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稍微撩起一點(diǎn)頭發(fā), 將那些細(xì)長的黑發(fā)往耳朵后面撩。他要畫畫, 而那些頭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睛，阻礙了他的視線。他這次不再畫人像了，他只是隨意畫一些內(nèi)容。畫也是能拿去賣錢的，而且，畫店的老板對他有幾分好。

    不過這也是常態(tài)了。

    你要習(xí)慣。青年在心中對自己說。

    他上了一些顏色清新的水彩，這和他如今的情緒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比起先前那種可憐的、自我懷疑的抑郁的想法，如今更多的則是十分平淡的想法，偶爾的憂郁是無比正常的想法。就算是海綿寶寶也沒有辦法永遠(yuǎn)保持快樂的心情。海綿都不能，人又怎么可能呢？除非他根本不是人，是被人工設(shè)定好的、只懂得快樂的機(jī)器人。

    畫很好看。

    你得到了來自織田先生的評價，對方的評價雖然這般平常，但是蓮見知道，那已經(jīng)是十分了不起的評價了。畢竟織田作之助作為端水大師，被人提問的時候都會給出差不多的回答。不過呢，這次可是對方首先提出。所以性質(zhì)酒變得不一樣了。

    不過，這個畫風(fēng)好像在哪里見過。在剛才那句夸獎之后，織田先生又接著說道。

    青年原本握筆很穩(wěn)的手稍微動彈了一下，他看似毫不在意地繼續(xù)揮動畫筆，口中則是喃喃般地說：是模仿。

    畢竟我這種家伙，沒有任何天才的因素。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有種難言的苦楚，因?yàn)樵谶^去，他既扮演笨蛋，又將自己看作是一個聰明人。天才么，就算是稱不上天才，他也希望別人能夠認(rèn)同他在各種領(lǐng)域擁有天賦。就算是起先對他大加批判的川端康成，在戰(zhàn)后也使用了截然不同的語言來評價他了。

    不過若是利用這種卑微的能力，也能為其他人帶來歡笑或是歡笑的淚水的話，也是令我感到高興的事情。

    你的心情看來很好。

    還行吧。青年是無法用很好這個詞去回答別人的人。不過，沒有用干巴巴的笑話搪塞過去，這就代表他的心情并非是掩飾的好，而是真正的好。

    畫畫，寫作，就這樣，以年為單位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又或者，蓮見所在的時間被人刻意地調(diào)快了。不過就算是時間過去，他的皮相也不會變老。只是，扮演這他人的人，勢必要經(jīng)歷當(dāng)事人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從內(nèi)部。生病的時候，是最難過的那段時間。

    他得了肺病。

    因?yàn)椴皇堑谝淮胃惺艿竭@種痛苦了，所以第一次無法呼吸上來的時候，蓮見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十分的慌張。他掙扎著去打電話，醒來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

    孩子們擔(dān)心極了，他們擔(dān)心蓮見就這樣死了。醫(yī)生的診斷是，肺結(jié)核已經(jīng)十分嚴(yán)重了，身體也在不斷弱化，有可能人就要因此死去了。但是并沒有，在那樣不能夠算是休養(yǎng)地休養(yǎng)了兩個月，他又好似什么事情都沒有地出現(xiàn)了，又開始重新從事自己過往的職業(yè)。敵人源源不斷，但是最關(guān)鍵的那個人尚未出現(xiàn)。也許是文字的力量還不夠強(qiáng)大。

    蓮見其實(shí)有一個想法，他在《人間失格》和《斜陽》中考慮著，但是不曾得到他想要的結(jié)果。

    病好了之后，蓮見就許久沒有動筆了。

    那太宰就能夠和我們一起玩了嗎？咲樂問。在離開父母之后，咲樂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蓮見，所以在五個孩子之中，她是最為依賴蓮見的。蓮見大概回答了隨時都可以這樣的話，于是對方一下子就高興了起來。蓮見陪對方在房間里玩娃娃，然后他們還搞到了一臺DVD機(jī)，從二手市場里淘來的碟片一張又一張地放映著。

    他們后來也換了住處，換到了一家咖喱店的樓上。咖喱店的辣咖喱非常的出名，織田作之助就很喜歡吃。反正呢，蓮見是無法懂得對方那種對辣的嗜好，她個人是不太能夠忍受那種刺激的味道的。

