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章陽關空(2)
蕭直陰沉著臉,道:“你可知兩萬暗軍都是些什么人?” “知道,都是陰溝里爬出來的人?!背潦n回視著他,“大宣的士兵都是身家清白之人,他們是例外。但如今局勢您了解,謝瑾為什么冒著這樣大的風險養(yǎng)這兩萬暗軍,您也很清楚,這兩萬暗軍,也許會是我們在這場戰(zhàn)事中出奇制勝的關鍵?!?/br> 她眸中光華再現(xiàn),“而謝瑾,正是統(tǒng)領這兩萬暗軍最合適的人選,除了他,沒有別人能掌下這樣一支軍隊?!?/br> 蕭直不語,許久后反問,“朕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這個處境了,你覺得朕能在太后那兒保下謝瑾和兩萬暗軍?” 沉蕁笑了起來,“皇上心思縝密,手段詭譎多變,我相信您,一定會有辦法的?!?/br> 蕭直鐵青著臉看著她,沉蕁不示弱地盯回去,半晌蕭直一笑,“好吧,這也不是不行,但他們今后的出路,必得他們自己來掙,兩萬暗軍暫時隸屬北境軍,但不設番號,統(tǒng)領兩萬暗軍的謝瑾也不會有正式的軍職品階?!?/br> 他思忖著,繼續(xù)道:“不過既過了明路,還是該有一個稱呼為好……兩萬暗軍統(tǒng)稱為陰熾軍,士兵沒有統(tǒng)一軍服,不穿甲,不戴盔,不以真面目示人,不領軍餉,只有飯吃。立了軍功,得到朝廷確認后,士兵可穿甲、戴盔,領軍餉,等軍功累積到朝廷都認可的程度,陰熾軍可脫離北境軍,另設單獨編制,所有陰熾兵方可摘去面具,直面日光之下?!?/br> 沉蕁默然無語,良久嘆道:“原來皇上早都想好了?!?/br> 蕭直瞧著她,“沉大將軍覺得如何?” “一言為定,”沉蕁笑道,“皇上這個安排很合適?!?/br> 蕭直背著手,走到案前揭開香爐,從香盒里拿了一塊龍涎香點燃丟進去,等博山爐精致的鏤空紋隙內(nèi)冒出絲絲縷縷的煙霧,這才輕嘆一聲,對沉蕁說了老實話。 “要在如今關外如狼似虎,強敵環(huán)伺的情形下保住疆土,沒有像陰熾軍這樣從陰溝里滾出來,每個人渾身是尖刺,整支隊伍劍走偏鋒的軍隊,恐怕今后會越來越難。謝瑾明白這一點,而且早就看準了朕手中無可用之兵,所以才敢有恃無恐地招募訓練這支暗軍,又在事情被捅破后拿著那么多錢來找朕,言談之間極力暗示朕可以留下這兩萬暗軍為朕所用,這個人……有膽量,有遠見,也有手段?!?/br> 蕭直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下輕叩著,良久感嘆道:“朕的確需要這兩萬暗軍,錢倒是其次了……而且朕,也舍不得謝瑾這樣的人才。” 從宣昭帝書房出來后,沉蕁去了坤寧宮,太后宮中果然有人一直在說事,她被宮人請進偏殿里,直等到下午才被喚進太后寢殿。 沉太后半臥在軟塌上,拿一只小小的玉杵在額頭上滾著,待沉蕁下跪行禮后,方闔著眼道:“離京在外的武將沒有詔令不得回京,什么事非要這么心急火燎地私自趕回來?” 沉蕁垂首道:“北境軍人心浮動,表面雖無異常,但將領們都有些激憤,我暫時避一避,回來探望謝瑾,做一做營救的姿態(tài),也算是安撫一下他們的情緒?!?/br> 沉太后睜開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微微笑道:“這件事你的確做得很漂亮,兵部那兒,哀家替你去銷案便是,謝瑾你也看過了,歇息一晚,明兒一早還是盡快趕回北境吧?!?/br> “是?!背潦n恭敬道。 沉太后從軟塌上起了身,笑道:“蕁兒,坐到姑母身邊來?!?/br> 沉蕁依言坐過去,太后攜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輕輕摩挲著,“你總算是沒辜負姑母對你的一片期望,咱們沉家的女人,都是要做大事的,兒女情長算什么?重兵握在自己手里才最緊要,想來你交出西境軍兵權,不再大權在握后,已明白了這個道理——做下這事,你可曾有過后悔?” 她一面說,一面觀察著沉蕁面上的神色,沉蕁抬眼,低聲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既然做了,就不會后悔?!?