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來人的親切笑容，沈怡也連忙重啟假笑，率先行禮。

    “華總，您剛下班??？”

    青年名叫華燦，是筑美技術(shù)研發(fā)部的負責人。一般建筑咨詢公司的組織結(jié)構(gòu)里沒有這個部門，技術(shù)革新和開發(fā)工作都劃歸各所。沈怡開始還覺新鮮，估計筑美重視技術(shù)革新，專門成立團隊履行這一職能，讓其他技術(shù)人員術(shù)業(yè)專攻，提高工作效率。

    道理講得通，初見華燦時她仍很納悶，按說這工作該由專家?guī)ь^，華燦瞧著才二十來歲，學歷再高，經(jīng)驗到底不足，執(zhí)業(yè)資格也趕不上老人們，能領導技術(shù)研發(fā)，其人定不簡單。

    這個不簡單可能由于能力，也可能來自背景。

    他還是沈怡面試時的三位考官之一，問的問題最多，傳遞出的好感也最強，就中國人的處事哲學來講算她的“伯樂”，須得抱好大腿。

    此時華燦特意停車，想必有事吩咐，寒暄兩句說：“沈工，我上午去找過您，他們說您上工地了?！?/br>
    “哦，竇店鎮(zhèn)那邊有個糾傾工程，我去現(xiàn)場勘查了，您有事兒嗎？”

    “有個小事兒想請您幫忙，我朋友有棟物業(yè)在張家灣，是個老廣場。現(xiàn)在地下車庫出現(xiàn)滲漏，想找我們公司出整改方案。不知道您星期天有沒有空，我們一塊兒去現(xiàn)場瞧瞧?！?/br>
    公司一半以上的業(yè)務靠各主管牽線，沈怡估摸這個也是，當然積極配合，同他商量：“星期天我朋友找我?guī)兔Σ贾眯路?，我們能不能早點去現(xiàn)場，爭取下午三點前完事，我再去朋友家?！?/br>
    “沒問題，我跟那邊說一聲，我們早上7點進現(xiàn)場，半天時間準夠了?！?/br>
    華燦說回頭先發(fā)她項目資料，道謝著告辭。

    沈怡走入電梯，一個著正裝的矮小中年婦女呼喊著追來，她認出是行政部專員馬姐，忙按住開門按鈕。

    “沈所長，您回來加班??？”

    “回來辦點事兒，馬姐，您今晚也加班？”

    “嗨，別提了，這不快到公司周年慶了嗎？我們部門的人都忙瘋了。”

    馬姐是老員工，號稱筑美的“小道集散地”。沈怡入職期間已領略到她的八卦搜集與傳播能力，這樣的人不可深交，但建立友善關(guān)系是十分必要且有益的。

    她隨即從提包里掏出一包奶油曲奇塞過去。

    “剛才在超市給我女兒買的，您拿一包當宵夜吧。”

    馬姐忙客氣：“您加班比我還晚呢，留著自個兒吃呀。”

    “不用，我來跟小魏董交代個事兒，過會兒就回去了，您拿著吧?！?/br>
    “您看您見面就送我好吃的，我都不好意思了?！?/br>
    連續(xù)數(shù)次小恩小惠，沈怡在馬姐心中的印象已十分仁義了，牙關(guān)松動，說話尺度稍稍放寬了些。

    “沈所長，剛才我看您和華總在那邊聊天。”

    “他讓我辦點事兒?！?/br>
    “我看你倆挺熟的，早就認識？”

    “沒有啊，我來這兒以后才認識他的?！?/br>
    沈怡斷定馬姐意有所指，說笑似的反問：“您為啥覺得我們是熟人？”

    馬姐也笑得松快：“沒啥，就是當初您來應聘，我聽說他們本來想招個皮實的男所長，加班扛得住，人選都定好了。結(jié)果后來面試考核，華總對您特別滿意，向董事長大力推薦，他們這才改主意?！?/br>
    “哦，原來還有這么回事啊，那我可得好好感謝華總?！?/br>
    沈怡頗為驚喜，既然華燦真是名副其實的伯樂，那就更具拉攏的價值。

