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梁羽州手上戴著個枷號，墜得人彎腰駝背，好容易抬頭瞧一眼，一見他身上的補子袍，險些嚇掉了魂兒，“陸陸、陸督公？”

    陸瞻翻著一個空空的青釉八角盅，嘟嘟扣得案面悶沉沉地響，面上似笑非笑，口里明知故問：“你認得我？我記得，好像從沒跟你見過面吧?！?/br>
    “督公雖不認得小民，可督公的大名，小民如雷貫耳，不敢輕褻?！辈欧畛型?，似乎想起了什么，兩眼大睜，朝前匍跪了幾步，“督公饒命、督公饒命！我與尊夫人，雖然相識，可、可那是她做生意時候事情，那時候，小民也不知道她和督公有這段姻緣，不知者不罪，請督公寬?。　?/br>
    “怕什么？她從前有那么些客人，我要算賬，只怕算不過來?！?/br>
    聽見如此，梁羽州稍稍放下一顆心。誰知聽見陸瞻一笑，又忙提起來，半身挺得筆直地聽他訓(xùn)話，“梁公子，你既知道生意是生意，怎的又說什么……哦，說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鬼話？你是特意到我家去打我臉面的？”

    梁羽州唬得骨頭發(fā)軟，臉滾帶爬地匍到他腳邊，一霎聲淚俱下，“督公，小民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呀！上回是我豬油蒙了心、因我父親的事情、走了許多門里皆不管用，實在沒法子了才求到尊夫人那里去的，請督公恕我急昏了頭！是我口不擇言！是小民該死！”

    說著舉起沉重的枷號，艱難地朝自個兒臉上摑掌。陸瞻靠在椅背上，像看一只螻蟻，或者是連一粒塵埃也看不見的模樣，無喜無悲，無怒無憂。

    “啪啪”的掌聲響了須臾，崔元峰踅進門來，一窺陸瞻的面色，便招進來兩人，“將他拖下去，打斷他一條腿再流放！”

    所謂流放三千里，便是徒步苦行三千里到服役之地，一路上抗著幾十斤的枷號，再拖著一條廢腿，還能走出什么生路？梁羽州聽見哭得獸嗥一般，就著地板又磕了幾個頭，一張嘴眼淚和涎垂了三尺，“督公、督公！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饒了我吧！往后再不敢褻瀆尊夫人、不敢了！”

    陸瞻絲毫不為所動，笑看他被押將出去，隨后有震天的痛喊鑲嵌在滿院哭聲之中，在亂哄哄的離散里，半點也不突兀。

    一場飛雪又撲簌而來，蘇州府陷入最冷的時候。往年這時節(jié)，芷秋必定是困在房中不肯動，在樓閣中細聽風(fēng)雪與驪歌相擁。

    可富貴閑散的日子過慣了，倒呆不住，先是撐著傘到園子里觀雪，下晌又請了雛鸞云禾到屋里小聚。

    因到寧波打探的信還沒有回音，云禾還是那副懨懨的顏色，也不梳妝，一生銀淡素色，形似飛燕，面若貂蟬。芷秋因見，拿眼瞥她，“你也沒意思，消息還沒得，你倒先吊起喪來了，你這是咒他死還是想他活？”

    “我自然是望他好好的！”云禾兩個眼圓睜，逐漸泛起紅來，“可是心里放不下，都是那殺千刀的沈從之！好端端的說這個來哄我，我一聽，就是沒這樣的事情心里也安不下來。”

    芷秋穿一件鑲滾湖色長錦襖，撥著袖去提溫壺里的茉莉花酒，給二人各斟一杯，“你也知道他是哄你，還當(dāng)什么真？我看你也是閑得沒著落。我告訴你件高興的事情，早上裁縫師父來講，你的那些被褥都做好了，明日就送來，你明日自己接了檢點一番，有錯處好抓緊改?！?/br>
    說了半晌，云禾總算笑起來，反提壺提她篩一杯，“謝謝姐?！痹倥ゎ^瞧雛鸞，見她盯著一甌橘子發(fā)呆，便拿了一個在她眼前取笑，“傻子，你想吃麼就拿來吃好了，這么盯著，不曉得說你沒吃過沒見過的，你還有臉呀？”

    晃得雛鸞對了眼，斜嗔過來擰她，“要你說！就知道打趣我，你少講話，我不要聽！”

