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姜羨余手腕一轉(zhuǎn)收起長劍,沈大人不請自來,擅闖入門,恐怕不是誤會。 沈追此刻已經(jīng)收斂了怒容,恢復了一派嚴肅莊重的模樣,仿佛方才被揭穿之后啞口無言、氣急敗壞的人并不是他。 臣只是想請姜鏢頭協(xié)助天心府,查明追殺毅王殿下的刺客的身份。 是么?姜柏舟勾起唇角淺笑,語氣卻有些譏諷,方才沈大人可沒提這事兒。 不過我們恐怕要讓沈大人失望了。姜柏舟道,我等隨誠王殿下進山,沿途并未遇見刺客。偶有發(fā)現(xiàn)打斗的痕跡,也只找到了毅王殿下隨從的尸身,并未見過刺客的尸體。最后那場打斗本想抓個活口,奈何突發(fā)雪崩,刺客余黨全數(shù)葬身雪海 沈大人若是有心,不如進山找一找刺客尸身。 這說辭與沈追從誠王口中聽到的別無二致,沈追倒也沒有懷疑。但如此一來,刺客的線索便斷了。 李熠道:此事八哥方才也同本王說了,刺客將同黨的尸身都處理得干干凈凈,可見行事謹慎,并非普通山匪。只可惜沒能留下活口不過,本王這里倒是有一條線索。 他轉(zhuǎn)向沈追,笑道:先前只顧著聽王知府匯報災情,倒是忘了告訴沈大人。 他朝身旁的侍衛(wèi)錢佑示意。錢佑上前,將一枚沾血的玉牌遞給沈追。 這是同刺客纏斗時,從刺客身上拿到的玉牌。李熠道,沈大人可要好好查一查這玉牌的出處。 沈追將玉牌拿在手中仔細查看,玉質(zhì)撲通,但正一面雕刻著一個忠字,另一面則是一個乙字。 光看這一點,無疑是忠王的嫌疑最大。 沈追抬頭看向李熠:殿下心中可有猜測? 李熠笑道:本王沒有證據(jù),可不敢空口猜測。還是得勞煩沈大人查明真相。 沈追立刻明白了李熠的意思:李熠對朝他下手的人心里有數(shù),但這個忠字到底是忠王,還是指忠心的下屬,亦或是旁的什么意思,李熠并沒有一口咬死,而是希望沈追給個說法。但無論如何,這伙人必定是居心叵測的刺客,而不是什么山匪。 沈追將玉佩收入袖中:臣自當盡力,查明真相。 李熠點了點頭,轉(zhuǎn)身看向姜柏舟和姜羨余,我聽王知府說,我被困山中那段日子,多虧了平安鏢局先前往淮安送來的木炭、棉衣和藥材,幫淮安百姓熬過一陣子。我先替淮安百姓謝過鏢局各位義士,改日再上奏朝廷,為諸位義士請功。 他沒有自稱本王,還對姜羨余和姜柏舟拱手作揖,態(tài)度十分誠懇。 姜羨余連忙上前托住他的胳膊,謙虛道:我等只是受方巡撫之托,略盡綿力。 沈追在一旁聽著,面寒如霜。 從毅王的腳步聲出現(xiàn)時算起,對方應(yīng)當沒有聽見他與姜家兄弟爭執(zhí)的全部過程,也完全不在乎姜柏舟口中提到的他的虧心事。 但此刻偏偏又鄭重地感謝平安鏢局的救災之舉,無疑是打他的臉,暗諷他確實沒有把江南災民放在心上。 沒想到,從前在京中毫不起眼的毅王竟然如此心機深沉,深藏不露。 這幾日沈追同對方有過數(shù)次往來,不得不承認,對方的態(tài)度和言辭滴水不漏,卻又時常暗含深意,行事也沉穩(wěn)有度,自有章法,絕非朝臣眼中的無能之輩。 而他自己竟然也看走眼了。 再轉(zhuǎn)念一想,對方來得這般湊巧,恐怕就是得知了他的行蹤才跟過來。 毅王當年養(yǎng)在江太后膝下,與先帝頗為要好,也因此被圣上所不喜,在所有皇子皇女中最不受寵。