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陸之昀的神情漸變得深沉莫測。

    他一直派人盯著燕王世子的緣由，是覺得尉遲靖是個可塑之才。

    若小皇帝的壽命真得撐不過兩年，目前看來，尉遲靖是最合適的繼位人選。

    他的才能雖不算頂優(yōu)越的，但也足以做個守成之君。

    原本祈朝的國運已經(jīng)顯露了頹勢，但在陸之昀成為了實際的掌權(quán)者后，祈朝又隱隱有了中興之兆。

    如果尉遲靖真的做了將來的皇帝，只要不犯什么大過，這個朝代延續(xù)個一百余年，是不成問題的。

    但陸之昀并未完全將尉遲靖確定為祈朝繼任者的人選，比起尉遲靖到底能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君主，他現(xiàn)在更想弄清楚的是，為何他會對沈沅如此的關(guān)注和在意。

    燭火微搖，陸之昀這時道：“燕國那處既是查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看來此事還是得從永安侯府沈家入手。”

    江卓思忖了片刻，回道：“屬下知道了，永安侯府還是有幾個歲數(shù)不小的老奴老仆的，她們在侯府也做了二十余年的差事，屬下會盡快派眼線在侯府幫公爺調(diào)查調(diào)查這件事?！?/br>
    ——

    三日后，留遠侯府。

    自大祈建朝后，皇帝漸次賜了開國功臣一應(yīng)的爵位，這爵位和爵位間的區(qū)別，除了公侯伯等這類的名稱不一樣，還要看這些有著爵位的大臣，有無被皇帝賜予鐵券。

    鐵券上記載著受賜者的名諱和功勛，有的甚至還記著皇帝許給他們的，那可世襲的特權(quán)，有的鐵券甚至還能免死。（1）

    只有有著鐵券的公侯世家，那才能真正地被稱的上一句豪門望族。

    沈沅的父親永安侯沈弘量，是沒有鐵券的。

    陸之昀的祖父是軍功在身，所以鎮(zhèn)國公府的宗祠中自是有朝廷賜的鐵券的。

    沈沅這日來赴宴的留遠侯府，也是個有鐵券的勛爵世家，卻說現(xiàn)在的留遠侯杜厥是杜家的嫡次子，原本他兄長在世時，先襲了侯府的爵位。

    杜厥便按照尋常世家子的路子，考取了功名，而后也曾被外放到揚州府做過幾年的官，同沈沅的舅舅是打過交道的。

    后來先侯爺去世，杜厥待將所在官職的一應(yīng)事務(wù)處理完畢后，又舉家遷回了京城，待承襲了爵位后，也就沒在繼續(xù)做官了。

    他的夫人衛(wèi)氏，也是出身于煊赫世家的名門貴女，家中的幾個弟弟都很爭氣，無論是留京做官的，還是外任做官的，政績都很拿得出手。

    衛(wèi)氏的弟弟衛(wèi)忻，亦是朝中的大理寺少卿，很得陸之昀的器重。

    陸家和杜衛(wèi)兩家，都是交好的關(guān)系，沈沅便在杜家老太太過壽的這日，來侯府參了宴。

    說來，自她嫁給陸之昀后，因著很快就有了身孕，所以除卻公府的宴事，沈沅還從來都沒參加過京中其余世家的宴事。

    等她剛到侯府門口時，卻見來親迎她的人，竟是這家的嫡長女——杜芳若。

    杜芳若的樣貌端麗，放眼整個京中，也是個容色出挑的貴女了，但跟著沈沅來赴宴的丫鬟們許是因為見慣了自家主子的美貌，無論再見到什么樣的美人兒，都覺得略遜色了些，沒什么好多用眼去瞧的。

    沈沅今日穿了襲香色的大襟衫，因著現(xiàn)下的時令畢竟是在夏日，為了不讓整個人的氣質(zhì)顯得過于貴重凌人，便搭了件顏色清新的豆綠色馬面百褶裙，手中還持著一個繡著蝶棲芙蓉的芭蕉型羅扇。

    濃密的烏發(fā)也盤成了京中貴婦長梳的狄髻，戴了套花鈿、挑心、分心、掩鬢、滿冠等一應(yīng)俱全的攢金絲頭面，如此嚴整莊重的發(fā)型，倒是襯得沈沅的臉型和五官愈發(fā)的精致勻美。

