坐下。

    “這幾日我就住在宮里好了，”鄭嫣說，“免得你心里害怕?！?/br>
    “沒什么怕的?！编嵓魏痰?，“太醫(yī)說的，我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看天意?！?/br>
    以前她從不信這東西，但現(xiàn)在，也只能這么說。

    “我生你之前也很惶恐，”鄭嫣握著她的手說，“但真到了那時候，不還是很順利地把你生下來了？”

    鄭嘉禾無所謂地扯了下嘴角。

    話說到這個份上，她索性與鄭嫣攤牌：“我已經(jīng)想過最壞的可能?！?/br>
    鄭嘉禾轉(zhuǎn)目望向鄭嫣：“這所有的結(jié)果，不過是一尸兩命、我死它活、它死我活，或者是我們都順利活了下來。若我活著——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還能應(yīng)對。但我若死了……”

    婦人生產(chǎn)原本就是往鬼門關(guān)走一趟，不管她身體狀況如何，她都必須考慮這個可能。

    “阿娘，”鄭嘉禾輕聲說，“我給秦王留了一道密旨，就放在墻角的矮柜里。如果我死了，他就會登基。”

    鄭嫣指尖一顫，抬眼看向鄭嘉禾。

    鄭嘉禾道：“如果這孩子還在，那我倒是能安心些。鄭家與他有這個孩子作為紐帶，我應(yīng)該不用太過擔(dān)心你和阿公。我怕的就是我們都沒活下來……”

    鄭嘉禾頓了頓，把最壞的結(jié)果說出來：“那就只能趁著我還有些影響力的時候，迫他對鄭家許下書面承諾，永遠(yuǎn)不能對你們下手。阿娘，如果是這樣的情況，這件事就交給你了?！?/br>
    她當(dāng)然相信現(xiàn)在楊昪對她的感情。但她不認(rèn)為，當(dāng)她與他生死分離，他還能始終如一。

    畢竟人這一輩子，太漫長了。

    鄭嫣捏了捏她的手，咬牙斥道：“你就是想太多才會身體不舒服！太醫(yī)那么費(fèi)心費(fèi)力的照顧你，怎么可能出現(xiàn)你說的那種情況？”

    鄭嘉禾道：“習(xí)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