    云禾扭直了腰，將橘子還放回碟子里去，“我才懶得說你，你也是個沒出息的，人家韓相公到京里去受朝廷褒獎，好好的事情到你身上就跟掉了魂似的，精神一點可好呀？眼看要到年關(guān)，你們大娘家里的事情忙不完，你也幫幫忙呀！”

    聞聽此節(jié)，雛鸞將頭低低垂下，細細的聲音里滿填失落，“我倒也想幫，可我這個腦子，不幫倒忙就算好了。那天還是哪天，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大娘拿銀子給我，叫我補一個丫頭的月錢，誰知我記錯了名字，給錯了人，又煩大娘去要回。我就只知道給人添亂，再如此下去，大娘就該厭了我了?！?/br>
    見她眉目中難掩的落寞，芷秋心生不忍，將她叫到身邊的杌凳上，“你這是傻話。誰嫌你添亂了？我們照看你這樣大，也沒覺著你添亂呀，如今你和大娘是一家人，她更不會嫌你，你瞧她平日對你多好啊?！?/br>
    雛鸞抬起一雙亮锃锃的杏眼，里頭閃爍著星光，或是淚花，“姐，你不要哄我了。不是大娘對我不好，是、是……怎么說呢？自打二哥哥走了后，我在家就沒什么事情可做，老太太犯了頭疼，也不要人去請安，太太近日在禮佛，也不要我到跟前去，大娘懷著寶寶，忙得那樣，我卻幫不上忙，怎好還去叨擾她？”

    “傻丫頭，你要是閑著無事，就常到j(luò)iejie家里來，我和云禾在這里閑著，正愁沒個人解悶，你來了，咱們一處說話。”

    正有微愁，只見桃良走了進來，唇上憋不住的可樂。芷秋在案上剔眼嗔她，“鬼丫頭，又跑哪里去玩了？我就奇了，阿則也不在家，這么冷的天，你倒還往園子里閑逛。”

    桃良拖出個杌凳坐下，益發(fā)好笑起來，“姑娘，你猜我在外頭聽見小夏花他們說什么了？”

    “什么？”

    她轉(zhuǎn)轉(zhuǎn)眼睛，云禾急了，甩著帕子扇她，“要說就快說，把人講得心里癢癢，你卻支支吾吾的！”

    “說了說了?！碧伊颊{(diào)目望著芷秋，眼瞼攏起，似一片春草迷鸚鴿，“我聽見講，昨日將祝老爺一家老小主仆先下了大獄，等著京里的旨意下來再處置。誰知在大獄里，祝夫人被差役剃了頭發(fā)，又天天被人提出來打三十個嘴巴，打得一張臉都要爛了。

    云禾因同這祝夫人打過架，聽了直樂，“真是痛快！這就算我這些日子聽得最舒心的一件事情。姐，上回她來家里，你就該打她才是！”

    斜陽入畫簾，掃過芷秋一張芙蓉面，她暗忖片刻，倏而輕笑。云禾忙問：“笑什么呀？”

    她不答，兩處斟酒，三面談笑，流一案的茉莉甜香，卻是愁的還愁，笑的暗笑，幾家歡喜幾家憂。到寥寥西風(fēng)散，蕭蕭東風(fēng)往，送去佳人，迎來歸郎。

    案上擺了晚飯吃過，芷秋又拉著陸瞻到臥房吃茶，兩個人對坐榻上，芷秋不住左一眼右一眼地瞧他，借著燭光，在他沉穩(wěn)的月眉星目里找尋一絲少年意氣。

    陸瞻察覺，擱下盅朝她又要茶，帶著笑意，“這么細瞧我做什么？有事托我就說，你要的兩個丫頭我已經(jīng)叫人找著了，明兒送到家里來，你帶去堂子里給你媽和你姐吧?！?/br>
    她提著一只蓮花紫砂壺注茶，汩汩水聲伴著水汽，擋住了她瞧他的視線，“我且問你，聽說祝夫人在大獄里吃了好大的苦頭，可是你叫人做的？”

    “不是我。”陸瞻想也沒想，張口就答話，后才想起，“什么苦頭？我不知道，沒有重犯要犯，我平日不往大獄去?！?/br>
    芷秋嘻嘻障袂，兩個眼灣著狡黠的精光，“你還說不是你，誰說不對我說謊來著？”

    他被捉住把柄，有些發(fā)訕，“你聽誰講的？”