    想在職場上四平八穩(wěn)，必須找靠山。好靠山是保護傘、順風車，找到了左右逢源，找不到寸步難行。

    以前在民興設計院，老李是沈怡的靠山。盡管這老兄最后在升職問題上擺了她一道，但回望過去十年，也為她提供了不少庇護支持，替她擋過幾次明槍暗箭。

    眼下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筑美，亟需尋找新靠山，而高層里能最快搭上線的就數(shù)華燦，聽了馬姐的話，她準備細致考察，創(chuàng)造機會。

    不過在投靠華燦前先得維護好老板們的觀感，否則留下壞印象，想拜山頭也沒人敢收。

    進入公司，她來到小魏董魏景浩的辦公室，敲了敲打開的房門，令那伏案工作的男人抬頭看過來。

    魏景浩歲數(shù)和她相仿，容貌周正，身材也保持有道，可惜用腦過度，發(fā)際線過早后縮，亮晃晃的大腦門像個晝夜不滅的燈泡，放射出精明與威嚴。每當這枚燈泡亮相，公司喧鬧的場景立刻肅穆，人們相互傳染著不自覺的敬畏，比起和藹的大老板，更忌憚不怒自威的少東家。

    沈怡沒領教過魏景浩的嚴厲，“覲見”時并不恐懼。魏景浩也溫和微笑著請她進門落座。

    “魏董，桃源郡那事徐工說他剛向您匯報過，這里面存在一些誤會，我是特意回來向您解釋的?！?/br>
    魏景浩端起茶杯，表情語氣沒變，言辭卻不太客氣。

    “桃源郡那甲方催得很急，一定要我們周四出方案。徐工說他昨天一早就把設計資料交給你們了，現(xiàn)在還沒動工，時間上還來得及嗎？”

    沈怡慶幸自己處置得當，照魏景浩的意思，若不及時澄清，她定會擔干系。

    “魏董，我昨天仔細檢查徐工遞來的資料圖紙，發(fā)現(xiàn)當中有一些錯漏?！?/br>
    她呈上打印好的證據(jù)，逐一指明。

    “首先是消防車道設計不對，他這棟沿街建筑的長度有152米，按規(guī)定應該穿插消防車道。d組團和c組團的建筑間距最低只有3米。再一個是沿街建筑的地下室面積有好幾處超過了用地紅線。具體位置我都標出來了。”

    按照《建筑設計防火規(guī)范》要求，當建筑額定沿街長度超過150米或總長度超過220米時，應在適當位置設置穿過建筑的消防車道。高層民用建筑之間的間距不能小于4米。又據(jù)《民用建筑設計通則》規(guī)定，建筑物及附屬設施不得突出道路紅線和用地紅線建造，包括地上建筑物和地下建筑物。

    這些規(guī)范是建筑師必須熟悉掌握的，不包含在結(jié)構(gòu)師工作范圍內(nèi)?？沙Ｔ诤舆呑吣哪懿粷衲_？沈怡過去被許多馬大哈建筑師坑過，什么安全出口不夠、不畫消防通道、定位軸線編號寫錯、住宅外墻沒有空調(diào)掛板……

    黑鍋背多了，她只好博聞強識，以圖自救。建筑基礎設計、施工、防火、水電、暖通常識都得懂個大概。往前替建筑師們查缺補漏，往后也能給設備和建造省點事，免得人家罵你不積德。

    她昨天發(fā)現(xiàn)徐工出錯，尋思剛做同事得給人留點臉，打算悄悄當面知會他，順便賺個人情。

    不成想傻帽欺生，先跑到少東跟前告御狀，妄圖給她來個下馬威，她還有什么理由心慈手軟？

    “昨天一所的人說徐工出差了，我打他手機一直占線。今天上午我上工地，下午回來也沒找著他，接著跟所員開會討論方案直到下班。不久就聽所員說徐工來我們辦公室發(fā)脾氣，我馬上電話聯(lián)系，才知道他已經(jīng)向您報告了?！?/br>
    若非她眼尖提前找出謬點，照著錯誤的圖紙計算，交出的方案也會差之千里。到時甲方給不給設計費不好說，丟人現(xiàn)眼是一定的。

