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頭一次知道，原來存在留音玉中的氣息還能被磨滅。

    “講的是人間一名皇子，為了能順利登上皇位，借助了未來岳家的權(quán)勢，用了三年時間在皇權(quán)更迭中順利登頂。在成為皇帝后，他又用了三年時間，費盡心思地鏟除岳家的勢力，廢棄皇后，并且將他珍愛的女子以皇后之位迎進了宮中，伉儷白首，恩愛一生?！变惺α艘宦暎骸坝幸馑嫉氖?，許多人喜歡聽這出戲，是因為皇帝和繼后情深，先皇后倒成了阻礙兩人相愛的障礙，讓人沒什么好印象?！?/br>
    “凡人薄情寡性，那我們妖呢？”湫十抬眸去望他，秦冬霖骨相絕佳，眉眼深邃，她看著看著，突然道：“秦冬霖，我現(xiàn)在覺得那些夢，一點也不真實。”

    她說話的時候，淺淺的桃花香隨著呼吸縈繞在他的鼻尖，他垂眸，聲音還算溫和：“嗯？”

    “我是只好妖怪?！彼謶袘械乜炕厮募缟?，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的嘀咕：“不會跟那個皇帝一樣離開你的?！?/br>
    “你看，我拿了你那么多東西，總得對你好一點?！?/br>
    今夜月色涼如水，耳畔是咿咿呀呀的楚南戲腔，眼前是湖面上飄滿的明明滅滅的花燈。

    秦冬霖感受著肩頭那一團的重量，沒有應(yīng)話，但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也就這樣給那個信誓旦旦說自己是好妖怪的人靠著，沒有變換過姿勢。

    難得的有耐心。

    第34章 曾經(jīng)

    在湫十等人抵達鹿原中州的第四日，所有得到了六界宮消息的大小世家門派都到齊了。

    這座動輒空蕩數(shù)萬年的園子，終于再一次住滿了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熱鬧，但湫十罕見的老實下來。

    她這幾日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妖族這次的隊伍一共是五百個人，全歸秦冬霖和宋昀訶管，她作為主城的姑娘，肩上也擔(dān)著責(zé)任。宋昀訶好似生怕她惹事一樣，便將帶著主城的人前往六界宮長老處領(lǐng)身份牌的事交給了她。

    這事不難，卻很繁瑣，每一個人都得兼顧到，片刻不能掉以輕心。

    秦冬霖和伍斐等人也rou眼可見的忙了起來，每回湫十進他們院子的時候，看到的不是家人湊在一起翻閱堆成小山的書冊，就是湊在一起商量進秘境之后的路程規(guī)劃。

    例如中州十二主城，哪個最危險，哪個是大能的埋骨之地，有可能獲得傳承，從而推選出首個適合落地的城池。

    這些東西太繁瑣枯燥，湫十聽了幾回之后，就沒有興趣，轉(zhuǎn)頭專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深夜，白日的喧鬧像是撤了火的滾水，慢慢平息下來，漫山遍野開得絢爛的山花也都含羞斂蕊，撤去了陽光下的鮮艷與熱烈，靜靜汲取著雨露靈霧。唯一還有些動靜的，只有高站在樹梢頭的山雀，時不時附和著遠處灌木叢中傳來的蟲鳴聲啾啾叫喚幾聲。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自從到了鹿原中州之后一直沒有出現(xiàn)的妖月琴靈突然在湫十的腦海中露了面。

    “老家伙們都來了?！毖虑凫`嘀嘀咕咕說了一句，對湫十道：“進鹿原秘境之前，我就不現(xiàn)身了，我的氣息若是泄露出去，怕那些內(nèi)鬼……到時候被秘境中的麻煩提前盯上，事情不好辦?！?/br>
    湫十沒聽清它中間那句話，有些疑惑地問：“你方才說什么？怕什么？”

    琴靈又不吭聲了，半晌，它幽幽嘆了口氣，道：“你們那張遺跡圖，我和婆娑研究過了，你的猜測是正確的，只有湊成完整的圖，才有可能尋到那塊遺跡。必要的時候，你們可以和天族合作?！?/br>
    “還有，那個程翌不簡單，他和鹿原秘境有些淵源，你別和他走得太近。”琴靈突然提醒了這么一句之后，嗖的一聲，又沒有了聲音。

    在秦冬霖閉關(guān)的那個月，湫十終于根據(jù)自己幻象頻頻的癥狀，尋到了個稍微靠譜些的結(jié)論。

    她的血脈要徹底覺醒了。

    妖族跟別的種族不同，血脈覺醒也并不意味著靈力修為或是感悟的大幅度提升，這只是一個妖族到了一定年歲都會自然而然經(jīng)歷的一個過程，很多人稀里糊涂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血脈已經(jīng)完全覺醒了。