    “是桃良聽見外頭小夏花他們講的。每日打人家耳光，還將人家的頭發(fā)剃了，真虧你想得出來。那位祝夫人只怕心里恨死你了?！闭f著，她朝炕幾湊近幾分，一雙眼半點不肯退讓，“噯，你說說，為什么要這樣對人家呀？”

    “沒什么好說的?！?/br>
    芷秋益發(fā)想笑，下榻坐到他身邊來，倚在他肩上，“你不說我也知道，就為了她當(dāng)年打我，扯了我的頭發(fā)打我的耳光，你才想出這個法子整治她。”

    炕幾上有兩盞銀釭并頭，流金歲月滑過他們相擦的臂膀，她像一朵雪花，融化在他肩上。他笑一笑，將她兜倒在腿上，下睨著她，“你猜對了，就是為這個，欺負過你的人，我不知道便罷了，我知道，就不能算了。”

    幸福如磅礴的海，淹沒了冬夜，芷秋蹭起來親他一下，又倚回去，“你真好，可你越好，我就越有些怕?！?/br>
    “怕什么？”

    “煙雨巷有那么多男人，昨日墜情天，今宵墮恨海，好的時候恨不得把星星也摘給你，等到不好了，誰還記得誰？”

    陸瞻摟著她靠倒在榻背上，窗外就是一片星海，朦朧地透過綺窗照進來，“我記性好，你該相信我的?！?/br>
    “可我們剛遇見的時候，你都沒有認出我。”

    “那是你長變樣了，”陸瞻親吻她，眼睛里盛著星河，“女大十八變，你比小時候美了許多，小時候是風(fēng)干的蘿卜，如今是一彎梨花月，一縷綠柳煙，就是大羅天仙也認不出，這不能怪我不是？”

    芷秋聽過許多贊美，但最愛聽他口中的，像是燙熱了是荷花釀，令人險醉倒，“真的？不許哄我。”

    “嗯……”陸瞻佯作思索，惡劣地笑，“你就是變著法兒的想聽我夸你，我說了你又不信，豈不是多此一舉？”

    她惱極，抬手去掐他，“什么叫我要你夸我？贊人麼自然是要發(fā)自肺腑的，你要不是真心，我才懶得聽！”

    陸瞻笑著躲她的手，淅淅瀝瀝的笑聲像結(jié)凍的冰河。芷秋心內(nèi)像潤了甘泉，泛起絲絲回甜，比起贊美，她更愛聽到他的笑聲，她更慶幸他幾如春回大地的快樂，是自己帶來的。

    好夢高唐賦，一醒散窗云。昨日的雪化盡，煙霧濛濛中露出幾縷陽光，趁天尚好，衙門里將陸瞻挑中的那兩個女孩子送了來。

    都是十五的年紀(jì)，弱柳腰肢，秋淡梨容。芷秋在廳上細瞧一番，笑囑兩句，“我不曉得他們有沒有說將你們賣到哪里去，可我要同你們說清楚，是要買你們到煙雨巷去。煙雨巷你們曉得吧？”

    “曉得，”其中一個將頭怯生生一點，“來時和我們說明白了的。奶奶不知道，我們都是要被充去隨軍的，邊關(guān)苦寒，還不如留著蘇州，橫豎都是為伎，總想要日子好過些?！?/br>
    “那好，想得明白就好?！?/br>
    前后又交代一番，芷秋將人送去月到風(fēng)來閣，在那處吃的午飯。因恐袁四娘擔(dān)憂，也并不曾提起韓舸被押解上京的事情，只說是朝廷傳去過問蘇州災(zāi)情。

    下晌歸家，誰知剛下馬車，不知由哪里躥出兩個戴帷帽的人跪倒在她裙下。芷秋凝目一望，只瞧見一個未簪朱鈿的烏髻，上穿的是一件蜜合色掩襟棉布長襖，一條白挑線麻裙，大冷的天，麻的裙跪在地上，哪里熬得?。?/br>
    芷秋起了善心，忙要去攙她，“若是要錢，倒不必跪我，你們先起來?！?/br>
    那二人起身，撩了片帷紗方才瞧清，一個便是祝晚舟，一個遍是丫頭紅纓。芷秋猝驚，將二人一番打量，穿的是粗布緇衣，戴得不過是廉價絹花，還沒想明白，那祝晚舟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求奶奶救命！”