同理,在毅王心中,恐怕還是江家人更為親近。 姜家這小子同江太后有幾分相似,毅王想必已經(jīng)得知了對方的身份,難怪如此維護他兄弟二人 李熠并不知沈追心中所想,得知姜羨余和姜柏舟打算立即返回金陵,遺憾地同他們道別,表示要等淮安災情好轉(zhuǎn)才會繼續(xù)往南去,希望屆時金陵再見。 姜羨余和姜柏舟把李熠和沈追送出門,長長舒了一口氣。 大哥,王爺來得這般湊巧,是特意來為我們解圍吧? 姜柏舟靜了一瞬,道:興許是吧。 那大哥覺得,他是否值得交付信任? 姜柏舟再度沉默,片刻后才道:再看吧。 李熠和沈追一同回到知府府中。 前者去了王知府臨時借給他辦公的書房,沈追跟了進去:毅王殿下。 李熠回身看向他,見他有話要說,擺手屏退了下屬,肅容以待。 沈追擺出作為天心府指揮使的一貫威嚴,審視著李熠:殿下可還記得先帝與江太后? 李熠面色陡沉,眸中閃過一絲冷光,嘲諷道:沈大人,您果真是老了。 他唇邊勾起一個冷笑,上前一步湊近沈追,在他耳邊低聲道:同我父皇一樣,老了。 沈追瞳孔一震,沒想到向來不聲不響的毅王竟然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語! 李熠卻絲毫沒有大逆不道的自覺,望著沈追劇烈晃動的瞳孔,笑容愈發(fā)燦爛。 我父皇登基時,不需要不聽使喚的江晏兩家。將來不管是我哪位哥哥登基,同樣也不需要自視甚高、倚老賣老的沈大人,這您應(yīng)該知道吧? 沈追心中驚駭,戴了二十幾年的威嚴冷冽的面具一寸寸龜裂,直面他最不愿意面對的殘酷事實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圣上的心腹,不能投靠任何一個皇子,這便意味著,圣上駕崩之日同樣是他的死期。 可他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坐太久了,一直享受著諸位王爺?shù)挠懞煤屠瓟n,內(nèi)心卻像圣上一樣挑剔他們的長短,仿佛自己有權(quán)利決定誰承大統(tǒng)。 而他的傲慢,必然也被諸位王爺看在眼中。 李熠欣賞著他變幻多端的表情,心道方巡撫說的果然沒錯,天心府指揮使沈追沈大人,看著肅穆威嚴、權(quán)勢滔天,其實只是個出賣兄弟、賣女求榮的紙老虎,外強中干,愚不可及。 李熠滿意地拍了拍沈追的肩,輕笑道:不過您放心,沈家未必會倒。 因為,小沈大人比您聰明。 第六十二章 今生:平安歸來歸路是他,故里是他, 金陵。 入冬以來的第四場大雪落完,時近年關(guān),謝承足有半月沒有收到姜羨余的任何消息。 對方最后一封回信在十一月末寄出,臘月初送達金陵,說他一切平安,在山中找到了一批物資。臘月中旬,這批物資同朝廷發(fā)下的第二批賑災物資一塊,發(fā)至江南各地。與此同時,謝承從方志洲口中得知,姜羨余和姜柏舟匯合,帶人再度進山尋找九王的下落。 從那以后就斷了消息。 謝承每日都在往淮安寄信,但因為大雪封路,似乎一直沒有送到姜羨余手中。方巡撫那邊也同淮安斷了音信,沒有姜羨余的消息。 國子監(jiān)停學放假,謝承仍是給自己安排好了功課,同時打理謝家商鋪和四海銀號,并時常幫方巡撫出主意,控制災情。 到了晚上卻整夜睡不著覺,明明累極困極,閉眼卻總是做噩夢。 