/br> 沉太后頷首,“成大事者,最忌拖泥帶水。謝家經(jīng)此一事,已是一蹶不振,不過你與當初你爹的情況不同,那時西境北境是先帝下旨劃開,你爹得到西境軍兵權可說是名正言順,而你這次拿到北境軍兵權,在很多人眼里看來可能不太光彩,所以你一開始采取懷柔策略是對的,北境軍的這些將領,你盡量避免正面和他們起沖突,對謝家的心腹,包括謝宜,也不忙趕盡殺絕,緩一緩再說?!?/br> 沉蕁笑道:“蕁兒知道?!?/br> “嗯,”沉太后放了她的手,端起宮人送上來的一碗湯羹親自遞到她手上,“現(xiàn)下大宣和樊國一觸即發(fā),這次戰(zhàn)事是一個機會,你要好好把握?!?/br> 沉蕁接了羹碗,“蕁兒明白,多謝姑母。” 沉太后待她把一碗雞茸燕窩羹喝完,才溫和道:“行了,若沒什么事,你就回府吧,好生歇息。對了,知道你如今在北境舉步維艱,哀家已令墨潛放了孫將軍,她和馮將軍不日便會帶榮策營的五千將士啟程去往望龍關——萬事開頭難,挺過這段時間就好了?!?/br> 沉蕁大喜,“多謝姑母!正要向姑母求這事呢,哪知姑母竟事先替我想到了。” 沉太后只微微一笑,神色頗為滿意。 這時宮人稟報說華英公主求見,沉太后還未說話,沉蕁忙起身道:“那我不打擾姑母了,這便告退?!?/br> 她從太后寢殿出來,在殿外的回廊下碰見正等候在外的華英公主。華英公主無聊地站著,卻目不斜視,看都沒看她一眼。 “阿旋!”沉蕁上前,主動招呼。 “喲,是沉大將軍啊!”華英公主這才笑著瞥了她一眼,笑容里帶著幾分不屑,“難得春風得意的沉大將軍眼里還有我這個人,我只當沉將軍眼里只有那點子兵權呢?!?/br> 沉蕁僵在原地,華英公主轉(zhuǎn)過身去,對身后的侍女大聲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人啊,還是不要深交的好,你把心掏給她,她拿走了不說,還往你心窩子里捅一刀,而你什么時候被她賣的,你都不知道?!?/br> 那侍女訕訕笑著,偷偷朝沉蕁覷了一眼,華英公主哼了一聲,拂袖大步邁入太后寢宮。 沉蕁呆立片刻,低頭自嘲一笑,搖搖頭去了。 她出了宮,騎馬慢悠悠溜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威遠侯府。 謝府門庭依舊,表面看去似乎并未受什么影響,但她在圍墻下躑躅徘徊,卻于下午陰云掩日的黯淡光線中,看見那一大片一大片枯萎的爬山虎下,墻壁上滄桑的裂紋與斑駁的色跡。 這是應該讓人來翻新一下了,她不著邊際地想著,忽而又意識到,或許自己不再有機會踏進這一方圍墻后的府邸,往后這片天地下的笑語喧鬧,可能都再與自己無關。 尖利的刺痛再次從胸腔處漫開,沉蕁仰起頭,去尋找墻后的那棵老柏樹。松淵小筑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柏樹,因上了年頭,頂部樹冠已成了廣圓形,枝繁葉茂,四季常青,她不一會兒就尋到,遠遠望見了那一片蕭瑟頹景中最亮眼的一頂綠。 謝瑾為何如此決絕,她于最開始鋪天蓋地,猶如亂箭攢心般的疼痛中稍緩過來后,已慢慢有些了悟。 他的態(tài)度越堅決,北境軍在她手里就越穩(wěn),意識到這點后,有深切的無力和悲哀彌漫在胸中,但還好,她覺得自己還能承受,只要他不是不信她,所有的誤解與非議都沒有關系,她會負重前行,拼盡全力去撕破那一方陰霾的天空。 這一晚沉蕁只睡了一個多時辰就醒了。 睡之前祖父祖母陪她在自己的景華院中喝了幾杯薄酒,她想著次日要上路,不敢多喝,與老人略說笑幾句也就散了。沉老爺子也沒怎么安慰她,臨走時只說了一句,“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謝家的兩萬暗軍能過了明路,大伙兒都不必再終日惶惶而憂,于謝家,于兩萬暗軍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倒比說千道萬更令沉蕁欣慰,她微微一笑,還未答腔,只聽沉老爺子又嘖嘖嘆了一聲,“謝瑾這小子,還真挺有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