    “要我救命？”芷秋懵了半晌，就要提裙往大門內(nèi)帶人。腳還跨過門檻，倏然想起陸瞻來，便拉著人轉(zhuǎn)了個方向，往對過一條小巷里去，“這是怎么個說法，你不是到杭州去了嗎？為什么又跑回來了？你家夫君呢？”

    一經(jīng)問，祝晚舟便哭起來，紅纓在一旁解說，“奶奶不知道，我們原是隨楊公子告假一道去了杭州，進了他家門。誰知前不久我們家老爺著了官司，他們楊家聽見后，唯恐受到牽連，就要將姑娘趕出家門。姑娘苦苦哀求，那楊林渡索性甩手不管，仍回蘇州當(dāng)差來了。我們尋到蘇州，他卻只給了我們一封退女書和二十兩銀子，別的一概不管。我們往家去，見家里也被貼了封，實在走投無路，只好來求奶奶了！”

    芷秋將這些話一一嚼咽了半晌，適才反應(yīng)過來，往祝晚舟腹上一瞧，也未瞧出個什么，因問：“你不是有了他的孩子？這有了孩子，就是天大的事情也要顧你呀，未必他們楊家就不要子嗣不成？”

    長巷釅釅，呼嘯著風(fēng)，祝晚舟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哭的，一個身子直打哆嗦，“孩子沒有了……我進了他家門后，才知道他雖未娶妻，可家中有個好厲害的通房。他那個通房容不下我，頭先推了我一把，孩子給跌沒了。家中長輩先前又是想攀我父親的關(guān)系才執(zhí)意不肯退婚?？晌腋赣H被押，他們哪里還容得下我？”

    “你當(dāng)初不是口口聲聲講他待你一片真心嗎？”

    “真心不真心，哪里是我能瞧得出來呢？”祝晚舟頹唐一笑，又跪在她腳下，“奶奶，我娘家已被官府查封，父親母親弟弟meimei一家子人都被關(guān)在獄中，我真是走投無路了才來找您的，求您還放我回家里去，我往后，再不敢亂來了！”

    因怕芷秋陸瞻再起嫌隙，桃良忙詞嚴厲色去拉她二人，“你們起來！跪我們姑娘做什么？指望我們姑娘心軟？放你回家，哼，真是笑掉大牙了！我們淺園可不是你們的家，你們家在杭州，在祝府！那個姓楊的不就在縣衙門里當(dāng)差嗎？你們再去找他呀！”

    那二人只顧哭，并不理會，桃良生怕芷秋被哭心軟了，忙將她掣一掣，“姑娘，您可別犯好心了，咱們先前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您上回怎么說的？既然說往后是死是活跟咱們無關(guān)，那就別理她們！姓祝的，你是吃準(zhǔn)了我們姑娘心軟是吧？我告訴你，少在這里哭，眼睛哭瞎了也沒用！”

    說著就拽了芷秋往外走，熟料那祝晚舟不肯放，主仆二人抱住芷秋，將鼻涕眼淚盡蹭在她裙上，“奶奶，您是最心善的人，怎么忍心見我們流落街頭？我們沒地方去，就只能地痞流氓搶占了去，或是餓死在街上呀！”

    芷秋被絆住了腳，一時不能挪動，緘默剎那，回轉(zhuǎn)頭去，“祝家小姐，你想回園子里去，就不怕陸大人要殺你？”

    “可我的孩子已經(jīng)沒了呀，”斷港絕潢之境，祝晚舟沒了別的辦法，“況且奶奶宅心仁厚，必不會叫督公殺我。我如今已經(jīng)知錯了，只想太太平平的過日子，保證不會再觸怒督公了?！?/br>
    “可你當(dāng)初分明講沒有陸大人你會過得很好?！?/br>
    “我、我那是一時糊涂，我知道錯了……”

    芷秋心軟之際，咬牙一挺，“我做不了住，你先哪里來的回哪里去，等我問過陸大人。他原是你的夫君，若他許你回來我就派車去接你，若他不許，你自謀生路，與我們家沒干系?！?/br>
    又朝她二人要了個住址，原是用楊家給的那二十兩銀子租了間房子住著。這廂進了園子里去，陸瞻業(yè)已歸家，穿著墨綠色的灰鼠鑲滾氅衣，正在臥房看書，聽見芷秋進來，便擱下書望著她莞爾。

    她走到龍門架前解了斗篷，款步婀娜行到椅邊立著，“你猜我在門外撞見誰了？”