    感應(yīng)稍微強烈一些的，往往都是些血脈純粹的妖族，比如伍斐，比如宋昀訶，再比如秦冬霖，他們血脈覺醒的初期，身體都多多少少出現(xiàn)了異常。

    她做的那些夢，還有腦海中無緣無故出現(xiàn)的幻象，都有了解釋。

    她原本就很提防程翌這個人，現(xiàn)在琴靈一說，就不可抑制的將程翌這個人從頭到尾再拎出來再腦海中細想了一遍。

    干凈而清雋的面孔，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氣質(zhì)，涵養(yǎng)與談吐不俗，實力天賦并存，生命力頑強得令人不敢相信。

    而且似乎，運氣也很好，旁人撞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他就能次次恰到好處的出現(xiàn)，并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湫十站起來，行至窗臺口，微涼的夜風(fēng)混著山花幽幽的香，徐徐地蕩進屋子里，她望著霧蒙蒙被烏云遮蔽的天穹，思緒一下子被扯遠。

    琴靈說，程翌跟鹿原秘境有淵源。

    這事他自己應(yīng)該也知道，所以才那么堅定甚至執(zhí)拗的要向天族要一個名額，拖著重傷之軀也要進秘境。

    可如果，他不識莫軟軟的身份，如果那日駱瀛失控，他沒有出現(xiàn)在酒樓里，沒有看到那險象環(huán)生的一幕，他想拿到進鹿原秘境的名額，比登天都難。

    天女救命之恩都險些換不來的名額，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可沒有如果，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恰到好處，順理成章。

    湫十不得不往另一個方向想。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程翌知道自己一定要進秘境的前提下發(fā)生的，所以他會被仇家追殺，會在遍體鱗傷只剩一口氣時出現(xiàn)在湫十面前，會在天族煽風(fēng)點火的流言之下心平氣和地搬出主城府，而后在身體還未有所好轉(zhuǎn)的前提下，救了小天女莫軟軟。

    就算沒有莫軟軟，他其實也可以找湫十開口——誰都知道因為一年前的那場小動亂，主城的名額空出來了兩個，一直懸而未定。

    但他并沒有開口，就證明他不僅意在鹿原秘境，同時意在天族，所以舍近求遠，大費周章。

    這個人，骨子里的危險跟他那張干凈溫和的臉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如果真如湫十所猜測的一樣，程翌的心思，隨便一個拎出來細思，都令人毛骨悚然。

    ====

    第二日清晨，天空開始飄雨，雨勢不大，但起了不小的風(fēng)，溫度降了不少。

    這幾天，湫十和流岐山一名叫流夏的女子住在同一個院子，抬頭不見低頭見，之后秘境中還要合作，倒也經(jīng)常聚在一起說話。

    流夏睜開眼，走出密室的時候，腳步一頓，悲悲戚戚的琵琶樂音從院中傳出，如泣如訴，格外牽引著人的心緒。

    她不由自主推開門，往院子里看。

    湫十今日穿了一條薔薇色的留仙裙，抱著琴站立在細雨中，細細密密的雨絲落到她烏黑的發(fā)絲，纖長的睫毛上，很快形成了晶瑩的水滴狀雨露，像透明的小顆碎晶石。

    她本就生得美，身子纖細，嬌嬌楚楚，不堪風(fēng)雨的模樣，再配上這樣凄凄楚楚的曲調(diào)，像是擁有著一種魔力，能輕而易舉地攻擊到人心里去。

    流夏的腳步聲驚動了湫十，她緩緩地彈出尾調(diào)，以一個顫顫的音結(jié)束了整首曲子。

    若是說前一刻她的神情尚是哀婉、憂愁與無助，但下一刻，她轉(zhuǎn)過頭望向流夏的時候，則已經(jīng)完全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樣子。

    她笑得眼眸彎彎，聲音輕快：“我以為你們修煉結(jié)束要再晚一些，沒想到還是擾了你。”

    “早就聽聞湫十姑娘是年輕一輩樂修中的翹楚，只是很少見姑娘出手，未曾聽過姑娘的琴音，今日能聽，是幸事，何來打擾一詞?！绷飨恼J(rèn)真地反駁她，而后短促地笑了一下，道：“在這院子里，也不敢如何修煉，怕下一刻就要出發(fā)進秘境，所以姑娘不必擔(dān)心。”

    宋湫十這個名字，在所有流岐山年輕一輩的耳里，都絕對不算陌生。

    流夏是流岐山一位長老的女兒，從小天賦好，肯努力吃苦，做事也很有責(zé)任心，年紀(jì)輕輕就任了職，恰好在秦冬霖手下做事。

    長年累月的共事與接觸下來，流夏太清楚秦冬霖是個怎樣嚴(yán)于律己，矜貴清冷的性情，所有犯到他手中的人，都成了囚獄里的一縷亡魂，在他身上，沒有情可求，也沒有任何話可以為自己的失誤辯解。