    孰是孰非清清楚楚，魏景浩欣然一笑：“我明白了，這全怪徐青馬虎。多虧沈工細致嚴謹，及時糾錯。最近常聽公司的人夸您，群眾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他幽默著收下圖紙，說后續(xù)由他處理，讓沈怡自便。

    沈怡回結(jié)構(gòu)二所巡視一圈，指導完下屬工作后開車返家。

    市區(qū)的夜景令人眼花繚亂，她的腦海也漸漸升起迷霧。

    徐青是個挫貨愣頭青，可他們所的所長總監(jiān)都火眼金睛，扔出這種破爛方案，除非他們沒做校對審核，這可是重大失職，不該發(fā)生也不可能發(fā)生。

    小魏董剛才說這事全怪徐青，分明有心包庇一所所長和總監(jiān)。也不知道他們是初犯還是慣犯，假如是后者，那筑美的管理體系夠嗆，這么多年的良好口碑就來得蹊蹺。假如是前者，怎么偏偏讓我遇上了？萬一我也是個馬大哈，著了徐青的道，惹怒甲方又該由誰來擔責呢？

    她還沒踩熱地皮，不能忽視任何風吹草動，今后定要加倍留神。

    到家張姐已回來了，正哄著閆殊穎睡覺。沈怡心頭粗糙的部位暫時平復，去浴室洗掉一身塵垢，迫切地向被窩尋求治愈。

    大腦剛進入待機狀態(tài)，閆嘉盛沖進臥室狠命搖晃她。

    丈夫獻身游戲事業(yè)，常以書房做窩，沈怡出于嫌棄，巴不得跟他分房過，每個月只有解決生理需求的那幾天才同床。

    她工作繁重，動不動累成狗，年過三十恢復期便漫長起來。閆嘉盛成日瞎忙，不愛運動，近兩年體力也明顯退化，算算看夫妻生活已中斷兩月有余。

    今晚沈怡實在不想“盡義務”，煩躁地驅(qū)趕老公，聽他開口才知是誤會。

    “剛才邱逸在微信上說，他今天去民興面試遇到你了。”

    閆嘉盛眼似銅鈴，猴急相似乎用錯了地方，沈怡撓撓頭發(fā)，預感他要給自己添堵。

    “他還跟你說啥了？”

    “沒啥，你看到面試他的考官了嗎？是誰?。口s緊去打聽打聽，看他們要不要人?！?/br>
    沈怡沒見丈夫?qū)λ@么上過心，不禁來氣，背對躺下不理睬。

    閆嘉盛不放她安生，再次硬拉起來，鐵了心刨根問底。

    沈怡心想撒謊糊弄易穿幫，她能在婆家跟前硬氣，是因為行得正坐得端，必須維持正直形象，搪塞不過被迫坦白：“我怎么找關(guān)系?。棵嬖囁木褪巧洗胃音[矛盾的何靖。”

    當日她曾怒不可遏地在家發(fā)牢sao，閆嘉盛知之甚詳，倒吸涼氣問：“那今天姓何的看到你和邱逸說話了？”

    “嗯?！?/br>
    “你這不是壞事嗎??？”

    他狠命一掌擊中自己的左大腿，吃痛下趕緊揉了揉，加倍遷怒妻子。

    “你說你干嘛不躲開呢？明知是仇家，還把邱逸暴露出去！”

    沈怡的心理建設永遠擋不住真實沖擊，慍怒道：“我事先又不知道，姓何的突然冒出來，叫我往哪兒躲？要怪只怪邱逸運氣差，不早不晚剛好撞見他。”