    氣質(zhì)也沒因著這套過于華貴的衣服而略顯老氣，依舊是那副古典嫻雅的溫柔模樣。

    “芳若見過首輔夫人?！?/br>
    杜芳若說罷，便笑意吟吟地走到了沈沅的身側(cè)。

    杜家人派杜芳若來迎，自是為表對沈沅的禮重，沈沅在杜芳若殷勤地同她寒暄時，態(tài)度也很客氣。

    她自是知道，杜家人如此待她，都是因為她的丈夫是陸之昀的緣故，如果單憑她沈家嫡女的身份來宴，那來招呼她的人，便該是杜府的管事了。

    及至沈沅和周到有禮的杜家大小姐走到了影壁處時，竟是又見到了杜芳若的母親衛(wèi)氏。

    因著在揚州生活過的緣由，衛(wèi)氏上來就握住了沈沅的手，邊帶著贊嘆地上下打量著她，邊道：“沅姐兒都長這么大了，我當(dāng)年在揚州看見你舅母帶著你去鹽場時，你才兩三歲大。那時候，我們芳姐兒還在我的肚子里呢?！?/br>
    沈沅雖知衛(wèi)氏曾同留遠侯在揚州外任過，卻并未對衛(wèi)氏有什么印象，只柔聲回道：“還要侯夫人來迎，真是折煞我了?！?/br>
    衛(wèi)氏客氣道：“國公夫人說得哪里話，都怪我招待不周，本該是同芳姐兒一并站在府門口親自迎你的，只今日我們侯府吃的是曲水流觴宴，那些小丫鬟做事愚鈍，我便在花廳看了她們一會兒。”

    沈沅淡哂著頷了頷首。

    雖說她看衛(wèi)氏和杜芳若這母女二人，皆是皮笑rou不笑的，略有些矯飾和不自在，但畢竟她是被這倆人討好且巴著的一方，所以也沒覺得有什么不適的地方。

    等隨著她們母女二人到了侯府面闊七間，極其氣派軒敞的柏木花廳后。

    沈沅卻見，這廳外的各式夏花開得正盛，薔薇、牡丹、芍藥、石榴都在爭妍斗艷。

    丫鬟們正不斷地在往流觴宴的上方添著水，以使活水流通，幾道鹵味冷菜已經(jīng)順著清水流動的方向往沈沅這處緩緩地飄來。

    廳內(nèi)已有幾名官眷落了座，沈沅記得高夫人和喬夫人也會至此，卻沒看見這兩個人的身影。

    待見到了沈沅后，廳內(nèi)的幾名女眷竟都站起了身，還態(tài)度恭敬地對著沈沅福身行了一禮。

    沈沅立即同這幾位女眷們見了平禮，她也是絲毫都沒想到，做了陸之昀的夫人后，再去別家參宴時，旁人對她的態(tài)度竟是這般的禮重。

    說句僭越的話，除卻她并沒有儀仗隊，其余的待遇，竟是同皇后都沒兩樣了。

    沈沅飛快地將那些心思都壓了下去，待衛(wèi)氏引著她在上席落座后，沈沅便瞧著杜芳若竟是略顯興奮地奔向了即將進花廳的一個少女。

    她遙遙一看，卻見那少女竟是她的嫡妹，沈涵。

    第68章 病美人

    留遠侯府的柏木大廳應(yīng)在不久前，還被匠人髹了層明亮的紅漆，海棠凌角式的落地長窗皆大敞著，騁目放望，亦可見庭園山水的明瑟曠遠之景。

    清風(fēng)襲來，周遭葉茂枝繁的花樹亦隨之款擺，落英繽紛，溽暑頓消。

    沈沅坐的這個方位，恰能瞧見杜芳若和沈涵殷切交流時的熱絡(luò)場面。

    她淡淡地啜了口丫鬟們剛呈上來的青梅涼茶，見沈涵的目光已經(jīng)往她這處瞟來，卻并沒有同她對視，反是狀若未察地同身側(cè)的碧梧附耳低語了幾句。

    沈沅說話時，特意用那羅扇半遮面容，儀態(tài)娉婷地坐在那曲水流觴宴的上席處時，倒像是從工筆美人圖中走出來的絕色佳人似的，美麗得有些不甚真實。

    當(dāng)沈沅將那羅扇撂下后，杜芳若已經(jīng)攜著沈涵往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沈涵穿著一襲暖杏色的薄羅衫裙，攪著一方帕子站在杜芳若的身側(cè)，待沈沅終于抬眼看向她時，便嗓音溫軟地喚了聲：“長姐?！?/br>
    沈沅緘默地頷了下首，卻并沒有同沈涵說什么話。

    見她如此，沈涵的面色微僵，一舉一行倒還算表現(xiàn)得安分，只依著杜芳若的指引，在沈沅的身旁落了座。

    上席還有兩個位置，自是給高夫人和喬夫人留的。

    待沈沅看向杜芳若時，便見她笑意吟吟地道：“首輔夫人，我和涵姐兒自幼交好，先前也總提她提起過您這個長姐，真是讓我好生羨慕。您也知道，無論是在侯府，還是在我母親家那處，我都是同輩中年紀最大的，也真是想嘗嘗做人家meimei是什么滋味呢。”