    蓮見問織田，以后要怎么辦呢？因?yàn)楹⒆觽儠粋€一個地長大，所需要的錢也會越來越多，光靠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養(yǎng)育這么多孩子的。

    要不要考慮一下政府機(jī)構(gòu)呢？蓮見當(dāng)時問。

    織田作之助只是說稍許等待，他看來在尋找一些方法。

    然后某一天，于黑手黨中任職的太宰治希望他們一行人趕緊搬到別的地方去，蓮見問他為什么，對方也是閉口不言。不過能讓對方露出那種焦急表情的事情，一定是非常要急的事情。是組織的事情吧，否則的話，他怎么可能提前知道這回事情，然后，匆匆趕來。在不通知織田作之助的情況之下。

    可是在離開之前，蓮見還是問出了那個他一直想要問的問題。

    為什么織田先生會是你的朋友呢？或者說，你為什么會把織田先生當(dāng)成你的朋友呢？

    要好的朋友，還是，真摯的友人，你的選擇是后者吧。

    這又是為什么呢？

    我無法理解你們之間的友情。因?yàn)閷Ψ浇蛹{你，認(rèn)同你，所以你就將全部的感情投注于這個個體之上嗎？為了這個，你甚至愿意違背組織的命令？

    蓮見覺得自己似乎是有些咄咄逼人了，可是此時的他真的非常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yàn)檎驹谒媲暗牟皇莿e人，正是擁有著太宰治這個名字、表露出了不同于同齡人智慧的一個存在。而且在他的認(rèn)知里，未來的太宰治是個基本能將一切事情運(yùn)籌帷幄的絕頂聰明人。

    他雖然總是在做著救人、幫助別人解決問題的工作，但是蓮見也沒有感受出來他對什么有著過多的渴望。

    可是此時，太宰治的臉上，卻有著慌張的表情。

    他開始慌了。

    而這一點(diǎn)讓蓮見感到好奇與疑惑。于是他終于忍不住，于這個關(guān)頭發(fā)問。

    只是因?yàn)槟悴欢?。少年用這么含糊的話語蓋過了青年對他提出的問題，然后接下來，他將幾個人趕到了一處隱秘的處所，那是一家位于港口黑手黨旗下的進(jìn)口事務(wù)所。

    對于蓮見來說，只是換了一個地方畫畫而已。

    太宰、太宰！我想要出門買娃娃，這個！咲樂抱著一張商品紙跑到蓮見身邊，告訴對方她想要那個。蓮見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紅頭發(fā)的棉花娃娃。頭發(fā)的顏色并不鮮艷，是那種鐵銹紅，這就和織田作之助的發(fā)色幾乎一樣了。

    那我把錢給你，讓幸介陪你去吧我走不開。這是謊話，他只是不想出門而已。接觸海風(fēng)讓蓮見的皮膚癢癢的，所以他甚至不愿意打開窗戶。

    他從發(fā)口袋里拿出一些錢，交給了咲樂。

    好噢！然后她高高興興地跑出去了。

    蓮見聽見房間里有一些喊聲，除了咲樂和幸介，還有別人的。吵鬧的聲音將房子分割成好幾個部分，而蓮見則是堵住了耳朵。不過有聲音倒也不是很壞，他的話，現(xiàn)在還想要吃一點(diǎn)煮蠶豆。

    過了兩個小時的樣子吧，咲樂和幸介還沒有回來。商店離這里不遠(yuǎn)，來回一趟只要半個小時。就算是逗留，這逗留的時間也實(shí)在是太長了些吧。

    蓮見決定出去找找對方，他不在意他們，又在意他們。而且咲樂的話，是女孩子。

    青年就像看待治子一樣看待著咲樂，但是從治子留下的文字里，對方大概不是那么看待自己的。

    蓮見讓其他三人好好地呆在房間里，鎖好門，不是他的話就不要開門出來。在得到了三人的乖乖應(yīng)答后，蓮見才出門去。

    他沿著路段走了好一會兒，便瞧見稀少會出現(xiàn)的綠色公交車像老爺爺一樣晃晃悠悠地總路旁開了過來。海風(fēng)吹拂著蓮見的頭發(fā)，綠色的公交車在他的發(fā)絲間來回閃現(xiàn)。

