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靈點頭的那一剎那，秦侑回人生頭一回生出了某種懼怕的心理。他原本連眨眼的力氣都沒了，那時候，握著宋玲瓏手掌的力道卻大得出奇，好像這樣，他就能將宋玲瓏?yán)卫芜谑中睦铮瑤г谏磉?，生死都不分開。

    他那么驕傲，寧死不退半步的人，在為這片山河耗干了自己之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道侶，和別的男人入了四洲的輪回道。

    在樹靈點頭應(yīng)下的那一瞬間，宋玲瓏的意識便倏而灰暗了下來，她軟軟地倒在了秦侑回身上。

    兩人墨發(fā)交纏，衣角相疊。

    秦侑回突然就后悔了。

    他在強(qiáng)抽自己血脈時，看著中州的百姓，不曾有過半分悔意，看著那些老頭跳腳，用一種我跟你拼了的眼神怒罵他時，他也不曾悔過。

    可在樹靈出手的時候，他的心里，便止不住地漫開一層生澀的悔意。

    如果他還有修為，如果他還有半分力氣。

    誰也不能從他身邊搶走宋玲瓏。

    誰也別想。

    秦侑回側(cè)首，看著沉寂下來的中州，看著破碎的古城樓，看著遠(yuǎn)處的山和水，想起她這么喜歡，這么熱愛這片土地。

    后悔兩個字，從喉結(jié)上滾了又滾，最終也沒能發(fā)出半個音節(jié)。

    最終，秦侑回變回了那只遍體鱗傷，高大異常的九尾銀狐。

    那只傷痕累累的異獸在生命前最后一刻，將宋玲瓏一點點裹進(jìn)了自己九條銀尾中，而后徹底陷入沉眠。

    樹靈看著這一幕，再想起才被自己送入四洲輪回蘊(yùn)養(yǎng)的那塊骨，慢慢瞇起了眼。

    它將秦侑回背回世界樹根系旁的那口古井邊，終于忍不住揪著長長的胡須，陰惻惻地罵了一句：“趁人之危的小崽子，等世界樹長成了，老夫要你好看。”

    第82章 道侶

    青石階梯，層層往上鋪陳，落在浩渺天地間，宛若一根顫顫巍巍的懸絲，它由一股不知名力道牽引著朝天蜿蜒而上，看上去隨時可能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被滂沱的雨勢沖垮淋斷，可又偏偏歷經(jīng)歲月，完好無損的留存了下來。

    湫十陷入回憶時，眼睛是睜開的，但眼神空洞，沒有半分神澤，看著有些像靈魂出竅。

    秦冬霖牽著她的手朝上走，一步一頓，走得很慢。

    這一次，他什么都沒有看見。

    該看見的，早在兩日前，就已經(jīng)全部看到了。

    秦冬霖朝前跨過一層階梯，而后手上用了點力，被他牽著的人就像有意識一樣，亦步亦趨地也跟著踏上來一步，站在他的身側(cè)。

    雪肌黑發(fā)，蛾眉曼睩，模樣特別乖。

    秦冬霖再次面不改色拂開一條朝他張牙舞爪沖來的雷蛇，眉心凝著，抬眼看天穹，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快走到階梯的盡頭。

    這也意味著，那些回憶，也該結(jié)束了。

    他沒再往前走，而是停在某一層上，等宋湫十醒來。

    越等，心緒越不平靜。

    半晌，秦冬霖用大拇指指腹細(xì)細(xì)地摩挲了下她落在自己掌心中的指尖，突然嘖的一聲，帶著罕見的現(xiàn)于人前的煩躁意味。

    說實話，他真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不由得想，等會宋湫十醒來，會用一種怎樣的眼神看他呢。心疼，自責(zé)，還是愧疚？

    都不是他想要的。

    宋湫十，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妖怪就好了。她每天最大的煩惱，還跟以前一樣，不是霓裳閣里最好看的簪子被人提前訂了，就是拍賣會上什么東西被天族的那個小天女截胡了，每天快快樂樂，不想什么中州覆滅，也不想什么前世今生。