    他是流岐山上上下下的驕傲，是一束引人追逐的光，他在哪里，人們的視線就跟到哪里。

    而他永遠那么優(yōu)秀，耀眼，也永遠那么清冷，涼薄。

    流夏早早就聽說秦冬霖有個自幼定親的未婚妻，是主城的小公主，是個從小闖禍到大的小搗蛋。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只是妖族內(nèi)部的一個決策，流夏也深以為然，因為誰都可以看出來，秦冬霖是多么怕麻煩，多么討厭出狀況的一個人。

    他所要求的絕對不是一句簡簡單單的盡力而為，他喜歡毫無瑕疵，喜歡完美無缺。

    直到流夏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被捧為妖界明珠的宋湫十。

    那是在流岐山的主殿上，她給秦冬霖送一份死囚的供述竹簡，才進書房，就聞到了一股屬于女子的甜香，淡淡的并不濃烈，很快就被甜滋滋的糕點香遮蓋了過去。

    流岐山少君的書房，哪來的人敢這么胡鬧。

    見到的場景是，秦冬霖長身玉立，站在半開的窗口前，而案桌后那張沉香木寬椅上，靜靜地坐著一個女子，她用著秦冬霖平時用的筆，在一塊白紙上勾勾畫畫，畫的是一個女子抱著一把琵琶，從天邊而來。

    絲毫沒將自己當(dāng)外人，儼然一副是這間屋子主人的架勢。

    聽到通報聲，她還特意抬眸，提醒似地道：“秦冬霖，有人來找?！?/br>
    她的聲音很好聽，飛泉擊玉一樣清脆，秦冬霖三個字從她嘴里吐露出來，自然得如流水一樣。

    “少君?！绷飨暮芸旎厣?，她恭敬地將竹簡放在桌案上，垂首道：“這是長廷讓臣送來的供述?！?/br>
    秦冬霖冷淡地嗯了一聲，聲線極淡地囑咐了幾句另外的事。

    “這是什么？”湫十隨意翻了翻那卷供述，而后嗤的笑了一聲，抬眸道：“就是上回讓你親自去緝拿的叛將？又是出自黑龍族？”

    “黑龍族如今可真是，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樣。”

    她說完，將那竹簡推開，一副全然沒了興趣的樣子。

    流夏幾乎是下意識去看秦冬霖的臉色——這些都是主城的內(nèi)政，就算眼前這位是主城的小公主，也斷然沒有如此光明正大翻閱的道理。

    而秦冬霖一向最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但秦冬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坐在寬椅上晃蕩著雙足的女子，道：“要是覺得無聊，我讓長廷陪你去外面走走?！?/br>
    “我不?！彼兄?，就那么大膽地直勾勾地望著他，道：“我一個轉(zhuǎn)身，你又得忽悠我，等你下次有空，不知道得等多久?！?/br>
    “秦冬霖，你別想把我當(dāng)伍斐似的糊弄?！?/br>
    她不走，但她全身都滿了“我無聊死了，你什么時候忙完”這樣的字樣。

    流夏明顯感覺到身邊的人忍耐地靜默了半晌，就在她以為要爆發(fā)爭吵的時候，秦冬霖語氣不是很好地開口喚人：“長廷。”

    長廷很快從門外踏進來。

    “今日將該處理的都處理了，處理不了的事就壓著等我回來?！?/br>
    他語句淡薄，言簡意賅。

    說完，他看向一臉無所事事的湫十，眉骨往上提了提，道：“還不跟過來？”

    湫十頓時笑得跟朵小小的太陽花似的，提著裙擺就小跑著到了他身側(cè)，聲音輕快起來：“天外天新排了一出戲，嘉年邀我好幾次了，你一直不得空，非得讓我來流岐山煩你才肯松口。”

    “你還知道自己煩？”秦冬霖氣得笑了一聲：“知道自己煩還來？”

    “我就來！”湫十蹦了一下，在他耳邊高聲道：“你越嫌我煩，我越要來。”

    流夏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她跟長廷對了半晌的供詞之后，突然道：“湫十姑娘看了供述，會不會不合規(guī)矩？”

    長廷是從小跟在秦冬霖身邊的從侍，他頭也沒抬地道：“沒什么不合規(guī)矩的，少君的東西，姑娘向來想拿就拿，想看就看?！?/br>
    湫十抱著琴回到屋檐下，流夏才驀的從回憶中抽身。

    第35章 帝陵

    雨漸漸下大了，大顆大顆的雨滴順著屋檐上鋪著的琉璃瓦落下來，淌進青石板階中，又沿著一條條細碎的裂縫悄無聲息潤進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