    蓮見看見咲樂和幸介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他跑過來，手里搖晃著那個頭發(fā)是鐵銹紅顏色的棉花娃娃。

    慢點(diǎn)

    他現(xiàn)在又不著急。

    第86章 [86]美麗新世界

    蓮見感覺稍微有點(diǎn)不對勁, 他的步伐停滯了下來。那輛綠色的小型公交車從他身邊晃晃悠悠地過去了，可是在眨眼間，蓮見好像看到了窗戶上的半張兇狠的臉。感覺, 不太像日本人。百夜蓮見不敢確定這回事情，因?yàn)樗皇强戳藢Ψ揭谎郏灿锌赡艽嬖谒村e了的可能性。

    可是車上的人很快就下來了，他們一下來，蓮見的心中就警鈴作響。他看見了幾個全副武裝的外國人，他們的臉顯得深黑，不單是皮膚的顏色, 還有天色的原因在里面。這附近只有這一個進(jìn)口事務(wù)所，而且事務(wù)所里的人都被趕走了, 被偏執(zhí)的某人全輸趕到其他地方去了, 沒道理會有武裝的外國人過來。蓮見想起真嗣、優(yōu)和克已，他們還在事務(wù)所里。而在他面前的, 是無憂無慮的咲樂和幸介。

    啊他不是戰(zhàn)斗型的實(shí)在是太讓人絕望了。蓮見看著他們幾個人將他們?nèi)齻€拋在腦后，然后一步一步往事務(wù)所里面移動。

    完蛋了，這擺明了就是針對著他們而來的。

    小隊分散了，其中的兩人朝著青年和在外游蕩剛剛回歸的兩個孩子走來了。

    蓮見轉(zhuǎn)了轉(zhuǎn)頭, 可是脖子卻垂下了。他可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庥鲞@一切，他們明明就在圓圈之外。

    他只是想要寫點(diǎn)什么, 然后成為一名小說家。雖然，這并不是他的愿望。這是他所假裝的當(dāng)事人的愿望。

    周圍什么人也沒有，也沒有監(jiān)控，總之就是什么都沒有。

    你要束手就擒嗎？

    怎么想都不可能。

    可是那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武裝部隊。除非你變回你自己。

    深藏于蓮見心中的另一個他, 以看戲般的姿態(tài)如此說道。自從被福地櫻癡困在了「眼球綺譚」中以后, 另一個他連出來都不敢了。他就怕自己一走出領(lǐng)域就被對方當(dāng)場抓住干掉, 那這也太不值了！他剛剛才利用澀澤瀧彥的異能力結(jié)晶重新得到了軀殼，而且他的作品已經(jīng)變成半存在半不存在的狀態(tài)了，蓮見簡直難以想象，如果連自身都被擊潰了，《Another》將會變成如何。

    最為重要的，首先是，保護(hù)作品。其次才是生命。因?yàn)樗恢毕嘈胖约旱纳绻挥脕碜鲂┦裁?，就毫無意義。說他偏執(zhí)也好，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另一個他所說的變回你自己指的是那個跟著巫女和劍士修行過的蓮見，那個被嚴(yán)勝稱作是不怎么行但實(shí)際上很能干的蓮見。可是這樣子一來，扮演的形象就被破壞了。而在扮演中島先生時之所以那么做，是對方的小說里本來就有相對應(yīng)的形容。

    但是那樣子是不可以的。

    太宰治的個人屬性是毒，對外技能則是類似魅惑的存在。這種能力，是絕對會被高大勇猛的敵人徹底擊敗。說白了，就是能力不專攻的原音吧。

    雖然時間看似過去了很久，可是腦內(nèi)思想的活動僅僅占據(jù)了削微的幾個時格。一些尖叫聲從蓮見的耳旁穿過，他抿著嘴唇，下一秒，一把抓住了靠近他的那個士兵。他的手掌在接觸到對方的手臂的時候，立馬被對方打開，扭住。蓮見感覺自己的手臂像是被人折斷了，他要升天了，可是他還是掙扎著，掙扎著觸碰到了另外一個人裸露在外的皮膚。