一開始只是夢到前世姜羨余在地牢受刑慘死的場景,后來便夢見他在雪山中遭遇不測,什么遭遇暴雪、突逢猛獸,迷途離群、挨餓受凍,或是與謀害九王的刺客遇上 他什么都夢過,每次夢醒都是一身冷汗。 謝承覺得自己接近崩潰的邊緣,但說來可笑,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少年出了趟遠門而已。 哪怕天氣惡劣,哪怕路途兇險,師父師母都不至于像他這般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他本該像師父師母那般,信任小余,信任大師兄,相信鏢局其他老鏢師能照顧好他們兄弟倆。 可他做不到。 他無法承受再次失去對方的可能,以至于不斷后悔同意對方去淮安。 但他同時又記得,少年離開前向他要了一份信任與支持,他分明答應(yīng)了,不該反悔。 于是就這么失控又清醒、理智又偏激地割裂著靈魂,生生熬瘦了一圈。 謝桑柔以為他是既打理鋪子又讀書,實在過于辛苦,變著法給他燉湯補身,勸他多休息。 年二十九這日,謝桑柔見謝承又要出門,忍不住勸道:要不今日還是別去了,或者我和你姐夫去一趟也成。 謝承披上狐裘:不用,啟軒咳嗽剛好,阿姐和姐夫多陪陪他,我去就成。 災民入城之后,謝家時不時在城門附近施粥放飯,發(fā)放棉衣。小年過后就沒停過,謝承每日都會去,表面是作為主事人親力親為,實則是給自己一個理由,每日都去城門等一等姜羨余。 他有時會興起可怕的念頭,后悔自己有入仕報國之心。江南百姓的死活與他何干?萬民社稷又與他何干?憑什么要他的少年涉險? 他前世自視甚高,家中要他入仕,他便也以為自己能位極人臣、激濁揚清,還大義凜然地標榜自己心懷大義,嘲笑少年不思進取,沒長性,沒定性。以至于一別誤終身,連自己所愛都留不住,護不下。 如今又好似重蹈覆轍,讓他所愛的少年為他的宏圖大志、從龍之功去冒險。 哪怕少年說他是為了江家,謝承仍覺得有自己的責任。 若是他不提起九王,不拜方志洲為師,不在那天傍晚帶姜羨余拜訪方志洲,此刻少年就還在他身邊,平安無事地,在他身邊。 謝承坐上馬車出了門,又一次這樣懊惱自責,甚至有了親自去淮安的沖動。 等到后天他告訴自己,若是新的一年仍沒有消息,他必須要去淮安。 金陵城里出現(xiàn)了不少來自山間鄉(xiāng)野的災民,因為屋舍被大雪壓塌的,因為沒有御寒的衣物、取暖的木炭差點凍死的,因為糧食告罄饑腸轆轆的 少數(shù)人手里還有幾分積蓄,或者有親戚可投奔,大部分已經(jīng)走投無路,只能靠官府救濟。 方志洲派了官兵在城外官道接應(yīng),查問戶籍,將各個村鎮(zhèn)的災民分到同一處安置。貢院的地方不夠用,官府又租借了城中不少空宅。 謝承將木炭、棉衣、藥材等緊俏物資賣給了官府,由官府定價出售,遏制住了城中飛漲的物價。 賺不到銀子的商戶老板恨得牙癢癢,卻見巡撫大人重刑整治了幾家趁機斂財?shù)纳虘?,頓時偃旗息鼓,不敢再有動作。 忠王派人囤了大量木炭、棉衣,千辛萬苦運到江南,沒想到壓根賣不出去! 氣得他怒砸一方好硯,大罵方志洲假仁假義、斷人財路。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過了這個寒冬,江南根本銷不了這么多木炭和棉衣,而開春后這些東西又極易受潮發(fā)霉,不論是大費周章再次運回北邊,還是留在江南儲存,都注定是一筆賠本買賣。 