    閆嘉盛心憂好友，焦急思索補救措施，要求沈怡去向老李求助。

    “老李跟你關(guān)系好，又升了副院長，權(quán)力比姓何的大多了。你讓他搞搞門路，把邱逸弄進去?！?/br>
    沈怡鼻腔里出現(xiàn)焦味，冷聲拒絕：“我早跟老李兩不相欠了，打死不會再求他。再說何靖是院長的侄子，后臺硬愛記仇，邱逸就是進了民興也沒好日子過。”

    “你懂什么？民興是邱逸拿到的最好的offer，要是黃了他該多難過？”

    “剛畢業(yè)，求職本來就艱難，這點打擊都受不了，往后還能干什么？”

    “你還好意思說！邱逸從小到大做任何事都能成功，更沒有一次考試能難到他。要不是你，憑他的能力怎么會失敗？你搞砸人家的工作還說風涼話，心腸惡毒，蠻不講理！”

    閆嘉盛負氣離去，將門摔出山響，活脫脫跟長輩耍性子的小破孩。

    沈怡的頂陽骨龜裂般疼痛，仿佛在給沸騰的腦漿開道，不想再面對愚蠢的冤家，但推測他其后的行動，還得采取措施。

    她披上睡袍來到書房，閆嘉盛果然在跟婆婆通話，狀告她破壞好友求職。

    這男人尚未斷奶，離不開mama的懷抱，將一切雞毛蒜皮的恩怨無巨細上報，繼而尋求聲援。

    沈怡二話不說奪來手機，平靜地向婆婆澄清：“媽，您別聽閆嘉盛胡說。今天我去老單位領錢，趕巧遇上邱逸來面試，隨便跟他聊了幾句。然后邱逸的面試官來了，那男的以前跟我吵過架，看我和邱逸在一起，八成以為我們是熟人，可能會妨礙邱逸入職。閆嘉盛聽說這事，硬說是我搞砸邱逸的工作，逼我去找關(guān)系想辦法。我就是因為討厭原單位的人事關(guān)系才辭職的，現(xiàn)在上哪兒去找關(guān)系？他這不是存心為難我嗎？不管多好的朋友，幫忙也得量力而行啊，您說是不是？”

    婆婆諾諾連聲，陪著笑哄：“小沈，我人雖然不在北京，可心里明白得很。嘉嘉他就是糊涂，一貫分不清輕重主次，我也是沒奈何才假裝聽他啰嗦，其實左耳進右耳出，一句都沒聽進去。你剛加完班，肯定累壞了，快去休息吧，我這就批評嘉嘉，叫他別惹你生氣?！?/br>
    沈怡守住底線，將手機扔還丈夫，當著婆婆大聲警告他：“再無理取鬧我就直接告訴你爸，請他來管教你！”

    公公是標準的嚴父，歷來恨對閆嘉盛這個孽子，父子類似貓和老鼠，一提起老爸，閆嘉盛骨頭發(fā)軟，心尖發(fā)顫，立馬不做聲了。

    沈怡被逼做悍婦也是怒氣填胸，躺回床上用力踹被子。然而生活的槍林彈雨早已充分錘煉了她的神經(jīng)，不可浪費休息時間，她快速屏蔽煩惱，沉入溫暖的黑暗中。

    第5章

    早上，小馮來所長室請教問題，沈怡耐心指導。小馮意在關(guān)心領導，說完正事，“順口”問：“所長，昨天那事您跟小魏董說了嗎？”

    沈怡“漫不經(jīng)心”點頭：“說了，小魏董說他來解決，我們等著一所改方案吧。”

    小馮如釋重負，進一步表明同仇敵愾的立場。

    “那個徐青做事最不靠譜了，來公司兩年多，捅了好些漏子。做人還窮橫，看誰都不順眼，跟誰都過不去，十足一個杠精。他們柯總監(jiān)可討厭他了，據(jù)說跟宋所長吹過好幾風，讓他勸退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