    聽罷這話，沈沅輕煽羅扇的動作卻是一頓。

    沈涵在京中交好的這幾個世家貴女，她也是清楚的，杜芳若只能算是她其中的一個淺交罷了，怎么到了今日，她表現(xiàn)得倒像是沈涵的發(fā)小一樣篤厚了？

    而沈涵站在杜芳若的身側(cè)，眉宇間抑著的情愫也微有異樣。

    沈沅的心中方才了然，杜芳若這是想借著沈涵的這層關(guān)系，讓她同她的關(guān)系也能更近一近，還刻意單留了個席位，好讓沈涵能挨著她坐。

    只京中世家女皆知，她同庶妹的關(guān)系不睦，卻鮮少有人知，她和這個同父異母的meimei沈涵，亦不大對付。

    杜芳若這次的主意，倒是打錯了。

    沈沅倒也沒有拂了杜芳若的面子，也應(yīng)和了她幾句：“我也同芳若姑娘一樣，無論是在父親家還是在母親家，都是年歲最大的長姐，倒是沒體會過做meimei的滋味?！?/br>
    這話剛落，柏木廳外便傳出了一道堂音洪亮的女聲——

    “國公夫人，你說這話，你jiejie我可就不愿意聽了?！?/br>
    說話之人，正是沈沅的表嫂喬夫人，她嘴上雖說著埋怨沈沅的話，可唇畔卻蘊著淡淡的笑意，明顯是在打趣她。

    而喬夫人的左右兩側(cè)站著的，分別是杜芳若的母親衛(wèi)氏，和高鶴洲的夫人。

    沈沅即刻從席位處站了起來，同喬夫人和高夫人漸次見了平禮。

    沈涵隨著沈沅這個長姐一一見過兩位夫人，略有些怯然怕生的同時，卻也絲毫都未料到，沈沅嫁進公府也沒多久，卻能同幾乎是隔輩的兩位夫人如此交好。

    高夫人淡淡地瞥了眼沈涵，不解地問向沈沅：“這位是？”

    沈沅柔聲回道：“她是永安侯府的嫡次女，也是我的嫡妹?！?/br>
    高夫人又仔細地比量了一番眼前這姐妹二人的眉眼，道：“我瞧著，這位meimei倒是同你一點也不像，倒是上次的那位鐘夫人，眉眼間還能與你有些相似之處?！?/br>
    沈沅溫聲回道：“龍生九子，九子不同，涵姐兒應(yīng)是更像我嫡母一些?！?/br>
    待沈沅又同高喬兩位夫人寒暄了幾句后，衛(wèi)氏便招呼著幾人再度落座，衣發(fā)統(tǒng)一的丫鬟們也托著各式的菜肴魚貫而入。

    留遠侯內(nèi)的地窖中存冰充足，這番大宴，侯夫人衛(wèi)氏也沒吝惜用冰，整個廳室內(nèi)雖坐了近三十余名的女眷，溫度卻很涼爽適宜。

    因著逢夏，衛(wèi)氏還特意命后廚的人備了槐葉冷淘這道面食，沈沅的體質(zhì)畢竟弱了些，不敢多吃過于生冷的食物。

    衛(wèi)氏極會察言觀色，見沈沅沒動幾筷子那些精致的冷食，便柔聲道：“國公夫人，我看您吃不太慣這些冷食，已經(jīng)讓丫鬟去后廚那催熱菜了?！?/br>
    沈沅溫聲回了句：“多謝侯夫人照拂?！?/br>
    衛(wèi)氏又瞥了眼自己的愛女杜芳若，暗覺她的年紀還是小了些，眼皮子太淺。

    整個宴上，沈沅就沒同沈涵說過幾句話。

    反倒是沈涵，多次欲言又止地，想要同自家長姐說上幾句話，可人家容色淡淡，愣是沒給她任何機會。

    杜芳若還傻兮兮地為沈涵夾菜呢，都不知道，沈沅同沈涵這個姐妹，也是不和的。

    衛(wèi)氏決意等散宴后，就趕緊同杜芳若說說這事，讓她不能再這么親近沈涵了。

    另一側(cè)。

    沈沅突覺發(fā)上的狄髻略有些泛松，兩側(cè)的挑心也搖搖欲墜，便欲離席尋個地界，斂飭一番。

    誰料剛一起身，便撞見了一個端著熱羹的莽撞丫鬟，離沈沅的距離，不過一丈。

    丫鬟那模樣倒像是絲毫都未料到沈沅會突地站起來似的，她面色倉惶地低呼了一聲，手中端著的裝有熱羹的瓷盅也往沈沅的方向潑了過來。

    “嘩啦——”一聲。

    電光火石之剎間，沈涵卻先于碧梧，擋在了沈沅的身前。

    “長姐小心！”

    熱羹全都被潑到了她展開的琵琶袖上，甚至還有些湯水被濺到了她纖細且嬌嫩的手上。

    沈涵因此蹙眉痛呼了一聲。

    沈沅顰眉看向了她，卻覺這事發(fā)生得略有些蹊蹺，好端端地，這丫鬟怎么就會如此失常？

    可沈涵的性情最是嬌氣，如果是她故意做的，這犧牲也未免有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