    沒有什么背負(fù)臣民生死的君主和帝后，只有青梅竹馬，一路吵吵嚷嚷長大的秦冬霖和宋湫十。

    但他不確定，宋湫十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

    湫十從回憶中陡然抽身的時候，手指尖驀的在秦冬霖的掌心中顫了兩下，前者及時察覺到什么，側(cè)首望過來。

    四目相視。

    湫十深深吸了一口氣，嗖的一聲從他掌心里將手收回去，以飛快的速度拔出他腰間的軟劍，氣得哇哇亂叫：“星冕和世界樹在哪？！”

    儼然一副要去砍人的架勢。

    她生起氣來，眼尾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再怎樣氣勢洶洶提劍，也看不出兇狠的勁。

    這層階梯本來才剛夠兩個人并肩行走，她這么大幅度一鬧，險些一腳踏空，秦冬霖握住她的手腕，沉聲提醒：“馬上到帝陵了?！?/br>
    “想掉下去再走一遍？”他垂著眼，不輕不重地問，言語聽不出什么情緒起伏。

    湫十看了眼身后長長的階梯，又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宮殿，氣得跳腳。

    “星冕那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她其實不怎么會罵人，每次氣勢很足，能說出口的最嚴(yán)重的的話也只是這種程度，再嚴(yán)重的，她就卡住了，因而這一句話，她來來回回用各種語調(diào)罵了三遍，才稍微解氣了點。

    “當(dāng)初就不該救他，讓他死了才好?！?/br>
    “走了?！鼻囟靥岵阶哌^最后幾層臺階，在盡頭背著光側(cè)目看她，瞳色是純正的黑，看上去清清冷冷的，謫仙一樣，半分火氣也沒有。

    湫十拎著長長的裙擺，三步兩步跨過臺階，到他身邊時，還是恨恨地磨著牙尖，道：“我好生氣啊?！?/br>
    她嚷了幾聲之后，發(fā)現(xiàn)秦冬霖沒理她，頓時像是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一樣。她跟上去，小喇叭似的喊他。

    秦冬霖低低的應(yīng)了一聲，聲音帶著些沙沙的啞意。

    湫十繞到他跟前，仰著一張如遠(yuǎn)山芙蓉的臉，問：“你不生氣嗎？”

    秦冬霖皺眉，不知道她怎么能問出這種問題。他腳步頓了一下，鬼使神差般的，沒敢去看她那雙眼。

    怕從里面看到些從前宋湫十沒有的情緒。

    “不生氣?！卑肷?，他堪稱心平氣和地吐出了三個字。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聲，一臉的不信，“不生氣你拿劍去砍人？”

    秦冬霖站在原地，忍耐地吸了一口氣，反問：“知道我生氣你還問？”

    湫十跟在他身后走，聲音蔫了下來：“這都跟我想的不一樣。”

    “原本，我聽著妖月和皎皎的描述，覺得這個帝后肯定被我當(dāng)?shù)猛L(fēng)八面，瀟灑快活?！?/br>
    萬萬沒想到，是舍己為人，大義犧牲，結(jié)果還要被人賣。

    早先，她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境，跟程翌之間的糾葛荒唐事，經(jīng)過這么一鬧，全部被證實了。

    難以想象，她上一世，得有多凄慘。

    秦冬霖他，又該是怎樣一種心情。

    沒多久，兩人到了那座流光溢彩，恍若建在云端的宮殿前。這座宮殿是典型的中州風(fēng)格，翹起的檐角，琉璃瓦上像是抹了一層金粉，即使在沒有陽光的陰雨天也現(xiàn)出一種燦燦的浮光來，如夢如幻，仙氣繚繞。

    “這帝陵，是你命人修建的？”湫十將近在咫尺的宮殿上下打量了一圈后，回頭，有些遲疑地問情緒一直不太好的秦冬霖：“你什么時候提前將陵墓都準(zhǔn)備好了？我怎么不知道？”

    秦冬霖眉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事實證明，是他多想了，他不應(yīng)該擔(dān)心那些有的沒的事情。