    無聲無息的毒在觸碰的片刻就滲透進(jìn)他們的軀體之內(nèi)，蓮見覺得自己有控制數(shù)量，但是控制數(shù)量的后果就是，他被來人狠狠地往臉上打了一拳。這下他時真的站不穩(wěn)了，整個人像坨橡皮泥一樣倒塌在地面上。蓮見聽見了咲樂還是幸介的哭聲，又或者二者皆有?？傊?，在那陣哭聲響起后的第五秒，他眼前的這兩個士兵終于堅持不住，像先前的你那樣倒下了。

    太好了！你真想這么歡呼一聲啊。你僅靠自己一人的力量就打到了兩個壯漢！然而，恐怖的事件出現(xiàn)了。聞聲而來的小隊的另外幾人看見了他們被你打倒在地的隊友，他們的臉上出現(xiàn)了些許的驚詫表情，不過很快就恢復(fù)了原樣，抱著武器向你沖來。

    這是真的吃不消了。就算蓮見努力了，他也吃不消這事了。他又又又一次被打倒在地，頭暈眼花，像條待宰的魚。反抗也做不出什么，因?yàn)榍嗄暝诤荛L的一段時間里一直都保持逆來順受的姿態(tài)，握緊拳頭、然后擊打他人他很少，真的很少做過這樣的事情。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的頭腦都好像失去了意識。蓮見只能夠聽見一些哭聲，一些喊叫聲，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他感覺自己好像升上了天堂，但是天堂哪能夠容納他這樣的人呢？于是他在清醒的間隙里，想起了過去的事情。他所接收到的記憶和自我的記憶混雜在一起，然后旋轉(zhuǎn)搖晃、被攪拌成為了漩渦的姿態(tài)。漩渦

    似乎只有在失去意識之前，蓮見的腦海中才會浮現(xiàn)處走馬燈來。畫片一樣的走馬燈來回轉(zhuǎn)動著，于是雪天，又再一次地浮現(xiàn)在了蓮見的眼前。大雪紛飛的圣誕節(jié)，逃跑的人，軍臨城下的恐怖吸血鬼們。狹窄的房間，昏暗的燈光，短暫的愛情與約定。自殺的川流，身邊圍繞著名為寂寞氣流的女人。批評，夸獎。

    百夜蓮見差點(diǎn)一口氣沒能喘上來。他眼冒金星，根本看不清眼前到底有什么，有誰。他的耳朵也不太好使了，蓮見只能夠聽見一些細(xì)碎的聲響。來自于其他人的聲音從微弱轉(zhuǎn)向巨大，最后在你的耳邊轟鳴。

    蓮見下意識地捂住耳朵，他眼前的景象也稍微變化，混沌的景象最后轉(zhuǎn)變?yōu)榱丝椞镒髦哪?。蓮見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是在他揉了眼睛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產(chǎn)生幻覺。那就是織田先生。幸介、咲樂、優(yōu)、真嗣、克已全都圍在他身邊。蓮見還看見咲樂手里抱著那個和織田先生長得很像的娃娃，有一瞬間，他的心中竟然生出了代餐這個詞。

    完蛋了，蓮見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瘋掉了，否則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青年掙扎著起身，以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蓮見看都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被打得不成樣子了，他那張好看的臉，說不定過兩天就會變成豬頭了?？墒撬植桓野@，生怕對方以為自己要死了，自己要完蛋了。于是，蓮見只好沉默著觸碰自己臉上的皮膚，但是僅僅事觸碰，他就痛得好似要當(dāng)場死亡一樣。

    他只是一個不管事的普通人，到此卻接受了來自他國士兵的一頓毒打。怎么想都不對勁。

    痛到差點(diǎn)要原地離世的蓮見一遍忍耐疼痛，一邊聽織田先生說來人的身份。黑手黨的事情他不是怎么動，所以只是相當(dāng)迷茫地聽著。不過對方也不是很清楚這回事情。

    蓮見覺得自己需要被送醫(yī)，結(jié)果自然也是急救車趕了過來。織田作之助沒辦法過來，他還有更加要緊的事情要去做。但是在離開之前，他卻有話要對蓮見說。

    謝謝你。

    他只說了這一句話。

    比起那些花里胡哨的，只要是出自內(nèi)心的話語，都是令人從內(nèi)心感到喜悅的話語。蓮見竟然有些害羞了，但是他的那張臉已經(jīng)變成了十分難看的樣子，所以就算再怎么努力，別人也無法從他臉上察覺到那種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