    “誰？”陸瞻拉著她到榻上去歪著，攏著炭盆架子，不蓋被也不見冷。

    “祝晚舟?！?/br>
    這般說著，芷秋蹭掉繡鞋，將腳蜷入群中，貼在他懷里，“因她家中失了勢，楊家不要她了，孩子也落了胎。她回來蘇州，家中又被查封，一家子都抄到大獄里頭去了，虧得她是嫁了人的，否則連她也要一并被抄進去?！?/br>
    “這么說，她必定是在門口攔下了你，眼淚鼻涕地跪著求你了？”

    “你怎么知道？”

    陸瞻凝住她銀晃晃的眼片刻，倏然翻正了身，略微諷刺地一笑，“你答應(yīng)了？”

    芷秋縮在他懷中，使了個壞心意兒，“我要是答應(yīng)了，你會不會同我生氣？”

    “不會?！彼摽诙?，從未懷疑。

    “但你會跟你自己較勁，”芷秋淺淺笑著，明亮的眼睛像兩盞銀燈，照得他無所遁形，“所以我沒答應(yīng)，我只跟她講，要問問你，你答應(yīng)了才算。你說，你想她回家里來嗎？”

    他舒心地笑著，與她目光中的甜蜜絲絲縷縷交纏在一起，“不想，她是死是活，不關(guān)我的事。我已經(jīng)對她仁慈過一次，別要求我做個圣人。”

    “巧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始說到底，我與她也不相熟，更談不上什么情分，幫了她一次也算盡了善心，總不能幫她一輩子。她想回咱們家里，無非是想混個好吃好喝的日子過，她這樣的人，賤時去，富時來，可天下富人也多，倒不要總纏著咱們做好人?！?/br>
    陸瞻很喜歡他們之間的這種默契，綺窗投進來陽光，照在他的下半截，十分溫暖，令他產(chǎn)生一種錯覺，似乎溫床里，將要長出他的rou身。

    于是關(guān)于祝晚舟這一個小小的風(fēng)波，很快得到平息。隔天芷秋遣人送去了一百兩銀子，叫她自去度日，她得了銀子便不再來，芷秋更樂得清閑。

    正午，東風(fēng)吹輕霧，竹影篩金翠，遠方卻有煙靄半遮山。小爐上酒自煨，整個屋子染了酒香味，琺瑯金銀微醺，畫里神仙輕醉，欲像凡塵覓詩捻詞，惹一段是非。

    葡萄酒香勾起云禾腮上顏色，循味兒而來，見房中只有芷秋，倒擺得好大個陣仗，案上擠著四五菜饌，溫著一壺葡萄酒，一對玉斝，兩副碗碟。

    云禾捉裙進去，好笑起來，“姐，你一個人吃什么悶酒？還這一大桌子的好菜，你什么時候胃口這樣大了？”

    芷秋見她便笑，斂著一截泥金撒花大袖朝她招手，“快來快來，我正要遣人去叫你同我一道吃飯呢?！?/br>
    云禾戴著寶翠小冠，穿著大紅遍地通袖袍，行動間琳瑯珠光，艷色拂動，“我自己來了，不要姐叫，姐這里擺著兩副碗筷，怎么不見姐夫？”

    “京里來了上諭，他到衙門接旨意去了?！?/br>
    “我說麼，姐一個人哪里吃得了這些?！?/br>
    “就你機靈！”

    吃著飯，芷秋拿眼瞟她，見她吃得比前兩日倒似要香些，因問：“你不為那沒頭沒腦的事情煩了？”

    “煩有什么用？”云禾撇撇唇角，眉梢略微耷拉下來，“我在這里，他在寧波，我就是急也見不到呀，還是安心等那邊的人送消息來吧。何況，我前夜做夢，夢里頭也是夜里，他走到我床前來，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一定要等他。我晨起出去廟里燒了香，又回堂子里拜了白眉神，這么些神仙庇佑，他一定不會有什么事的?！?/br>
    芷秋添了一塊清燉烏雞與她，“這才是應(yīng)該，你在這里急一陣，他也瞧不見聽不見，有什么可急的？”

    二人熱熱鬧鬧吃過飯又吃茶，混到日西，見陸瞻進門來，面色有兩分慘淡。芷秋當(dāng)是上諭不好，趕到臥房里替他換衣裳，注目滿是擔(dān)憂，“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不好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