    宋湫十就是宋湫十，永遠(yuǎn)無厘頭，氣人最在行的小妖怪。

    “你修陵墓，還只修一個？”湫十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那我呢？

    秦冬霖氣得笑了一聲，他拉著又恢復(fù)了元氣，吵吵嚷嚷的人跨過宮殿的大門，低聲道：“你什么?！?/br>
    “生前都未曾虧待你，死后還能少了你一口棺木？”

    但這座帝陵，還真確實跟秦侑回沒關(guān)系。

    宮殿外看著碧瓦朱甍，富麗堂皇，人真正站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里面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庭院里種著許多花木，因為此地靈氣濃郁又無人打理，長得郁郁蔥蔥，生機(jī)勃勃，放眼望去，滿目皆是深深淺淺的綠意。

    一柄縮小了的劍以及一顆水滴般的晶石憑空出現(xiàn)在眼前。

    秦冬霖和宋湫十臉幾乎是同時冷了下去。

    世界樹樹靈出現(xiàn)時，自己也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它連著咳了兩聲，將兩樣?xùn)|西朝他們跟前推了推，搖頭晃腦地道：“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休養(yǎng)，世界樹的情況穩(wěn)定下來，我騰出了手，將你們前世散給中州的修為凝了回來，從中提取了一些東西?！?/br>
    “是你們前世所走道路上各個階段的感悟。”

    “權(quán)當(dāng)賠罪，賠罪。”

    世界樹樹靈不知活了多久，從洪荒到中州，從中州到現(xiàn)世，從未有覺得對不起人的時候，秦侑回算是頭一個。

    這事，確實做得不厚道。

    可當(dāng)時那樣的情形，秦侑回自身做了那樣大的犧牲，血都流干了才湊到一些生靈之源，如果只是順其自然，想要生長出嫩芽，說句不好聽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星冕在那個時候撞上來，世界樹沒辦法不答應(yīng)他。

    在出手將星冕那塊和九尾狐狐尾融合的骨送入輪回道之后，把本該徹底消散的秦侑回的神識帶回生靈之井蘊(yùn)養(yǎng)已經(jīng)是當(dāng)時的樹靈能做到的極限。

    那個時候，樹靈也很虛弱。

    樹靈看著秦冬霖，道：“你也知道，我做出的承諾，涉及天道，必須兌現(xiàn)?！?/br>
    世界樹樹靈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是這片天地最高層次的存在，言出即法，若是不兌現(xiàn)，對它自身有一定程度的損害。

    新的世界樹長成之后，原本斬出去的四洲地界又重新分了六界，已經(jīng)過了十幾世，宋玲瓏和那塊骨的神魂已經(jīng)在輪回道上蘊(yùn)養(yǎng)了足夠久的時間。

    星冕求的是一世情緣。

    求的是一見鐘情，常年相伴，恩愛半生，白頭到老。

    那日，樹靈看著一左一右兩道神魂，一張本就垮著的老頭臉愣是皺著褶皺橫生，長吁短嘆許久，終于出手將人送入輪回。

    緊接著，它將秦侑回的神魂也送了進(jìn)去。

    活了那么久，世界樹樹靈頭一次體會到良心不安的滋味，所以它也沒一頭扎回本體內(nèi)沉睡，而是站在輪回道前，看著他們這一世的緣分糾葛。

    那一世，秦侑回成了秦冬霖，冷冰冰的性格，寡言少語，倨傲張狂，依舊年少成名，在劍道上頗有造詣。

    唯一好的一點是，他和宋湫十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但對這個麻煩精不算耐煩，全是看在兩家世交，父母長輩的情面上。

    誰都這樣覺得，包括世界樹。

    因而宋湫十和程翌命運(yùn)交匯的那一刻，樹靈雖然尷尬得直摸胡須，但沒有插手。

    它沒想到，那么要死要活，趁人之危也要強(qiáng)行求來這一世的星冕，他的那根骨在得到了宋湫十之后，會想著去攀天族的高枝。

    它也沒想到，被冥冥之中跟程翌捆綁在一起的宋湫十，面對著九尾天狐狐尾的誘惑，還是沒能對程翌動心。

    可最令它沒想到的是，秦冬霖會入魔。