最后只能全部低價賣給方志洲,盡量回些本錢。 方志洲大概猜到這是哪家勢力準備趁機斂財,心里覺得好笑的同時,更加欣賞謝承想出的好法子,不但控制住了物價,還讓這些囤貨的商戶不得不與官府做交易,為江南百姓爭取到了更多物資。 于是隔日,方志洲就將這家商戶的名字,同帶頭給官府捐款捐物、租借倉庫安置災民、給災民施粥送衣的富戶一塊,添在了貢院外的救災善義榜上,供百姓稱贊。 謝家同樣榜上有名。 謝承抵達謝家粥棚時,又看到了張濤、劉定才、李浩斌和曾虎等人。 來了。張濤笑著對他打了個招呼。 謝承點點頭:辛苦了,今日人多? 曾虎答道:好像是比前兩日多一些。 國子監(jiān)雖已停學,但許多學子都困在金陵無法歸家過年,張濤等人得知謝家粥棚正在招募人手,自愿過來幫忙。 四人都心懷善念,憂國憂民,卻又沒有謝家這等財力,便想著為災民出一份力,不要謝家的工錢。 家境略貧的曾虎原是想趁著停學找份差事,為自己攢點紙筆費,但見張濤等人都不要工錢,便也不好意思提,全當做善事,留個好名聲。 謝承沒有拒絕他們的好意,只是得知他們不愿意要工錢,送了他們幾套御寒的衣物,以及一些書本筆墨,算作答謝。 曾虎知道謝承這是有意照顧自己,于是每日都來得很早,做事也盡心盡力。 謝承見他抱著棉衣的手凍得發(fā)紅,上前接過他的活:喝碗粥暖暖身,去棚子里歇一會兒。 不用曾虎想推辭一番,卻見謝承已經(jīng)抱著棉衣走向排隊的災民。他沒再吭聲,但也不好意思去喝粥,只是在鍋爐旁邊暖了暖手。 沒想到謝承那邊卻起了sao亂,曾虎和張濤等人立即跑了過去。 只見一個皮膚黝黑、身形健碩的青年漢子拽著謝承手里的棉衣大聲嚷嚷:你發(fā)棉衣就發(fā)棉衣,憑啥還要查戶籍?不樂意發(fā)就直說,裝什么大善人? 諸位來評評理,我家婆娘和孩子病了,讓他多給兩身棉衣,他就說要查我戶籍,什么意思?不就是不想給唄! 謝承捏住他的手腕,臉上不屑于有多余的表情:來多少人領(lǐng)多少棉衣,媳婦孩子病了來不了,去那邊登記戶籍,會有人帶他們?nèi)メt(yī)館看病,給他們發(fā)棉衣。 說完用力一扯,拽回被對方扯住的棉衣。 那青年漢子踉蹌一下,捂住手腕開始哀嚎:哎喲!打人了打人了!謝家老板打人了! 他故意將手腕耷拉著,賣力哭嚎:諸位瞧瞧!謝家老板打人了! 你 張濤想上前同對方理論,謝承卻拉住他,低聲道:我沒說過我是老板。 張濤等人一愣,對啊,雖然眾人都知道這是謝家的粥棚,謝承也每日都來,但是他從未說過自己就是老板。按理來說,外地來的災民不該知道他的身份。 可見這人明顯就是故意來鬧事的。 果然,那青年漢子見謝承不吭聲,以為他自認理虧,開始引入正題:枉我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說謝家仁義,在這兒施粥發(fā)棉衣,特意趕過來,想給我家婆娘和孩子要兩件棉衣??赡銈兦魄疲粌H不肯給,而且那棉衣,比瑯云閣賣的差多了!誰知道里頭是棉花還是雜草,能不能抗凍! 他這分明是假仁義、假好心,就是想博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